周兮野一下子慌了,笔尖死死顶在纸面上。她张了张嘴,与周培对视,他的目光好像一只弯刀,血淋淋地将她的心掏出一个洞。
绿海荡,一鸟惊,众鸟飞。
周培紧握着周兮野的手腕,缓缓蹲下去,他又问了一遍,“姐姐……”
周兮野松开了手里的笔,想要转身。身后的一道尖锐的力量禁锢住了她,“周兮野,先签字。”
裴知予眼眸阴暗,语气冰凉,他喉结动了动,也没抬头,只是盯着纸面,一字一顿地说,“签了字,再和他叙旧。”
周培怒火中烧地看向裴知予,“你不能逼她。”
“我没有”,裴知予顿了顿,语气放得柔和一些,“周兮野,就差一个签名”,他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周培身上,侧头看向周兮野的签名处,“签了它……”
周兮野盯着桌面上的一个小坑看,脏兮兮的,藏污纳垢。
“姐姐,凭借你的实力,你一样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为什么要出卖自己?”周培注意到周兮野状态不对,抬起另一只手将她的脸扭过来,与他对视。
“姐姐……”
周培与周兮野对视,她的目光十分涣散。身体内外有两股力量拉扯着她:结婚,是理性的选择,她必须这么做。不结婚,和周培一起,她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或许也不错,但是她不敢赌,她怎么能赌?令行止的话有道理,可也只是他自己的道理。世界上只有不疼不痒的劝诫,从没有感同身受的选择。如果说从政是在迷雾中走钢丝,他令行止可以从钢丝上掉下去,下面有网兜着他,更有鲲鹏展翅让他飞得更快、更高。
可她呢?她下面是万丈深渊,掉下去唯有粉身碎骨。
有些事从来都没有试错空间,一步错,步步错。
她选择了周培,然后呢?他们的感情,能够抵得过漫长岁月吗?她能保证在今后的路上,遇到了阻碍与挫折,不埋怨周培吗?
周兮野扪心自问,她做不到。爱情的快感只是一时的,自己的父母都不会 真心爱你,凭什么要求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来爱你?
就算他爱你,你也不能把自己的一辈子交代在他手中,理性人都知道,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
这是她自己的生活。
周兮野眼中的光一点一点聚集起来,耳边已经有了匆忙的脚步声。是安保人员,他们走过来围在周培身边。
“周培,你先去外面等着我,我签完字回去找你”,周兮野也没对他笑,严肃地和他说了一句话,扭头对裴知予说:“放心,我肯定签字”,说完就拿起了笔。
下一秒,笔被周培抢走,“咔哒——”一声,笔被他折断,一旁的人来不及反应,周培弯腰扛起周兮野,力气过于大,裴知予的手被甩开。
“姐姐,对不起了。”
说完就往外走。
裴知予脸色铁青,拍着桌子站起身,“按住他!”
一群人蜂拥而上,混乱中,周兮野被拉扯下来,可手臂紧紧被周培抓着,挣脱开来,像是拖了一层皮。一行人按住了周培,他力气大,几个人按了好几次才牢牢地控制住他。周培愤恨地看着裴知予,“凭什么!你不过是有个好妈妈!”
裴知予挡在周兮野面前,听到这话他脸绷得更紧,两人对视几秒。周培哈哈笑起来,看向裴知予身后的周兮野,“周兮野,今天你必须跟我走,这个婚,我不同意。”
“你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要求你姐这么做?”裴知予反问,声音高贵冰冷,“我可以帮她,你呢?”
周兮野全身疼极了,她听到了裴知予的话,又看到了周培被人压制的样子,心底里的火一下子就起来了,“那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教育周培呢?”
裴知予身子一滞,回头看她,下颚线尖锐高贵,“我是你的丈夫。”
周培听到这话笑了,从猖狂的笑变成了苦笑,周兮野从裴知予身后走出来,走到周培面前,对那些人说:“你们放开他。”
那些人得到了命令,只是看着周兮野身后的裴知予,这目光让周兮野反感、气愤。无关权势,空气中又都是权势的味道。她冷着声音又说了一遍,“你们放开他!”
她的手已经在两侧握成拳,蓄势待发。
有时候,面对权力最好的反抗,只能是暴力。
“姐姐,我没事……”周培安慰了她一句,笑里带着些讨好,“姐姐,跟我走吧,好不好?”
周兮野的手突然被温热包围,紧紧地锢着她。
“放开他”,裴知予走上前,眼中冷冰冰,“我们去签字。”
说着,拉着周兮野就要去签字,周兮野抬手甩开他,胸口起伏着。裴知予扭头看她,“怎么了?哪里又不满意了?是我的语气吗?我并没有命令你的意思,我只是说……我们应该签字……”
那群人松开了手,周培缓缓站到周兮野身边,两人并排而站。这一幕在裴知予眼里,竟然十分刺眼。
一味的退让与千方百计的谋划,已经让裴知予劳神费力,最后一步了,就差一步了。
他闭着眼深吸了一口,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周兮野已经走到了他面前,“我签字,还麻烦你把周培送走。”
“周兮野!周兮野你敢签字,我就……”
“咔哒——”
打火机的声音清脆响起,紧接着沙发凹陷下去,令行止手指夹着烟,扔开打火机,一股青烟将他包围,天色渐晚,铁青色如同墨水般在天空中扩散开来。
令行止叹出一口气,仰头靠在沙发背上,手臂放在椅背上,腿迭着腿。
手机打破了寂静,令行止嘴里叼着烟,另一只手拿过手机,上面是魏洛臣的来电。
看了几秒,他接通,“我还有事,一会打回去。”
没等魏洛臣开口,他便挂断了电话。
手里握着手机,令行止又抽了几口烟,电话再次响起,令行止看着来电的人,眯了眯眼。
“怎么样?”
那边说了两句话,令行止看着烟,一缕青烟,妖娆空中。
“好,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他狠狠吸了一口烟,站起身,走到办公桌边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目光在办公桌上环了一圈,手指点了点,拿起电话,按了一个键,“陈燃,帮我准备一份新婚礼物,不用太贵。”
“好的,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令行止抬眸看向桌面上的资料,摇摇头,“不,要最贵的,我记得家里有齐白石的《虾蟹图》,就这个。”
陈燃那边一顿,“书记,这画是部长……”
令行止眼眸一垂,“准备好了送到我办公室。”
说完,挂断了电话。
“谢谢你,选择了最正确的那条路。”
蒋云鹏在电话里的声音冰冷,“周兮野,祝你平步青云。”
“他人呢?”周兮野带着愤怒问,“我想见他。”
蒋云鹏沉默几秒“没有必要。”
周兮野手握成拳,“他是我弟弟。”
蒋云鹏在那边轻笑“之前我和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
周兮野的拳头缓缓松开……低头,垂眸
“我只是……想知道他现在的情绪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既然你选择做他姐姐,你就做一个好姐姐吧。”
耳边“嘟——嘟——嘟——”的声音传过来,周兮野放下电话,看着车外。风雪早过,她微微叹了一口气。
“胡将军不会责罚他的,你放心。”
裴知予的声音响起,周兮野点点头,“他是我弟弟,我希望你能尊重他。”
“他是你弟弟,为什么拦着你结婚?难道他不希望你有一个……得力的……合作伙伴吗?”
周兮野没说话,扭头看裴知予,他黑色瞳孔在昏暗中格外清澈,看起来无辜极了,她突然想到了周培。对着这双无辜的眼眸,她心里很痛,周培的喊叫声依旧萦绕在耳边。
她不明白,登记结婚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呢?现在,她连问他去哪里的资格都没有,就连他被人“赶”出去的场面,她都不敢看,每一声都是一把利剑。
狠狠戳入她的心中。
周兮野苦笑,一旁的人并不知道她的心思,依旧平淡的语气,“在想什么?”
“华老师今晚安排了晚宴,你母亲来吗?”周兮野问他,裴知予抿了抿嘴,“有我在就够了。”
周兮野点点头,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看,是令行止发过来的信息。
「言之非难,行之为难。新婚快乐」
周兮野看完按灭手机,闭眼靠在椅背上。
华春杨预定的酒席还是在望月楼,是她自己的特定包间。周兮野和裴知予下了车,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裴知予放慢了脚步,等着周兮野,两人并肩而行,垂落在他腿边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周兮野的手。
很凉。
下一秒,裴知予握住了周兮野的手。“怎么这么凉,车内不是开着空调?”
周兮野仰头看着夜空,月亮躲在鼓楼后。
两人从民政局出来后,裴知予带她去了一趟两人的婚房。在远山书院,一共只有六十八户居民,裴知予在这里有一套房子。
“这房子是我请安藤忠雄设计的,你喜欢吗?”裴知予环视屋内一周,扭头看向周兮野。
周兮野站在门外,迟迟不肯进去。
“裴知予,我应该说清楚,我们结婚是政治联姻,私下里除了公事我不想谈论任何个人私事,也不想有任何私下交流……而且,我有自己的房子,我想住在我自己家。”
她没想过,裴知予居然真的为了这像是玩笑的婚姻置办一间婚房。
裴知予站在屋内看周兮野,手扶着门,嘴角微动,“在我看来,婚姻是承诺,不是工具。既然结了婚,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我想我们可以有正常的夫妻生活。”
周兮野看着他,说到夫妻生活四个字的时候,他抿了抿嘴。
裴知予过于纯洁无暇,周兮野心里调侃的话她说不出来。可两人僵持在门口也不是一回事儿,想了一下,周兮野点点头,“也好,我有点累,想休息一下,晚上还要去赴宴。”
“请进。”
裴知予侧开身子,周兮野走进去,她扫了一眼屋内的设计,仿佛她身处于一个会呼吸的建筑物中。
“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
裴知予走上旋转楼梯,可周兮野却说:“不用了,我在沙发上躺一下就好。”
他扭头看向周兮野,过了几秒,“好,我去给你拿一床被子。”
周兮野坐在了沙发上,扔开手包,不由自主地打量着房间里的设计。每一处细节,都灵巧生动,周兮野疲惫地闭上了眼。结婚这才是第一步,接下来,她要应对两会期间的所有问题,不论是舆情监督,还是对手的每一步动作。
想着想着,疲惫地睡着了。所有的担忧和不安都被卸去,周兮野呼吸声渐渐沉重,裴知予抱着被子,看着她。
燥热,周兮野想要翻身,身体被禁锢着。
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灰白色调,简单凌厉的吊灯与裴知予身上的气质一样。
周兮野笑了笑,侧头一看,裴知予侧躺着,手臂搭在自己身上,头埋入她的脖颈处。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难受。像是睡觉的时候,抱着一把利剑。缓了几秒后,她听到了裴知予的呼吸声,两人盖着一床被子,挤在沙发上。周兮野伸出手,摸着裴知予的发,有些恍惚。
如今种种表现看来,裴知予对她是有几分意思在的,如果说结婚是出于政治考量,那么现在他肯抱着自己睡觉一定是出于私心。
如果这样——周兮野漆黑的眼眸的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的处境会好一点,最起码和裴知予一起生活不用费心费力。有了一点点把柄和软肋,这是他们的生存方式。
周兮野转身,动了动,裴知予睁开眼。
“几点了?我们是不是该出发了?”
周兮野“嗯”了一声坐起来,裴知予跟着坐起来。
走到华春杨安排的房间后,月亮从鼓楼后面冒出头。
“这次来宴会的人有叶部长,华老师,易行长,其他人我不太清楚。”周兮野简单交代一句后,服务员推开了门。
里面只有易书远,周兮野脚步一顿,“易行长,您好。”
裴知予扫了一眼后,朝易书远叫了一句,“易叔叔。”
易书远站起身,脸上挂着笑,“你们好,小周啊,跟着小裴叫我易叔叔就行,你们两个现在成了家,不用这么生分。”
周兮野笑着点点头,落座后没多久,叶利峰和华春杨也到了。
“恭喜小周,小裴,喜结连理”,话音落,众人举杯,周兮野微笑着接受大家的祝福。裴知予没有笑,可今晚看起来玉树临风,自带一层华光。
觥筹交错,几杯下肚。
“小周,杭州那边确定好了,打好招呼,正式批文预计要两会结束后才能下来,你再等等。”
周兮野点点头,“谢谢叶部长,这杯酒我得敬您”,说着拿起酒杯,叶利峰摆摆手,“要说也是你自己优秀,机会都是给有准备的人,去了那边,要注意,环境陌生,慢慢来吧。”
周兮野放下酒杯,听着叶利峰的话。
“底下的派系太多了,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去那边先搞清楚自己要做什么,见机行事,在这边的处事原则,不一定在地方适用,况且你也自己也清楚,地方和中央这个权利的拉扯问题,我就不多和你说了,剩下的,自己慢慢实践吧!”
周兮野听着笑了笑,“听您说话,受益匪浅”,叶利峰点点头,脸颊两侧的法令纹深深显露出来。这番话点燃了周兮野血液里的欲望与兴奋,拿起酒杯仰头喝下。
她已经想要开始大展拳脚了。
“杭州?”裴知予放下酒杯,凑到周兮野耳边,“这是怎么一回事?”
周兮野摇摇头,这件事还没落地,她不想告诉任何人。
这顿饭本就是闹哄哄,联络加深感情,也为高知派多了一个裴家的加入而感到开心。
就在宴席要结束的时候,门突然被推开了。饭桌上的人不知所措,不是拿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就是被筷子夹着的菜掉落在白色餐布上,黄色的油点惹人嫌。
一行人迈着步子走进来,很有节奏,气势汹汹。
空气中似乎有利剑悬浮,只要一声令下,在座的人都无法逃脱。
华春杨和叶利峰脸上的笑意凝固,凌厉的眼神中已经带有杀气。
周兮野扭头看过去,黑衣人站到两旁,中间的人闲庭漫步,黑色阴影打在那人脸上,伴随着脚步声明暗交错,带着肃杀。
直到那人走进来,周兮野才看清令行止脸上的淡淡笑意。
“华老师,叶部长,易行长,你们好。”
令行止朝他们微微鞠躬,直起身子环视房内一周,最后目光直挺挺地落在周兮野身上,他嘴角的笑意变大,只是眼眸依旧漆黑。
“小令啊,怎么这么大阵仗?”华春杨放下筷子,背靠在椅子背上,抬手点了点那些贴身警卫,“来我这儿,我就一个老太太,用不着这么多人。”
令行止往前迈了一步,“华老师,我这不是刚开完会,过来的时候就没想那么多,如果冒犯到您了,我道歉”,笑容里不带分毫歉意,抬手朝那群人摆了一下,门关住,只有李青山站在门口没出去,屋内又变得安静起来。
令行止手空握成拳,放在嘴边,装模作样地扭头看了看,“华老师,我能坐下来说话吗?”
华春杨给他安排了一个座位,“这是我的不对了,小令你坐”,她指了指门口的位置,令行止也没在乎地方,坐下来,拉开夹克的拉锁。
“开会后就赶过来,是什么事情这么急?”叶利峰接话,毕竟这是华春杨和他的主场,某种意义上说是高知派的聚会,他一对手,贸然闯入,必定不怀好意。
令行止幽幽叹口气,拿起桌上的茅台到了一杯,喝了一小口,咂舌,他看向叶利峰,“叶叔叔,华老师,你们别多想,我今天来呢,就是因为我的好朋友,周兮野结婚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特意强调了“好朋友”这三个字。
周兮野冷着脸与令行止对视。
他依旧笑着,不改往日,“我来送一份贺礼”,手一抬,李青山走上前,把礼物放到令行止的手里。
“这是齐白石的虾蟹图,我送给周兮野,祝她新婚快乐。”
说着,他站起,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周兮野身边,周兮野也没起身,只是仰头看着他。
令行止看了看手里的画,又看了看周兮野,笑着说,“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画是我们家祖传的,送你了。”
说完,他递出画,可周兮野没接。
一时间,两人僵持着。
85不辞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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