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很自然的姿态。
没有愧疚,也没有玩笑得逞的洋洋得意,只是直视着她,正正当当。
利林是什么模样,穿着休间的加大t恤,皮肤病态的白,显得一双薄唇格外红润,又圆又大的眼睛直视着她,面貌精緻符合当今审美,年龄在脸上画的小纹路让他散发一种成年人的魅力,坐姿不算拘谨,表情却有点庄重。
这好像是双妍芮第一次和利林这个人面对面,真的是一种很难解释的魔幻感觉,在她的世界里从平板人物彻底浮出立体化了起来,这是利林,现实世界的人类,触手可及的人类……
突然想起了这种体验很像她学生时期被告白的时候,那个同学往后的日子就从她的世界里浮出来,原来他一直都待在她的左右,而她没有发现。
她现在应该要掛着什么表情才是最适当的?
很神奇的是,虽然该有的埋怨都在,但看到他的那一刻,内心深处就已经相信他了。
「过来。」他说。
蠕动的唇角让她不自觉盯着看,真的很神奇,不是雕像,能动,真神奇。
双妍芮走了过去,站在他身边,不知道这个场合她适不适合坐下。
利林仰着头看她,扭了几下脖子,或许是脖子痠了,他手势让她坐下。
本来以为气氛该是她登门入室直接泼妇骂街,怎料她现在拘谨的礼仪满点,双腿之间併拢的像黏了胶,背脊打直,脖子微微下沉作谦虚姿态。
「你先说,还是我先说?」他问。
他这一句话突然把情绪拉了回来,失去角色难以置信的痛楚盖过这段时间的麻痺变本加厉的发作着,一瞬间空气变得稀薄,喉咙乾得刺痛,一句沙哑的话都挤不出来。
「看来该我先说了。」利林点点头,显得从容不迫。「公司当初签下这齣戏的合约,没有跟你说清楚是哪个角色。你可能觉得或许是我只知道你意图参演而对你中意何净这件事毫不知情,又或者觉得我就是刻意剥夺让你尝苦头……我必须说,没错,一切都是我刻意的。」
面对他的坦白,原本该涌出的愤怒就在半路凝结突然上不来。这是什么状况?他那么诚恳的脸说他就是在整她,她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不敢置信。
「当然,一个经纪公司居然要演员从女主角的位置让位,这件事情本身就难以理解。有契约在,我也可以不做任何解释,反正你现在这种情绪状态特别贴合何渡的角色。不过既然你找来了,不解开我们之间的矛盾对往后的合作也不是好事。毕竟这不是小家子气的扮家家酒,一切都是生意。」
所以她误会他是在整她也是小家子气,双妍芮感受到他的言外之意。
但她没办法生气,鬱火积塞住,既无法爆发也难以紓解。
「读过原着的应该都知道,女主角走的是傻白甜的人设,任凭中间心境各种回转曲折,终究是个向姊姊夺取的伸手牌……」他冷静分析不带有情绪。
双妍芮有点不服,这拐着弯也骂着她是傻白甜。她觉得利林的视角有些偏颇,倘若不出声捍卫何净的话,就会委屈的被盖棺定论。
「姊姊何渡主动牺牲,何净也一直都很崇拜尊敬姊姊,这种先天因素她也无力改变,怎么就成伸手牌了?当爱情来敲门的时候也是痛苦迟疑,有过这个的纠结才成就的爱情难道不伟大吗?况且何净就是天真善良哪里傻了?」白和甜这部分她就先不做辩驳。
她的回应引起了利林的兴致,嘴角一弯,那是反击的信号。
「先天因素让她无力改变?所以最后她就是个伸手牌,接受了姊姊的帮助。有没有心存感谢是另一回事,结果看来就是因为姊姊的牺牲让她赢得了所有。谁说这样的爱情不伟大呢?当然是伟大的,伟大到姊姊的悲伤可以忽略不计。这样的何净,坚持做自己的何净,和那个早就没有自己的何渡,你认为哪个才真正是天真善良呢?」
利林字字精闢,一阵枪林弹雨打入双妍芮的心坎里。
对啊!为什么在他们沉醉于伟大爱情的同时,牺牲者的残忍成全突然就忽略不计了呢?为什么身为配角就理所应当的退位呢?
「双妍芮,何渡才是真正需要你正义的人,她的痛苦、她的纠结,会因为你的詮释而受到重视。在伟大爱情之下,让观眾也清楚明白她的挣扎有多么真实。这一点,只有你可以做得到,所以我推荐你换成这个角色。你的本色是何净,这是显而易见的,她的确是你身上本就有的光。不过真正的演员是可以成为任何人的。你自己也没想过吧?在刚刚读剧的时候你也能拥有如此悲愴的表情。」利林看着她,而她正因为他一席话而目瞪口呆。「就在那一刻,你体会了何渡被夺去所有的心情,所以瞬间就从何净成了何渡。你现在明白何净和何渡有什么差异了吗?情况允许的话何渡原本也是天真开朗的何净,而何净在被夺去一切的情况下也会成为强压悲伤前进的何渡。演何渡可以让你过渡出两阶段不同种的魅力,作为你第一部出道的角色,何渡比较容易打响的知名度和增加记忆点。」
这些是她没想过的,不只是故事情节,或是角色正义,是他竟然如此为她着想,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
她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思及至此就觉得万分羞愧。
还有使命感,对何渡的。
她经歷过了何渡的痛苦,又怎么能不为她起身捍卫呢?
「前辈……我……」太多情绪,不知道要先感谢,还是要先表达接受角色的意愿,还是该为自己的悔悟感到抱歉。
话还没说完,利林好像全都明白了。他换上意味深长的笑脸,轻描淡写说道:「当然我有很多方式可以整你,但绝对不在专业领域开玩笑。」
//
虽然是理解了,但自我调适还是用了不少时间。
双妍芮将原着小说又复习了两三遍,这里面有太多情绪是剧本中没有细讲只能体会的,难过的感觉其实没有豁然开朗,只是更加懂得何渡的感受,也有了演好的使命感。
她窝在沙发打滚,很久没有体会这种看书看到时间不知不觉流逝的感觉。或许是新鲜的事情总是太多,动不动就会有朋友传来消息,或是剧组又找她义气相挺,又或许是社交媒体滑一滑看到什么好玩的就贴到群组。
参演新剧的消息一出,再也没有剧组厚着脸皮要她去当临演。
而他们的群组突然就沉默了。
其实是渐进式的,顾华离开的那天他们还在群组中假装正常,不过那个浮夸的名字再也没有回应了。
看已读的数量应该都是看过了没错,就是成了邵添,第二个哑巴。
面对家里和群组不约而同有些窒息的安静,双妍芮突然掀起了一种执拗,要跟这样的安静对抗自己也得够安静才行,也不知道跟谁硬气似的把群组关了静音,自己鬱积满腹的话也没有要大鸣大放的意思。
话虽如此,她因为关掉通知的关係反而更常去摸手机了。群组依旧无声,她就把社群媒体的一切都翻遍了,重整到一则新讯息都没有的程度。
然后她一个一个把程式关掉,其中一个画面竟然停在早上输入信仰氏和利林电话的那页。
前辈跟她谈完之后就赶行程去了,这么忙碌的人居然肯为她停留,比起感动,更多是敬佩的感觉。成熟的人处理问题的方式就是很不一样。顾华会不说一句转身就走,前辈却愿意解开矛盾而花费不必要的时间。
接着她又花了很多时间检讨自己,他们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类凭什么放在同一个天平上比较。况且总的来说是自己让顾华伤心,而前辈是让她伤心的人。
空的时间太多,脑袋乱乱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她的手机停在欧伯伯三个大字那页,有很多当下说不出口的,她想要传讯息给他,虽然有些唐突,可直接打电话的话就更唐突了。
因为是讯息,她认真的把自己的感谢、歉意还有对角色的深入了解等内容浓缩成七十个字,传给利林。
其实她也不太期待利林能有所回应,连面对面他都很常已读不回了。
洗漱、保养,女人的冗长日常都结束后,双妍芮躺在床上准备关灯睡觉,才发现前辈早就回了,而且还是她发送完不到一分鐘回的。
『嗯。』这是他的回应。
有回应她就该烧香拜佛了,然而久经思量后她莫名开始计较起七十字对一字的明显差异,熊熊的胜负心满溢胸间,她为自己发起了任务,这次是要他能回超过五个字。
不过该说什么呢?乾脆像访问一样丢给他很多疑问句,让他不得不回?
可是她对他好奇什么?
双妍芮在笔记本列出对他好奇的事物,不过一直想不到,笔尖像闪烁的游标一样一直在纸上不停点着,最后点出了一条蜷曲的毛毛虫。
为什么她对他并不好奇?
还是因为好奇的点都是地雷,例如说最近跟咸子羡的关係如何?她的婚礼是不是顺利进行了?他会不会还很难过?又例如说有关方会长的事情,怎么认识?又是为什么会出现在招待会馆?那天怎么刚好遇见了她?
想想还是觉得危险,不如问些专业领域的事情好了。
双妍芮文思泉涌,问着利林出道演员的心路歷程,写满了七十个字,一点都不浪费。
他又不到一分鐘就回覆了。
『自己去查。』
双妍芮看着十分扼腕,就差一个字,她差一点就成功了。
一来一往的他们竟然聊到凌晨,他的回覆始终没有超过五个字,却每一篇都回了,无论双妍芮问的问题再无聊都一样。
不过她是不是该主动加前辈的通讯软体啊!前辈不在乎那简讯钱,她可在乎的呢!
第十八章〈只有你可以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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