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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奇怪的派对」

    一开始,林鹤洋真的很不喜欢这个人。是的,就像所有他妈的霉运一样,林鹤洋在来到大洋彼岸的第三天就遇到了自己那命运般的劫数。其实这个人并没有怎么招惹他或是怎样,与之完全相反,这傢伙对他好得很,但越是这样莫名其妙地相安无事,他就越觉得浑身不适。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回事,但林鹤洋从没想过要改变什么。他就是这样一个操蛋的傢伙,要么接受要么滚。
    接下来让我们讲一讲这个可怜人是怎么在第一秒就惹到了我们难搞的林同学。首先——林鹤洋在内心强调,首先,是这个名字的迷惑性。明明是一个和汤姆·克鲁斯小女儿一样的名字,打开门之后却是个男人。其次,这张脸如果真情实感地做一个男人也就罢了。他看上去好像十六七岁,根本就是一个未成年嘛,和林鹤洋脑海中美国大学生应该有的样子完全不搭。那双眼睛也很招人讨厌,因为比他稍矮一些所以林鹤洋在这傢伙的眼中是个仰视的巨人视角。眼珠像是晶莹剔透的黑豆子,半椭圆的,眼角挑起来一个弧度,着实把林鹤洋吓出一身汗来。
    他妈的这操蛋的世界。
    「晓柔?!」他几乎要喊出来了,但幸亏声音卡在他比常人稍微大了那么一点点——却依旧同等美观,他在心里补充道——的门牙里边。如果真的这样喊出来他会当街咬舌自尽,他发誓。
    这傢伙的眼睛简直就是如假包换??和他的前女友他妈的几乎像到仿佛失散多年的亲兄妹。这个叫苏芮的傢伙倒是没有注意到他奇怪的眼神,还在兴致勃勃地问他,用的却是英文,「请问你是来参加派对的吗?进来坐坐吧,你来得太早了,请问是谁邀请你来的?」
    「威廉·诺里斯。」他回答,不得不让自己显得更加惜字如金一些,生怕一不小心又把刚才的想法说漏了嘴。
    这个长得像未成年的男孩子「啊」了一声,语言变成了中文,就好像他的大脑里内嵌了一个自动变更语言的系统似的。「你是那个『david』吧?威廉告诉我了。」
    「我中文名叫林鹤洋。」他很僵硬地自我介绍道。然后这个男版晓柔露出了一个极其晓柔的笑容,差点把他鲜活的、血淋淋的心脏融化掉。
    这简直是杀人于无形!林鹤洋在内心专注地咆哮着,没有意识到这个叫苏芮的傢伙已经对他提出了好几次进门邀请。在第六次邀请无果之后,苏芮直接抬起手来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肘,被他应激一般地甩开了。
    「你做什么啊?!」
    这倒让晓柔——不对、苏芮委屈起来了,他嘟噥道,「你是听力有什么问题吗?真有问题的话当我没说。」
    「不不、没什么,不好意思。」他赶忙回答,「我刚才在想一些事。」对方回给他一个相当讽刺的白眼,眼睛太大了以至于林鹤洋开始担心这个人的眼珠会不会在翻白眼的时候被甩出去。
    淦,连翻白眼的神态都那样像。
    ——分手的前女友突然投胎到同学身上开始用记忆攻击我。
    派对开始之后,尷尬好像少了一些但也仅仅是「好像」。这栋三层小房子里人变多了,但和林鹤洋预想的那种「真正的」派对还是大相径庭。说是留学生派对,但大部分是亚洲面孔,所有人拿着水杯抿果汁,头顶笼罩着被应试教育摧残十二年后的哀伤和小心翼翼,不同奇怪口音的英语掺杂在一起,让他感觉好像在听一场大型的关于亚洲人刻板印象的脱口秀。
    孙艾伦带来了她的舍友,是个身材小巧却打扮得相当美高的香港女孩,终于让林鹤洋遇见了一个差不多是他曾经比较熟悉的那一类人。香港女孩叫周芷琪,烫了一头棕色捲发,与那张美黑过擦着亮片的小脸很是适配。
    好了,这种时候这位姓林的傢伙倒是不想着怎么套近乎了,之前见到孙艾伦的时候那股高高在上「我妈妈也是上海人」的架势消失殆尽。他那位老爹逼着他讲的白话现在全被他那不可一世的小脑瓜忘得一乾二净。
    晓柔又朝着他们靠过来了——不对、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让自己习惯这个称呼。于是他问道,「请问,你真的叫苏芮吗?」
    男版晓柔有点差异地瞥了他一眼,随即恍然大悟,那双洋娃娃一样的大眼睛——不得不说,真的是一双相当漂亮的眼睛,搞得好像小鹿斑比投胎转世似的。
    请停下来,姓林的。请不要再用这样的词句评判一个同性了,拜託。
    「你问william,都怪他。」男版晓柔回答,眼神嗔着,从睫毛缝里面瞪他,嘴巴翘起来了一点,那让他的脸更圆了。
    该死的,什么嘛,这人怎么回事。
    威廉·诺里斯此刻已经喝醉了。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逊的宅男?连喝啤酒都会醉。他趴在男版晓柔的肩膀上,酒气熏得他们睁不开眼,此刻只有周芷琪还能勉强让自己的欧美妆掛在脸上保持基本的体面,孙艾伦则早已被酒味惹得表情难看,只能说这真的是一场非常令人满意的派对初体验。
    「什么?你们在说什么?」威廉支吾着,「你们说中文,我听得懂。」
    「这个人问我为什么叫『suri』,我说都他妈是你的错。」
    男版晓柔又衝他眨了眨眼,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地伸出手来,「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苏瑞』。」
    啊——林鹤洋反应过来了。是这个「苏瑞」啊。和「suri」确实发音相近。他刚要伸出手去,却被两个女孩抢了先。她们先后和「suri」握了手,迫不及待地攀谈起来,只可惜那时候「suri」的手放下去了,藏在阴影里,丝毫没有继续和林鹤洋再握手的意思。他们开始聊家乡、聊专业,聊「suri」和威廉是怎么认识的,威廉吵吵嚷嚷地说「suri」实在是太好人了,他们二年级的时候苏瑞从国内转学来这边,在facebook租房群组里成为了舍友之后就欲罢不能,必须要一起住到大学毕业,没有人能从他身边抢走这样完美的世界级好舍友。
    可以看得出「suri」到底好到什么程度了,基本就是——能让一个美国宅男心甘情愿为了他去做国际学生部的志愿者还有接连选修了三门中文课的程度。对、对,因为「suri」好人到会帮他做中文课作业,上帝保佑他。
    林鹤洋就不开心了,但这种地方和家里不同,根本没有人会他妈的在乎他为什么不开心。此刻,十八岁半的林鹤洋终于意识到或许自己将不再是宇宙的中心,很遗憾。可他内心执拗地认为自己明明就配得上宇宙中心的位置。他来到美国之前在俄亥俄州华人论坛里潜水看过一些帖子,八卦板块总有些女孩子花痴今年又有哪些帅气的新生入学了,而那时候他还自作多情地认为自己说不定可以再次成为华人学生的焦点。
    嗯……怎么不行呢?
    在美留学的孩子大致分为几类:来到异国他乡体验生活的富二代,真的想好好唸书来自普通傢庭的孩子,还有家庭背景未知但专心致志跟外国人social坚决不再讲中文的交际花。林鹤洋不知道自己到底属于哪一类?他也不清楚。他并不像商学院里有些刚来到这边第一年还在住宿舍的小本科生就看好了距离学校十几英里外中国超市附近的豪华社区,蠢蠢欲动地准备对玛莎拉蒂最新款下手,也不是那种只和美国人社交的傢伙——话说回来,他还是更喜欢讲中文的感觉。
    那他是来到这边认真唸书寻求人生更高峰的好孩子吗?林鹤洋不知道,但毫无疑问,苏瑞就是这样的人。他符合林鹤洋心中关于认真学习的一切标准,大概从小就是父母口中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因为身高问题在教室里坐靠前的几排,永远回应老师的提问,期末会被评为优秀班干部的那种根正苗红、堂堂正正的好孩子。
    他不怎么参与派对,朋友不多却也不少,因为他是所有人口中眾所周知的老好人,但林鹤洋推测,与其他人不同的是,苏瑞从不会被当做那个其他靚男为了衬托自己的帅气而把他捎带上的倒霉傢伙,因为——
    淦,男版晓柔是吧。
    对,因为他的前女友晓柔真的是个绝世大靚女——当然,也只有这样的靚女才配得上他这个靚仔,让我们忽略掉靚女在中学毕业之前把这位靚仔甩掉的这部分——所以长得像晓柔的人,即便是个男人,或者说,就算是一头猪,只要它长得像晓柔,都会比其他猪眉清目秀一些。
    是的,所以综上所述,林鹤洋认为,苏瑞不会被当做那个陪衬的绿叶,因为他实在是一朵红花。虽然如此、虽然如此!林鹤洋在心中重申,他就是这件事的受害者。他怎么会知道横跨了太平洋之后居然又碰到那张至今还徘徊在他噩梦中的脸?
    ——倒也没有那么严重。
    但没有人会知道他临毕业那两个月是怎么度过的,他原本是个人人羡慕的校草级人物来着,他和晓柔一直是让人羡慕的一对郎才女貌,虽然确实是有被爸爸妈妈训斥过早恋的啦,但那又怎样,他们讲好了要私奔的,到罗马、巴黎或是布宜诺斯艾利斯。
    没有人能阻止他们。
    他想,等他和晓柔离开了……无论他们申请到了什么学校,都可以这样一起离开,在行李箱之间偷偷牵手,在夏威夷偷尝禁果,在keywest看日落,在阿尔卑斯赏雪,总之就是这些不着调却风花雪月的东西。那时候,他终于可以远离父母,远离母亲那时刻追在他身后的声音亦或是父亲好像利剑一样的眼神。
    他终于可以远离了……
    很多年后,林鹤洋才明白自己花了那么多年想要逃离父母的掌控和枷锁,但有些东西是逃不开的。当然,这位彼时只有十八岁半的靚仔还没有这等觉悟。他只在因为自己没有获得所有的关注而打算愤然离场,却没成想苏瑞拉住了他,另一隻手递上来一张装了一办papajohn’s芝士披萨的纸盘子。
    「我一直没看到你吃东西。」他说。
    林鹤洋有点扭捏地接过盘子,「谢、谢谢……」
    「你去不去?!」是孙艾伦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啊?去哪里。」
    「苏瑞学长刚才讲的!」这女孩子真的是自来熟,现在就已经拽着他的胳膊好像他们是从小穿一条纸尿裤长大的铁哥们一样,「他们艺术课的教授明晚叫他们一起去酒吧派对。」
    ——就是说,这帮留学生实在执念于来到美国感受派对文化好像他们第二天就要打包行李被遣返回国似的。可林鹤洋对此真的不太感兴趣,并不是说他不喜欢或不擅长这种派对场合……
    好吧,他可能确实没那么擅长。
    不是说他这个人不善于社交!完全没有这回事。只不过刚来到这边还没有一个礼拜,他就不得不面对成群结队的陌生人并且强行开啟需要和陌生人自来熟的模式,这简直离他的舒适圈大概有几千公里,仿佛这是一个所有人都能在路上抓住陌生人立刻攀谈一天一夜的国家……
    那么,他可以肯定,这个国家就不太适合他。
    然而又出现了,那种眼神攻击!林鹤洋这才意识到他再一次经受了来自三双水汪汪的眼睛的渴求。「你不想去嘛?」苏瑞问道,而他不得不摇摇头,手心冒出汗来,「没这回事,我很想去呀。」他口是心非地说,「但你为什么会上艺术课?」
    「你都没有听我们刚才讲的话。」苏瑞刚张开嘴,就被孙艾伦插嘴道,「苏瑞学长是平面设计专业的,要修艺术课,很厉害吧?」
    苏瑞摆襬手说,「没有没有,只是这个学期之后就会结课了,老师带我们这一届学生活动一下而已。」他掏出手机来说,「你们都有办电话卡吗?你们之后,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喔。」而当孙艾伦和周芷琪两个女孩异口同声地回答「有办电话卡」之后,林鹤洋发觉自己再一次成为在团队之中被落下的那个。
    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并且他发誓,这样的感觉真的很差劲——如此真切地感到自己格格不入,被所有人拋在身后。
    他从不是那个会被其他人拋在身后的人……永远只有他拋下别人的份。那一刻,晓柔的那张脸又驀地出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并且再一次,如此锋利地刺痛了他。
    「没关係的,明天我陪你去办电话卡怎么样?然后我带你们一起去酒吧。」让他猝不及防的是,这位此刻在女孩子们口中已经荣登为他们尊敬又可爱的「苏瑞学长」的傢伙相当温柔又儒雅地提议。那更加让他想起他与晓柔相识的第一幕……
    阳光、碧空如洗,一些年少的荷尔蒙和无法自持的欢笑。而苏瑞学长的眼神像盛夏的风一样落在他身上。
    「好、好吧。谢谢。」他磕绊着回答。
    这一刻,他感觉到自己被拉上的那辆飞速行驶的列车,似乎正在开往他精神世界的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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