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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很暗的厕所」

    盥洗室里隔音极好,几乎听不到酒吧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和人们的谈笑声。他像被与世隔绝了,视线却依旧昏暗不已。狭小的盥洗室中,只亮着一盏勉强能照明的黄色顶灯。从背影能看得出雅各布·舒尔曼就在盥洗室的另一端,靠近洗手池的地方。他那庞大又强壮的身躯就像一堵墻,散发着野兽一般至高无上的力量。然后那个美国人回过头来看到他,深邃的眼睛里有一种让他回忆起父亲的神情。
    即便人种不同、年龄不同,雅各布·舒尔曼却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林鹤洋很紧张地吞嚥了一下。他后退了半步,呼吸加剧。就在雅各布·舒尔曼和洗手池之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就在刚刚他一直关注着的人。
    「你们……」
    苏瑞的目光从雅各布·舒尔曼的胳膊旁边渗透过来。他们贴得那么近,已经远远小于人类交谈所需的正常距离了。
    「你们在做什么?」每一个单词都被他一板一眼念出来:「what」、「are」、「you」、「doing」,好像他还在进行托福口语考试,真他妈该死的。
    jacob沉默了许久,脸色比昏沉的光更黑,他没有看林鹤洋而是盯着苏瑞。「舍友的朋友,哈?」美国人说,讽刺几乎能把水池装满,直接把盥洗室淹没。
    苏瑞一隻手还扶着洗手池,双眉拧着。盥洗室空间那么大,但jacob却离他很近,挤得他站姿尷尬,最终连视线也落下去了,看向地砖好像那上面有什么稀世画作似的。林鹤洋实在想一个箭步就上去将雅各推开,但这个教授比他高大,身材也很健壮,他只得接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声音在他喉咙里梗着,像吞了桃核。
    他心跳极快,在雅各布·舒尔曼冰冷的视线里冒出一身虚汗来。
    最终,这个美国人离开了盥洗室,从他身旁经过时故意狠狠撞上他的肩膀,直接把他撞了一个趔趄。苏瑞听到他脚下打滑的声音,终于抬起头来,倏地和他的视线相交。苏瑞的眼睛好亮,像星星倒映在澎湃的湖水中,飞扬着,眼角翩翩起舞,弯进无边的暗处。
    从那一刻起,林鹤洋很讨厌酒吧。
    倒不是说他以前很喜欢、或是什么的……出国之前他没有去过酒吧,他以为自己对这个世界很了解了,连英文课上的练习作文都要卖弄一番自己对社会的感慨,世态炎凉、人生艰难之类。
    世态的确炎凉,人生也的确艰难,但他十八岁半的人生里所体会到的远不及这艰难的万分之一。
    而这间酒吧里的灯光这么暗,角落里的恶意可以肆意妄为。浑浊的空气令人讨厌,震耳欲聋的音乐也是一样……
    「你还好吧?」林鹤洋终于发出声音了,在空荡荡的卫生间里。
    苏瑞并没有回答。他匆匆离开了,他们擦肩而过,苏瑞垂着眼睛。
    「喂!」他拽住苏瑞的胳膊,却被后者很快地甩开了。盥洗室沉重的门「嘭」得一声,关在眼前。
    他只剩一人了。
    林鹤洋跌跌撞撞跑出卫生间,酒气扑面而来,让他一阵反胃,差点瘫在地上。酒吧里放起了ke$ha的「tiktok」混音版,电音顺着嗡鸣鑽进他耳朵里,在这样吵闹的音乐中,他又开始搜寻那件米色的外套。不知不觉中他混到地下一层的人群里,那里空间更大,尽头处的高台上有dj在打碟,灯光极亮,一下子就刺痛了他的双眼,让他失明了一瞬。林鹤洋慌忙地扶着墙边,绕过靠墙的桌椅和谈笑的酒客。
    他不知道自己是真的这么擅长找人,还是因为那件米色的外套太过扎眼,林鹤洋依旧很快就从一眾人的缝隙中看到了苏瑞。他都就快要考虑自己未来的就业方向,比如要不要考个证件或是什么的然后当私家侦探,专帮女士们找出轨的丈夫这种。
    不过他有更加要紧的事情要忙,比如就在眼前看到性骚扰该怎么办?
    这整件事差不多持续了五秒。不是说那个吻持续了五秒,而是他看到雅各布·舒尔曼站在一张高脚桌旁边然后看姿态大概是很大声地说着什么,只是林鹤洋听不见也看不清那人的表情。苏瑞则缩在角落里坐着,双臂抱在胸前。他急匆匆地推开人群想走上前去,就看到那个操蛋的美国佬抓住苏瑞的手腕亲住他的嘴。
    这可以算性骚扰了吧?
    林鹤洋有点鬼迷心窍。他甚至愣在原地了差不多两秒的时间,然后耳边嗡嗡作响,可能是dj打碟太吵的缘故,迈开脚大步流星衝上去一把推开了雅各布·舒尔曼。那个美国人的额头撞在墙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苏瑞看上去是被吓到了。直到那时,林鹤洋才看到苏瑞脸上惊恐的表情,双眼瞪得好像眼珠子要掉出来似的。他们三人僵持了半晌,而林鹤洋乾脆瞇起眼睛来,心里想着八成是要挨一拳了,刚到美国第一週就在夜店和一个美国佬打架这件事他能在高中同学群组里吹一年。只是这个艺术课老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衬衣,一瞬间好像又回到最开始平易近人又温文尔雅的样子,用手指轻轻擦了擦额头,那里被撞破了,渗出一点点血来。
    「下週二课上见,苏瑞。」雅各布·舒尔曼最终开口道,声音很大,语调乾枯得像旱季的河床。
    雅各布·舒尔曼离开后,林鹤洋赶忙凑了上去。喂你怎么回事?!他很大声地责问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底气突然变得这样足。
    刚才可没见你能这么大声讲话啊……他在心里问自己。
    「请问你是来讨债的吗?一晚上都这样跟着我。」
    林鹤洋被气笑了,「是你他妈带我过来的吧,我又不知道——」
    「既然不想来就不要勉强。」苏瑞打断他的话,眼神很凛冽地刺向他,在幽暗的地下像两团火。
    「我没——」
    然后他看到苏瑞抬起手来擦眼睛,先是只擦了一下、然后换了一隻手又擦了一下,紧接着两隻手都上去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那上面有一杯喝了一大半的烈酒,杯子边缘还有凌乱的唇印。
    「你自己去玩就好了,不要总跟着我。」
    是的,然后林鹤洋就这样看到了他前十八年半的人生中怎样也想象不到的画面,就是一个男人在他眼前哭了起来。他不知所措地抬起手拍了拍苏瑞的背,却在手背碰到那个人的肩胛骨之后受惊一样抬起来,然后他的这隻右手就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了。他这辈子头一次觉得向来同自己亲密无间的右手居然这么多馀,非常感谢。
    「你、你需要……」
    心脏当场开始准备骤停。他的心脏甚至好心好意地给他的大脑发佈了一个自己即将骤停的公告,所以他大喘了几口气,当苏瑞的脑袋一歪缩短了头发丝和他肩膀的距离……
    救命,sos,我该怎么办。
    林鹤洋在内心无助地呼救。
    在昏暗中俯瞰着苏瑞的那张脸好像更像晓柔了,连肤色和鼻子挺翘的角度都那么像。
    ——所以说,救命,到底他妈的该怎么办啊?!
    这种关键时刻,总能救场的、他敬爱的孙艾伦女士却不在现场。
    「我想要回家。」
    他惊讶于自己在这么嘈杂的环境里都能听到苏瑞闷着头嘟噥。他可真是天赋异稟,老天吶。
    「我想要回家。」然后苏瑞这傢伙又重复了一遍,语调更像个小孩子。
    是、是,真巧,我他妈也很想回家。
    十五分鐘后他们从波温克酒吧走回十五街,在街头的丁字路口处准备分别。天黑尽了。苏瑞有点微妙地看向他,那双眼睛却总是携带着一些含情脉脉的效果。林鹤洋有点难捱地吞嚥了一下。
    「那个、你就当刚才什么都没有看到吧。」
    ……喂、这什么啊?!
    总的来讲,此时年芳十八岁半的妙龄少年林鹤洋这个还不到一周的留学生涯暂时一切正常。不过就是遇到了一个像极了他前女友的学长然后又目睹了学长被渣男老师强吻这种狗血事。
    一切正常、可喜可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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