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帮我出柜了。」苏瑞对他讲出这句话的时候,手里抱着一大包卷好的、看上去都有一米多长的海报。他那张拥有典型黄种人皮肤的脸被晒得泛红,瞳孔照成焦糖色。林鹤洋当然听得出这是一句反话,他还没有那么蠢。只是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那么热心肠还会帮别人出柜。
——啊。
他想起来了。
淦,他确实是个热心肠。
「人多口杂」,「人多口杂」……
他的无心之谈却成了苏瑞在留学生这个小社交圈里的出柜宣言。
推开门的时候教学楼里的冷气开得很足,直向他们扑面而来,像西伯利亚的冷风,立刻在他的毛孔上结成一层薄薄的水汽。「是谁告诉你的?」他追问。苏瑞没有回答,闷头抱着海报继续奔袭向前。楼梯上来往的学生不少,他几乎追不上,那比他年长的男人瘦削的身影在人群之中像史莱姆一样穿梭着,直到地下一层的礼堂后台入口前他们才勉强缩短了距离。「喂!」他喊道,声音回荡在三米高的楼道里,吸引了一些人侧目。
苏瑞在他前面停下了,眼神轻飘飘落在他身上。这个人微张开口,门牙若隐若现,礼堂后台沉重的门被打开了。
「苏瑞学长!」一个他已经没有什么印象的女孩出现在门前。
「迪迪,海报和纪念册给你拿来了。」苏瑞回答,语气相当温柔。他背对着林鹤洋,但林鹤洋能想象出这个人此刻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怕是个相当平静又美好的表情,反映到这个叫「迪迪」的女孩这张很是欣喜的脸上。苏瑞独有的低沉中带着些沙哑的少年音继续响起,「很沉的,你要放到哪里去?我帮你拿过去吧。」
后台的门开了,所有人忙碌的身影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中秋晚会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就会开始,而正在和一个男生排练主持词的陈悦学姐就在距离他们三米的地方,随着开门声转过头来,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苏瑞?」
「小悦姐,不好意思。」迪迪说,「我还是找了苏瑞学长做海报和纪念册。」
苏瑞耸耸肩,抬手指了指迪迪,「对、她还是找了我做海报和纪念册。」
迪迪抬着眼睛看苏瑞——实际上她不太需要这样做,因为苏瑞差不多只比她高出五公分,这傢伙并不高,这是林鹤洋还能找出来的缺点——但她有些驼背又刻意地歪着头,这样的仰视视角让她的目光里充满着一些微妙的热爱。
「因为还是苏瑞学长做的设计最好看了。」迪迪捧场道。
苏瑞又指了指迪迪,「对,因为还是我做的设计最好看了。」
陈悦学姐的表情像吃了一口一开始并不难吃但含在嘴里越来越古怪的菜餚。她那张如此俊秀的脸蛋以每秒一毫米的速率皱起来,涂着漂亮形状的口红的嘴唇刚刚张开,苏瑞就继续说,「或者说,比我做得更好看的人都不乐意给你们做免费的苦力了吧。」
房间里差不多能听出十五个人的呼吸声,大概就是这样安静的程度。那些他认识的、不认识的、或是曾经互相自我介绍过但很快就忘记了是谁,还有或许有同一门课的同学但他依旧不记得名字,这些人都在这里。他们每一个人都那么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们,目光中带着唯恐天下不乱的热切和期待,还有「嗯我连之后跟朋友怎么转述都打好草稿了你们为什么还不开始吵架啊」。
可苏瑞说,「晚会快开始了吧,祝你们顺利。」
校园里逐渐忙碌起来,在週日的傍晚,而他们就在18街图书馆外,这栋学校里唯一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图书馆内外塞满了週末晚上连夜赶功课的学生。两分鐘前林鹤洋在眾目睽睽之下跟着苏瑞离开了礼堂后台,他没有敢于回头看黏在自己后脖颈上的目光。那些人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他们的脑袋里飞速盘算着什么?房间里大部分都是他可能在商学院每天擦肩而过不下五次的同学,他们会认为他是个怪人吗?
离开的时候苏瑞依旧走得飞快。
「喂!」他喊道,一路小跑追上苏瑞,在楼门前的空地上,身后厚重的大门隔绝了冷气,热浪扑面而来,「你急什么啊?」
「你追我。」苏瑞回答。
「我只是想……你没事吧?」他问,「我不是故意——」
他吞嚥了一下,「我不是故意讲那些的,就是关于你……」
苏瑞摇摇头,拉了拉书包带,左边的书包带边缘翘起很多线头好像杂草。「那你以后就注意一下,适当的时候、闭上你那张嘴。」他说罢转过身准备给林鹤洋一个帅气的背影或者起码是他自己认为的瀟洒背影……可惜林鹤洋就是这么个读不懂空气的混蛋,他伸出手来抓住了苏瑞的胳膊,随即惊讶了片刻,怎么自己这双好像不太大的手轻而易举就包裹住了这傢伙的手臂。
苏瑞回过头来的时候表情很难看,像是正在吞一颗苦到舌根的药。林鹤洋把手松开了,旁边的路灯突然亮起,而那时候天还没有黑尽,好像是转为他们亮起的聚光灯,全宇宙的观眾都在看着他们演舞台剧。「我只是随口讲的。」他说,「他们突然提到你、然后我有点惊讶。我以为我讲这些没人会放在心上。」
「你随口一说,他们随便听听,然后又随口讲给别人。」苏瑞叹了口气,「他们当然不会放在心上,他们才不在乎八卦的主角是谁,换成你的名字一样会被传得满城皆知。」他再一次拉了拉书包带,黑色的带子总从他瘦削的肩膀滑下去,那里被汗水浸透,在白色的t恤上留着斑驳的痕跡,「我打赌是有人又提到她跟我的恋爱经过了吧?」
林鹤洋扯开嘴角,扬起眉毛,「没错、是陈悦学姐……」
苏瑞终于笑了,嘴角下边有两颗黑米粒一样的梨涡,他眼睛瞇着,和逐渐升起的八月十五的月亮形态对比如此强烈。「喔,我猜她有好多个版本呢,要一直说到她毕业为止。」他抬高了声音洪亮地说道,嗓子尖了些,眼角勾着,那个勾起来的弧度对于林鹤洋来讲那么的熟悉。他根本不耻于承认,但就是那个瞬间他确实心脏颤了一下,就只有转瞬即逝的一下,草丛里的野兔都惊动不来。他可以若无其事地把这个当做他心脏的一些小瑕疵,假装自己家里有心脏病史——对,他寧愿自己是家族里有心脏病史才导致站在苏瑞面前的时候心脏时不常会颤抖那么一下。
然后他也跟着笑出声来,笑声让他放松,好像他即刻能够对所有他应该在乎的事情一笑置之。
「我昨天去中国超市买了月饼,你要来我家吃晚饭然后尝尝月饼吗?」
苏瑞对他发出了一些邀请。这没什么奇怪的,这是一个普通朋友对另一个普通朋友发出的普通邀请罢了。
——完美无缺的,声情并茂的,和谐美好的。
好像有一束光照进来,那束光和路灯还有尚未西下的晚霞相伴。它们终于把他的视野照亮了。有时候他瀏览facebook的首页会觉得自己并体会不到高中同学去到国外唸书时所体会到的快乐——那些自由的空气、躁动的荷尔蒙或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朋友。他滑动着鼠标滚轮,一张张充满笑脸的照片从他的电脑屏幕平稳地掉落下去。他记得当时有个不同班的高中校友最后也来到俄亥俄州立大学,他的班任还有给他们牵过线,只是他们联系了一阵直觉不合拍,彼此心照不宣地成为了对方短信列表里沉默的朋友。
这就是他来到这座中部小镇一个月之后的体会。他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孤单、这么不諳世事、这么混蛋。他真是受够了。就算是晓柔提出分手的那天他都没觉得自己是个loser,他只觉得是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错过了一个完美的男人,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但话说回来,他才只有十八岁半,对吧?
有什么是十八岁半做出来的事情而不能被原谅的?
所以就是这个时候,就在这一刻,林鹤洋觉得之前一切让他无病呻吟的混账东西都被治愈了。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但林鹤洋就是这么一个容易被打发的单纯男孩,非常感谢。如果他是一条狗的话这时候尾巴已经摇成了直升机的螺旋桨直接带着他飞往宇宙都没什么问题。
「这样不打扰吗?」他问。瞧瞧,姓林的,你问的这是什么问题?你什么时候学会假装客套了?
他煞有介事地想,这大概就是成长。
苏瑞饶有兴致地盯了他两秒鐘,那双大眼睛里温和与忧鬱参半,但林鹤洋觉得这可能是这双眼睛天生就如此。「你什么时候在意会不会打搅别人了?」
——真棒,这个问题他刚刚问了自己。
于是,2012年的这个中秋节对于林鹤洋来讲意义非凡。天色渐暗,空气好像浮在海里,图书馆的红墻和草坪的树被铺上了蓝色的滤镜似的。他向来对中秋节没什么兴趣,月饼对于他来讲不是什么美味,而大部分时候他还不得不待在奶奶家经受着所有亲戚的折磨,这就是他对于中秋节的全部记忆。只不过现在那些记忆开始变得不同了。他拥有了另一个记忆,他大概明白了原来语文课上学到的那些关于月色的诗歌、或是夏目漱石那句该死的逊毙了的情话之类——「今晚月色真美」什么的,当然,又有人要跳出来讲这句话根本和夏目漱石一点关係都没有,去他妈的。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就是,中秋节真他妈的好。
嗯,这句话绝对是林鹤洋讲的,不需要任何人澄清。直到他死了都要让后人把这句话刻在他的墓碑上。
——「中秋节真他妈的好」。没错。
苏瑞煮饭的水准相当高,他准备了咖喱,牛肉土豆和胡萝卜,是很标准的日式咖喱的味道。这让他更加篤定为什么威廉·诺里斯那个臭小子拼了命也要和苏瑞继续当舍友。天吶,就是说,如果他也阴差阳错遇上这样一个舍友,他希望能原地和他结婚或者申请基因工程项目和他绑定成连体婴儿或是什么的。
「你要是个女孩就好了。」他说,心里想着这样是不是显得俏皮一点,「你给我煮这样一桌饭菜,我立刻娶你回家。」
苏瑞看上去没有被冒犯到,这让林鹤洋在心里偷偷给自己鼓掌。「很多人都这么说过,然后我告诉他们美国有些地方是可以俩男的结婚的,他们就都闭嘴了。」
淦,然后林鹤洋还真的认真思考了这件事。但他把这个情况怪罪到苏瑞身上,谁让这个男人长着一张晓柔的脸,而他在不到一年前还在心心念念期待着和晓柔双宿双飞最终步入婚姻殿堂。那让他一不小心错过了苏瑞低声的抱怨——他说人就是这样,开玩笑随意冒犯别人是可以的,但真的有些事挑战到这些男人的男子气概那他们立刻开始口诛笔伐。
林鹤洋就是在那时候了解到苏瑞和陈悦学姐的过往。与其说是过往,不如说是苏瑞的受难记。
「有一件事她说的没错,就是我确实有帮学生会做海报,她也确实是因为这个认识我的。」苏瑞说,「但这不是上学期发生的,而是去年。那时候我刚转学来这儿,我有个朋友加了学生会,说他们正在找一个可以给他们做海报的人,让我去参加他们的活动看一看。然后我就成了那个傻逼。」他相当直白地用京话自骂道,手里搅拌着咖喱,「那时候陈悦还不是学生会会长,会长是另一个四年级的男生,现在已经毕业了,他们当时有点搞曖昧,所以那个会长很看不惯我。」
「为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係?」
「我刚去的时候,陈悦就想要让我主持晚会,对——就是去年的那场中秋晚会……」苏瑞有点尷尬地撇撇嘴,「真他妈的尷尬,就是、我不理解这些事为什么在他们眼中就这么重要……」
「呃,大概因为这种经歷在简歷上确实很好看??」
苏瑞摊开手,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我实在是认同不来这种事。」
林鹤洋赶忙附和道,「我也认同不来。」
苏瑞扬起眉毛,眼神意味深长地扫过他,好像在问「哦,是吗?」,加入一些恰到好处的讽刺之类,但苏瑞并没有这样做。他最终点点头,继续说道,「我和他们不是一类人,所以上学期我就不怎么和他们来往了。他们理解不了我,我也不理解他们,但他们有时候会喜欢叫上我。」他耸耸肩,「你知道吧,就是、他们总是那个花枝招展的群体,需要我这种人陪衬一下。」
林鹤洋差点惊掉了下巴。
「还轮得到你去陪衬别人?那他们是要多么花枝招展吶。」他脱口而出,苏瑞却露出一点诧异的神态,这才让他意识到自己刚才讲了些什么话。
「这话我喜欢听,你再多说点。」
林鹤洋却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什么人掐住,他张着嘴,脸上发烧,好像个蠢货。苏瑞很快回到刚才的话题中,好像并不太在乎林鹤洋的神态。他不清楚苏瑞是刻意这样做还是真的不太在乎,这两者有很大的区别。
是的,很大区别。
可是,苏瑞的话继续在他耳边响起。「总之,我们并没有谈恋爱或是什么的,这都是之前的那个会长传出去的,陈悦不过是将错就错罢了,并且在将错就错的同时添油加醋了一番,算是给她自己找回点面子。」他挺直了身子,昂着头,讥笑着,「而我完全——完全尊重她的做法。」
话音落下苏瑞亮晶晶的眼神对准了他的。他们相视沉默了几秒之后开始笑了,笑声很快又被开门声打断,威廉·诺里斯就是这么一个会搞砸所有气氛的傢伙。林鹤洋在心里恶狠狠地想。他当然不是想要和苏瑞独处或是什么的。
当然不是。
「我的老天吶!」威廉·诺里斯喊道,「这是咖喱吗?是我最爱的咖喱吗?!」
苏瑞指出,「上週我做意大利麵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
威廉·诺里斯才不管这些。他从门厅直奔向厨房好像屁股上点了火箭。他说,「还有我的吗?」苏瑞点点头说当然,然后威廉·诺里斯抱住苏瑞的脖子说,我好爱你,兄弟。
林鹤洋也想这样做。他也想抱着苏瑞的脖子说「我好爱你,兄弟」,然后得到对方的笑容作为回礼。他们会成为挚友,他认为,一定会的。苏瑞会是一个让人尊敬的好学长,他热心又友善,这在背井离乡的留学生群体里总是很难得的品格。
厨房的劲头是房子的后门,通向这一排房子背面的狭窄道路和杂草丛生的停车场。破旧的木门上装着玻璃,旁边是一扇不太容易关上的窗户。房子后面停着威廉·诺里斯那辆破旧的白色捷达,前左灯不知什么时候被撞碎了外壳,灯泡裸露在外边。那些破败又野蛮生长的场景随着紫色的晚霞一起跑进来,这是他从来没有注意过的风景。老实讲,他从来没怎么注意过无关紧要的风景。可是,那些被晒蔫的树叶很是惹人疼爱,它们像快要掉色的布料,绿色快要化成水,滴落到白色捷达的顶棚上。那是一幅很漂亮的风景,他的视野框住了这一切,厨房里的一切、厨房外的一切。
一切事物、一切的人。
「我好爱你,兄弟。」
「爱」可以随意讲出来吗?
「一场落幕的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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