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裡,錯生了一株荊棘。
我將它連根拔起,卻連自己的雙手,都割出了累累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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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方婉起得特早。
她穿過艙簾,走到甲板上時,霧深露重,江上一片寒白煙茫,橫亙在天地之間,她看不見江流,亦看不見渡口滿樹艷紅的桃花。
桃兒還在榻上睡得酣,方婉不欲驚醒她。滅去了艙頭掛了一夜的燈火,她悄聲悄步地攀過船舷,踏上木棧板,往渡口外那桃林處走去。
她睡不安寢,額側有些恍恍惚惚的灼疼。霧露微寒,或許能稍稍解去她的頭痛。
上岸方走了幾步,在霧氣濛濛之中,方婉瞥見一條身影自渡口沿著江岸的另一側緩緩走來,步伐有些蹣跚。
她微微看清了霧色裡的輪廓,便駐了足,似是等那人影走近。
待那影子來到身前幾步,來人容貌在霧氣稀薄處越見清晰,是個看上去年過四旬的男人,相貌端正,有幾分歲月痕跡。方婉凝視著那人,微微福了身,唇畔一笑。
「夫君,您回來了。」
「婉兒,妳起得這麼早。」那人看見方婉,面上笑意深濃,嗓音有些沉啞,緩緩地說。
「知道夫君今早回來,不敢貪眠。夫君怎也回來得這麼早?」
「放妳一人在此這麼多天,怕妳悶了,天一微亮,便讓阿松送我回來了。」
「松兄弟呢?」方婉微微轉頭瞥了瞥四周。
「跟往常一樣,讓他直接從陸上先行至下一個城鎮打點了。」男人抬了步,欲往畫舫處走,方婉卻挽住了她的臂,淺淺一笑。
「夫君,桃兒還沒醒呢,咱們別攪她吧。不如我先陪夫君在這林裡散散步?朝霧退去後,這桃林可美了。」
「好,都依妳。」男人拍著方婉挽在他肘處的纖白素手,溫和笑著。
都依妳。這句話,方婉已在他口中聽過無數遍,他是那樣寵她。她斂下眸,挽扶著他,順著林徑靜靜走著。
路上,男人隨口跟她說著近日之事,如一般家常閒話。
「這回雖多花了幾天時間,然一切甚是順利,別說鎮上幾家各地連號的鋪子了,連那鎮裡最富的秦家,都與我訂好了商契,往後他們商號裡貨物行運,一概都用咱們的船。」男人話語中,有著幾分成就的得意。
「那真是太好了,婉兒真替夫君高興。」她笑應,彎了眉眼。
濃霧掩蔽,前路看不大遠,方婉腳步仔細,不敢走快,然霧氣飄忽間,她卻隱約聽得動物噴息聲,在林間幽幽盪盪。
再往前走了幾步,她突地看清,一匹駿馬,吐息噴薄,身上韁索栓在一旁桃樹幹上,繩上結了細細露水,彷彿凍了一夜。而拴著馬疆的樹幹旁,倚著一名男子,哀傷地,看著方婉。
方婉心口一凜,彷彿被霜霧侵襲。
「這不是秦家公子嗎?」男人亦看清眼前景況,訝然喚道,「莫非……你在這兒睡了一夜?!」
秦少游斂去眸裡哀傷,轉向男人,「您說客舟今日便至,少游怕錯過了,遂在這裡席地睡了等著。」
那人,是船行的老闆,是……方婉的夫君。
沒想到呵。
「夫人……起得真早。」他隔著濛濛白霧,凝視入她那一雙淡漠的眸。
她該知道,他徹夜等的,不是客船。
方婉觸及他的眼神,在隱約哀傷中,透見那一株在他心底生根的荊棘。
「公子怎不回府裡睡,要是著涼便不好了。」她眸眼微垂,低聲應著。
「婉兒,妳認識秦家公子?」男人轉過頭看向方婉。
方婉未先應話,抬眸看向秦少游,那雙淡漠的眸中,緩緩浮生一抹決然。須臾,她挽緊了男子臂肘,清燦答道。
「婉兒識得。公子……是平花渡口的一個過客。」
秦少游聽清,在霧氣濃緲間,淒澀一笑。
那便是她的答案。
俄頃,一陣水波嘩嘩霍霍,如篙船劃開一江寧靜的水,在春晨薄霧間,幽幽自渡口處傳來。
三人皆聽了分明。方婉溫溫抬眸,望入秦少游一雙被薄霧蒙失了顏色的瞳。
「公子的客舟來了,莫要耽擱了上京時程。」
語落,她別過了眸,再也不去看那一個哀傷盈身的少年。
他牽起了韁繩,朝著渡口而去,在經過方婉身側時,一句話,低聲地溢出了唇齒:
「……今科武舉之榜,必有少游之名。」
而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薄霧如紗,層層挨掩了他離去的背影,不知多久,一陣朗朗清歌,在迴風之間悠揚吟唱。
『春光好,衣衫輕薄、枝頭啼鳥;人未老,少年狂游、縱馬踏橋──』
方婉一驚,惶然地轉過頭,見朝霧緩緩散去,桃花徑上,再沒有一個人影。
他走了,留下了一首歌,此後,在她夢裡千迴百轉。
之十一〈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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