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上了画舫,陈媛才发现,今日陆含清只宴请了她一人,画舫中摆着案桌和软榻,中间隔着玉屏,摆放着长琴,中间一片空地显然是留作舞蹈所用。
陈媛坐到主位软榻上,轻捧住脸颊,似笑非笑:
“含清才来长安月余,竟也学会了附庸风雅这一套。”
说不出是责怪还是夸赞,不清不楚地一句话,偏生前面加了句亲昵的称呼,顿时让画舫中的气氛似含了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陆含清垂眸轻笑,他倒了杯酒水,亲自递给陈媛,透着分讨饶:“我特意寻人打听了公主往日的喜好,才在这朱雀湖上设宴,可千万不要弄巧成拙。”
陈媛接过酒杯,她尝了一口,是青梅酿的果酒,酸软甜甜的却不刺激。
明明不怀好意,陆含清却又很好地照顾了她,这种无声且细致的温柔,格外叫人心动。
陈媛也难免觉得口中的果酒格外香甜些,半晌,她才抬眸:
“含清这个时候宴请我,总不会只是让我来喝酒吧?”
“我刚进长安时,多亏公主照顾,才能很快适应下来,这次请公主出来,就是为了答谢公主。”
伶人正在弹曲,琴声绕梁不绝,陈媛若有似无地轻挑了挑眉,她忽然凑近了些,一张似芙蓉映面的脸庞倏然在陆含清眼中放大。
忽如其来地视觉冲击,让陆含清呼吸不可控制地停滞了一瞬。
昨日庆安的话许是皆有不对,但有一点,谁都不可否认,陈媛当真生得很好看,朱唇皓齿,灿若芙蕖,哪怕她一无所有,只凭这张脸,恐都会引起世间男子争夺。
而且,她明显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并肆无忌惮地使用。
陆含清眸色不动声色地暗了暗,他若无其事地垂眸,听见眼前女子期待地问他:
“那含清要怎么答谢我?”
不等陆含清说话,她就似透了些许失望:“总不会只有这些酒水吧?”
女子眸子灼亮,在说完这句话后,刹那间稍有些黯淡下去,令人觉得拒绝她的要求就是罪不可恕一样。
饶是陆含清,也不由得将原先准备的说辞咽了下去。
很明显,陈媛不会和旁的女子一般矜持,她所有的付出皆是为了有所回报,而一旦回报和她设想的不同,她就会毫不掩饰地露出失望。
陆含清顿了顿,摸不透陈媛的心思,只将问题抛了回去:
“公主想要我怎么报答?”
话音甫落,陈媛倏然坐了回去,状若娇气不满地轻哼了声:“含清可真无诚意,说是答谢却连谢礼都未备好。”
说罢,陈媛就恹恹地耷拉下眸眼去看伶人作舞,不欲再搭理陆含清的模样。
陆含清哑声,他不动声色地捻了捻扳指。
当真难缠。
他忽然有些体会到霍余的感受,陈媛身份高不可攀,平常女子欢喜的东西甚至都入不了她的眼,想讨她的欢心,谈何容易?
就在陆含清思索如何回答时,画舫外间传来些许动静,陈媛掀开轻纱去看。
今日的朱雀湖似乎格外热闹,湖上坐落着不少画舫,就陈媛四周都临近两艘,清风拂过,对面的画舫轻纱被吹扬起,待看清对面坐的人,一缕银丝垂落在肩上,陈媛稍有些失神。
沈柏尘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倏然转过头,两人视线在空中对上,沈柏尘一顿,有些惊讶。
陈媛若有似无地轻挑了下眉梢,下一刻,耳边传来陆含清的声音,她不紧不慢地放下轻纱垂幔。
陆含清觑了眼垂幔,眼神稍闪,他有些好奇:
“公主可是遇见认识的人了?”
陈媛纠结了下,然后摇头:“当不得认识。”
她和沈柏尘不过一面之缘,自然算不上认识二字。
对面的画舫,沈柏尘坐于下位,面前是户部尚书的嫡女刘芊妤,今日一行,乃是刘芊妤设宴,明面上的目的就是购买茶叶,但实际上的原因,只看刘芊妤停顿在他脸上的视线,沈柏尘就不愿深究。
沈柏尘低垂下眼眸,尚书嫡女还在不停说话,可沈柏尘却并未听得进去,脑海中印上那一双眸子,似平淡如水,又似暗藏旖旎,沈柏尘忽然抿紧稍涩的唇瓣,觉得有些闷热,他伸手搭在密不透风的披风绳带上。
刘芊妤惊讶:“沈公子?”
沈柏尘一顿,堪堪回神,长公主平日行事作风多有不堪,如今身在画舫这种寻欢作乐的场所,也不知是在作甚,适才浑身的闷热渐渐凉下来,沈柏尘眸中清明,他抬眸似不适地轻咳了声:
“抱歉,适才有些闷热。”
沈柏尘一直冷清疏离,忽然有了情绪波动,刘芊妤只觉脸颊微红,她摇了摇头:“无妨。”
但接下来,沈柏尘难免有些心不在焉,刘芊妤有所察觉,只当他是身子不适,昳丽惊艳的五官染上惨白,人皆有爱美之心,刘芊妤不由得生了丝怜惜。
陈媛可不知有人因她失态,就算知晓,也不会当回事。
又非活在话本中,初见就能牵扯人心肠,大多是因心中有所算计,而不会是一见倾心。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刹那间砸在湖面上,远远望去,烟雨朦胧中,绿湖上坐落几艘画舫,似一幅青烟墨画。
可惜,在画舫中人却欣赏不到这番美景,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画舫上,扰了柔和曼妙的琴声,轻纱垂幔尽数被打湿,让其中的人顿时失去了闲情雅致。
一落雨,天就不得凉了些许。
陈媛拢了拢衣襟,陆含清顺着她的视线落在湖面上,不由得苦笑:“天公不作美,看来今日注定要让公主败兴而归了。”
这种鬼天气,陈媛才不会继续留在画舫上,落雨时,她很少会在外面。
那日和陆含清去净明寺,也是刚落雨,陈媛犹豫一下都没有,就直接选择打道回府,今日同样如此,陈媛近乎是敷衍地安慰了一句:
“含清也不可能未雨绸缪。”
陆含清还想说什么,陈媛就打断了他,吩咐盼秋:“让船夫靠岸。”
今日宴会,陆含清准备了三日,不论地点还是案桌上的糕点酒水,都是陆含清特意打听了陈媛的喜好才安排的,甚至今日的伶人,也是陆含清特意派人去请的。
结果一场雨,就让这次宴会草草结束。
陆含清甚至没有任何挽留的借口,待陈媛起身出了画舫,陆含清耷拉下眸眼,眼睑遮住了眸中的神色,只是他眉眼间一直含着的轻笑终于寡淡了些许。
不消须臾,画舫终于靠岸,陆含清低眸站在一旁,似是情绪有些不佳。
陈媛觑了他一眼,知晓要继续和他虚与委蛇,她顿了顿,轻声说:
“改日我在诉风楼——”
话音未尽,陈媛余光忽然觑见一道身影,她顿时怔住,原本要说的话皆堵在喉间。
岸上,霍余撑着一把油纸伞,静静地站在那里。
谁也不知他站了多久,但他肩膀上被雨水打湿了一片,原本的山青色格外暗沉。
陆含清见她怔住,不由得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待看清霍余时,陆含清忽然眯了眯眸子。
他收回视线,抬眸不解地看向陈媛,询问:
“公主?”
陈媛堪堪回神,但视线依旧落在霍余湿透的肩膀上,有些烦躁地说:“没什么,雨势渐大,含清早些回府。”
陆含清眼神微闪,他当然看得出,霍余一出现,陈媛的心思就已经全然不在他身上。
所以,等陈媛拎着裙摆走下画舫时,他停在了原处,没有讨嫌地跟上去。
陈媛根本没有打伞,也没有管身后盼秋她们的惊呼,怒不可遏走到霍余跟前,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生气,可当她走到霍余跟前时,她几乎控制不住音量:
“你的腿不想要了嘛?!”
太医说了他近几日最好静养!
他昨日才跪了一夜,早上甚至连路都走不了,现在又不知在雨中站了多久。
他真当他的身子是铁打的不成?!
霍余怔住,他眸中茫然地看向陈媛。
他以为陈媛过来,是烦恼他又恬不知耻地跟着她。
却没想到,陈媛气的居然是他不顾惜自己的腿。
等霍余回过神来,他不由得有些无措,只下意识地将油纸伞朝陈媛倾斜,动了动嘴唇,可他心绪太乱,愣是一句替自己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半晌,他近乎是手忙脚乱地替陈媛打好伞,才不知所措地对上陈媛视线,堪堪哑声:
“公主……”
陈媛自幼出生尊贵,和几位皇兄不同,先帝膝下几乎没有公主,陈媛五岁时,她唯一的皇姐远离大津前往南诏和亲,那一年,皇姐尚未及笄,才不过十三岁。
陈媛七岁那年,先帝派兵南诏,皇姐在南诏皇城自刎而亡,自此,大津朝只有一位公主。
她如何受宠?九岁那年,道一句月亮甚远,先帝就为她打造了一座摘星楼。
陈儋登基,将两座王府相并,赐给她作为公主府,领地是大津朝除了皇城外最富裕的梧州城!
为展现兄友弟恭,哪怕当时最得势的皇子对她都不会大声说一句话。
所以,陈媛见惯了对她百般讨好的人。
任何人都不会轻视权贵,其余女子做了再多,可能都抵不上她莞尔一笑,所以,哪怕明知霍余喜欢她,其实陈媛并没有很多感触。
直到现在,在看见霍余不知所措地将伞向她倾斜时,陈媛才恍然意识到,霍余许是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陈媛也说不明白。
她听见霍余和她解释:“我不是要跟着公主,公主向来不爱带伞,我怕公主会淋湿,才会跟过来。”
霍余已经足够克制。
他明知今日是陆含清宴请陈媛,却按捺住不让自己跟过来。
直到梓铭和他说,外间落雨了,霍余才豁然起身。
哪怕后来,霍余当真生了一分可以打扰陈媛和陆含清的欣喜和庆幸,但至少那时,霍余当真只是为了给陈媛送伞。
陈媛根本不理他,让盼秋将马车驾过来,待上了马车,她才掀起提花帘,冷下脸:
“等我请你?”
盼秋和盼春面面相觑,埋下头根本不敢说话。
同样的,霍余也不敢。
陈媛早就忘了还停留在画舫上的陆含清,人上了马车,陈媛瞥了眼霍余湿漉漉的衣裳,厌烦地吩咐:
“去太尉府。”
马车中气氛凝滞压抑,陈媛脸上情绪淡淡,无喜也无怒,但霍余心中一直咯噔。
谨遵长公主之令 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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