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砚回过神来,对邵令航嘿嘿两声,抬腿便朝大门跑。他得先去外面瞧瞧有没有人,这门过那门,虽然就几步路,但也不能让人瞧出破绽来。不过他的心思还放在苏可身上,喟叹着自家爷为何惦记着要来,原来真是个天仙模样的姑娘。这样的人就隔着一条后街住着,搁谁心里也惦记。
不愧是秦淮出来的人。少砚咂咂舌,站在大门外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后街,回身对邵令航点了点头。
福瑞两口子出来要送,被邵令航拦下了。临走时朝着西厢看过去一眼,苏可背着光影站在门口,对他稍稍福了一福。
这就已经不错了,他可不敢奢望她能三请四送。
那也不是她了。
邵令航走后,福瑞家的没事人一样说了句“天不早了,快歇着吧”。苏可挺尴尬地笑笑,关上门扇后即刻熄了灯。陷在黑暗中的苏可,心情依旧没有平静下来。
而正屋里,福瑞忍不住叨念,“看来侯爷是真动心了。”
福瑞家的点头,“这个可儿是厉害角色,我过去的时候,侯爷青筋直爆,那眼神都要杀人了。可儿呢,虽说跪着,仍旧不卑不亢的。再瞧侯爷刚才走的时候,对可儿那舍不得,哎呦呦,侯爷也有这样的时候。”
福瑞不稀罕,“再喜欢又怎样,顶天了是个妾,平妻都挣不着。身份在那摆着呢。”
福瑞家的惋惜,“可惜了的。”
福瑞侧过身来,“但也不能怠慢着,咱们的主意还得要侯爷的支持,眼下可儿能通天,绝对招惹不得。兴许过不了几天咱们就得去求她帮忙。”
“我省的。快睡吧。”
然而几人睡得着,几人睡不着。苏可望着帐顶发呆,邵令航望着烛台沉思。
这注定是个不眠夜。
第二天是个阴天,苏可早早去库房应卯,董妈妈还没来。苏可想了想,按着董妈妈平日里的习惯给她备了茶。谁知卯正一刻的时候,三太太身边管事的大丫头重芳给苏可送来了库房的三串钥匙,“董妈妈今日身子不爽利,在太太那里告了假,可儿姑娘就暂代着管一天。”
苏可恭敬地接过钥匙,问了问董妈妈的病情,然后就只露笑意不再开口。
重芳仔细地打量了苏可几眼,对她的不做声感到很奇怪。
初来乍到,顶头的管事妈妈又无故告了假,她要么慌乱说自己扛不了这担子,要么逢迎讨好地立誓保证。来之前三太太嘱咐过,无论苏可是哪一种,都要给她个下马威。但万万没想到,苏可什么都没说。
“可儿姑娘对库房都了解了?”重芳试探地问道。
苏可大方摇头,“只昨日跟着董妈妈看了下领东西的流程,具体的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但姐姐也说了,董妈妈只是略感风寒,估摸着明日就能上工了。只这一天,我先应付着,办的对不对,等董妈妈来了再讨教。”
重芳在三太太身边很久了,自三太太主持中馈以来,她跟着学了不少东西,也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苏可算是打太极打得很好的人。
“公中库房不比各房各屋,光应付是不行的,半点马虎不得。”重芳的笑容渐渐褪去,“之前的刘婆子就是应付差事,打了二十板子送到田庄上去了。这还是碍着董妈妈跟她是亲家的情分上,主子开恩。”
苏可配合地露出一丝惊惧来,但心中不免要想,那刘婆子的过错可不止“应付差事”这一项,私闯库房的事就这样不提了?损毁损坏的那些东西也既往不咎了?
重芳对苏可的配合有些满意,笑道:“如今可儿姑娘顶了刘婆子的缺,一定别再犯前人犯下的错误,免得带累了家里。”
这话的意思完全可以这样想,刘婆子闯了这么大的祸,能只打二十板子发配田庄,完全是得益于董妈妈和三太太的亲密关系。她苏可虽是管家福瑞的外甥女,可也是远亲,到时候出了差错,福瑞是否会出手帮她还要另说,只怕连福瑞一家也会因为她受到牵连。毕竟后宅还是三太太在主持中馈。
“姐姐的话,可儿记着了。”苏可轻风细语地回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怎会忘了刘婆子呢。”
重芳闻言,呼吸骤然一窒,但马上恢复如常。
这个苏可还真是绵里藏针,刘婆子到底是怎么走的,她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一个栽树一个乘凉,她竟还好意思说。刘婆子是咎由自取,难道她不是落井下石吗?
“行了,我还得回去跟三太太交差呢。”重芳脸孔一绷,抬脚便走了。
苏可站在原地有些讪讪的,明知道不该多最后一句嘴,可还是没忍住。重芳话里话外都是有备而来,既然都思忖好了,她这样硬顶其实一点好处都没有。况且她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处在什么位置上了,昨儿舟公子说会将她的忠心带给侯爷,侯爷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还不知几时能知晓,这中间的时间,她应该老老实实做人才对。
不吃话的毛病,要改。苏可暗暗嘀咕。
既是董妈妈没有上工,苏可拿着钥匙去检查库房,六个粗使婆子在这空当里将库房内外都已打扫干净。距离领东西的人来还有些时候,苏可落了会儿清闲,便好奇问那些婆子,“你们可见过侯爷本人?”
王宝贵家的忙上前说:“侯爷自然是见过的,小时候可着花园子没少糟蹋花树,简直就是个混世魔王。后来大了挪到外院去,光是先生就气走好些个,总是听说又挨了老侯爷的打。后来老侯爷去世,侯爷料理丧事承袭爵位,一下子就立了起来。老夫人本来是想让三爷扶柩回南边安葬的,侯爷不肯,非要亲自去。这一去就去了三年,结果第三年还没过一半,北境那边就打起来了,侯爷是戴着孝上战场的。这一走又四年,今年二月间刚班师回朝,四月又下南边了,这不也是刚回来没一个多月嘛,真正没在府里呆上几天。”
“侯爷四月的时候南下了?”对这长篇大论的听说,苏可原是认真听的,可这话中隐隐露出来的端倪却让她一惊
王宝贵家的还想继续卖弄,自然点头应着,“是啊,这邵家的祖籍在南京,侯爷挣了军功回来,念着三年孝没守完,所以交了兵权就动身去南京祭祖了,八月底才回来。”
八月底?那岂不是和舟公子前后脚回京。
苏可心中微动,想起那张宣平侯府的拜帖,想起秦淮码头上气派的官船,纷纷杂杂的片段逐渐勾勒出一个轮廓,牵引着一个可怕的事实——侯爷和舟公子是结伴而行的。
倘若真如此,那侯爷早知她的身份,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帮舟公子善后。而舟公子是早早就已经打算好要将她塞进侯府里来,所谓的自由身,原来都是诓她的。那如果昨晚没有闹僵,是不是两厢安好顺水推舟,终有一日她的房门要为他打开?
“姑娘怎么了?脸色怎么突然这样差?”王宝贵家的眼神很尖。
苏可生出一背的冷汗来,勉强笑着摇头,“没事,昨晚睡的不好。”
“今日董管事没来,姑娘可以歇一歇。前几天收拾库房可累坏了。”王宝贵家的对苏可挤眼睛,“姑娘找个地方眯一眯眼,若是有事,我来回姑娘。”
苏可没这个胆子,对王宝贵家的这种殷勤,反而更升起一种反感。
“都去干活吧,等会就要有人来领东西了。”苏可将她们都打发走,一个人坐在正屋门前的廊下出神,心里越想越是难过。一种被人卖了还屁颠屁颠给人家数钱的感觉油然而生。
不过也没有伤春悲秋太久,巳正一过就有各房各处的人陆续来支领东西。
董妈妈不在,苏可管不得账本,只是查看对牌核对单子,然后带着粗使婆子给支领的人往外抬东西。幸而库房都是苏可亲自带人整理的,所有东西摆放在哪里都有印象。虽然只是第二天正式在库房当值,也并没有拖沓和延误。况且一忙起来,很多烦心事就能暂搁一边了。
这时,一个明显有头有脸的丫头带着两个小丫鬟来了库房,对牌往苏可手里一放,温声柔语地说:“我来领红参。”
苏可低头看对牌,确是三太太那里给的。但问题是——
红参?库房并没有这样东西啊。
☆、第016章 你唱罢我登场(小修)
苏可初来乍到,府里人认得还不全。
眼前这个丫头穿着府里统一规制的绿裳白裙,外头却罩着一件枣红掐丝如意纹的比甲。半梳的髻子上两个赤金一点油的簪子,拿过对牌时手上一个祖母绿宝石的戒指上缠着稍显褪色的红线。明明亭亭玉立的年纪和样貌,打扮上却有些老气横秋,举手投足的稳重瞧着比苏可还要大上几岁的样子。
苏可看向门边的王宝贵家的,后者忙堆着笑上前来,“这是服侍老夫人的无双姑娘,老夫人面前最有体面的。”
虽然以貌观人容易出偏颇,但从无双身上却可观老夫人的喜好——沉稳,端庄。
想入老夫人的眼,这两样铁定是不能少的。
苏可收回视线,浅福一礼,“原来是老夫人身边的。那日去见老夫人,心里慌得很,根本没有去注意,望姐姐别怪罪。”
“可儿姑娘言重了。”无双笑意盈盈将苏可拉起来,“论起年岁来,我还要管你叫一声姐姐的。你我都别见礼,平日只管名字相称就更好了。我这里东西要得急,快帮我取出来,我还要赶着给老夫人回话。”
老夫人身边伺候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就是三太太站在这里,跟无双说话也要观观脸色。无双现在这样客气,宽厚大方是一方面,更多的也是碍着苏可进府那日老夫人的关照。苏可不想折了这份颜面,办事就要周全。
她露出个为难的表情来,“跟姐姐说实话,库房的东西我如今认得还不全。尤其是药材,原先接触得少,整理库房时就单辟出一块来堆放着。现如今就是找块黄连我都拿不出。容我去三太太那里找个懂药材的人来,既不错拿也不错放,免得我自己翻找,放错了位置就抵了药性了。”
许多药材都要避免药性相交,苏可算是绞尽脑汁想了这借口,只盼着能搪塞住无双。
库里有没有红参,苏可知道,董妈妈知道,三太太应该也知道。
红参不比他物,有年份有产地的,几根几须,多少道工序制作出来的,有时是有钱也买不到的稀罕货。苏可昨日刚刚将库里所有整理好的东西誊抄了一份记录送去给三太太对账,三太太理应对红参这种贵重物品有印象。而且刘婆子毁坏库房之后,三太太应该最关注那些贵重的东西,库房里根本没有红参,苏可不信三太太不知道。
可还将对牌交给无双来领东西,其用意就要想想了。
眼下要么派个人去三太太那里问个清楚,要么她自己亲自去。东西肯定是没有的,就看怎么给无双一个说法,怎么给老夫人一个交待。
谁知无双是个水晶心肝的人,听苏可搪塞便知其中有蹊跷,也不追问,平声静气地说:“既这样,那我先回去了。可儿姑娘找到了,麻烦差个人给老夫人那送去。只记着要抓紧些。”说着,声调压低了些,“方大学士的夫人最近病倒了。”
苏可略微怔了怔,并不清楚是哪个方大学士,也不明白无双这么露底告诉她合不合适。
毕竟苏可最擅长的还是装傻,要是最后这句话是无双不小心说走了嘴,她必须赶紧装傻充愣。不管听没听见,都得来一句“姐姐刚才说什么”。
这是宫里养成的毛病。
但无双脸上没有半点悔意和窘迫,那双漂亮的眼睛颇显深意的直直望着苏可。
苏可一瞬便懂了其中用意,这点眼力劲儿还没有的话,也枉她前头十年的摸爬滚打了。这会儿笑着回应了下,恭恭敬敬将无双送走,然后后脚就去了三太太那里。
平日里三太太都在靠近花园子的一处花厅理事,苏可到的时候,来回事的婆子媳妇不剩几个。苏可加了个塞,面对三太太毫无异样的神色,只说不问:“这几日整理库房,没瞧见有红参。”
三太太今日戴着赤金嵌珍珠米的满池娇分心,耳上的南珠耳塞莹润光亮,愈发衬得她肤色白皙。银红撒花通袖袄配上缠枝纹的挑线裙子,相得益彰之余,更显雍容华贵的端庄之姿。
这和苏可第一次见她时的家常打扮大不相同。
三太太只道:“我刚要派个人去跟你说这事呢,可巧你就来了。这事是我忙糊涂了,只记着账上是有的,就给了对牌,倒忘了那红参借出去还没要回来。”
苏可垂着眼,知道她话只说了半截,索性就沉默地等着后半截。不动丝毫声色。
三太太见状,嘴角微抽,续着自己的话说:“那日四弟妹说要借,人命关天的事情,我也不好不借。想说报给老夫人直接从公中将账划了,四弟妹非不肯,说既是借就要还,不用划账。我是拗不过她的脾气,这事也就一直压着。时候长了事一多,我都给忘了。如今老夫人那里要急用,我这里是拿不出来的,你现在正揽着这摊子活计,就辛苦去四房那边走一趟,看四弟妹是怎么个意思。”
原来矛头是四房。
苏可没有推辞的理由,上头派事下来,她就得去做。被拿来当枪使其实无可厚非,只要她们妯娌之间斗法不殃及到她,横竖她是无所谓的。再者说,不继续闹腾点事情出来,侯爷又怎会相信她的论断呢。这倒是也助了她。
苏可从三太太这边辞出来,因为还不怎么认识府里的格局,来花厅的时候是带着岳婆子一块来的。
这个婆子人很木讷,话也少,基本上你不问她话,她就能一天都不开口说一个字。相比王宝贵家的聒噪,这种只埋头干活不论是非的人让苏可觉得难能可贵。来往事宜,大多时候都将她带在身边。
岳婆子说去四房住的揽心苑在侯府的东路上,走花园子的小路比较近。
乍一听,苏可以为是“兰馨苑”之类的,谁知见了门口的匾才知是揽心苑。
四爷在外养着外室,家里住的地方却取名叫“揽心”,不知是谁的主意。若是靠一座院子一块匾就能揽回一个男人的心,那这颗心着实也没什么值得稀罕的了。
苏可瞎琢磨的时候,岳婆子已经和守门的丫头报了身份。小丫头领着她们绕过花开富贵的影壁拐上抄手游廊,一路到二进的正屋,隔着门帘报了一声。屋里有说话的声音,不多会儿便出来个穿金戴银的丫头挑了帘子将苏可迎进去。
都知道四太太是商贾之女,嫁妆丰厚,出手阔气。今日一来,从穿堂到正屋,所摆古玩字画,陈设用度都是上乘货,无一不精致,无一不气派。
甚至随便一个丫头拎过来都至少有一样金首饰在身上,那贴身伺候在侧的,身上打扮同一个当家奶奶差不了多少。
可是再瞧四太太呢,虽是挽着牡丹髻,头上只一个碗口大的玳瑁发箍,一对米粒大小的银疙瘩耳塞在耳上逊色的发着乌光。穿一件半新不旧的杏色对襟十二扣褙子,月白通裙,盘腿坐在西稍间的迎窗大炕上。
这通身的打扮比不过侍立在旁边的大丫头。
苏可有些意外。按时辰来讲,四太太应该刚从老夫人那里请安回来。难道她就打扮得这样简单到有些寒酸的去见老夫人?
四太太这时转过脸来,二十四五的年纪,俏生生一张瓜子脸,俊秀的眉眼,挺翘的鼻子,一张小口衬得上樱桃之名,十足十的大美人。苏可微微撑大了眼睛,没想到四太太竟长得这么漂亮。
“怎么,以为四爷日日往外跑,家里的婆娘定是个烂脸长疮的吧。”四太太嘴角一弯,粉嫩的嘴唇像是熟透的桃子,娇艳多汁。可不过刹那,那嘴唇瞬间一抿,脸上的表情也多了几分凌厉,“可惜啊,让你们失望了。”
说翻脸就翻脸,苏可很无语,不知她为哪般。这会儿只能压下性子跟她说事,“我是库房分派东西的小管事,苏可。三太太打发我来问一问四太太,如今老夫人那里要用红参,四太太这边……”
“催我还是吧。”四太太截了苏可的话,一副面孔绷得就要去赴义似的。
但说实在的,这张娃娃脸就算再怎么凶神恶煞,瞧上去也没多少狠劲儿。
她呼哧呼哧喘气,气急的样子,眼睛瞪向一边,啐道:“我就知道她等着这会儿呢,否则怎肯帮我瞒这两个月。如今可等到老夫人要用,我眼下还不上,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多好的盘算啊。怎么,踩着我的肩膀能够着天是吗……”她一边生气一边流泪,可着炕桌一挥胳膊,茶碗香炉等物全都摔在了地上,“一个个都来算计我!”
苏可头回见到这样的阵仗,原来娇小的女人爆发起来也是不能小觑的。
☆、第017章 牵三不如扯四
侯爷别着急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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