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洗尘闷哼一声,他缩在袖子里的手被狐火灼伤 ,黑紫可怖,还忍痛拍了拍泫然欲泣的小姑娘的后背,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别怕。别怕。
抱衡君眼眶通红,暗暗抹了一把眼泪,低头就见贺洗尘半跪下去,将满身脏污的夜叉女抱进怀中,坦然地摸向她的小腹:她头上长了一对龙角。如果没猜错,她体内恐怕有一颗龙珠,才会如此暴躁不安。
剖开她的肚子。抱衡君亮出爪子。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贺洗尘无奈地撇了他一眼。
神话传说中,龙是统领水族的王,行云布雨,消灾降福。若惹怒了龙,一怒平山海也不是不可能。怎么想都和庄不周那条懒散度日的老龙不搭边!
用外力逼迫龙珠现身,就算把四方局上面几个大佬都叫过来也很棘手。
那个,我可能有办法。孟拾遗怯生生地咽了口唾沫。
符荼嘲讽地嗤笑出声,直接吃了符灵一记肘击。
试试也无妨。贺洗尘笑得慈祥和蔼,仿佛公园里打太极的老爷爷。
不不,这个老爷爷有点太年轻了!
孟拾遗默默吐槽,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拿出裤兜里的小音响,按下开关键。霎时间明亮雄伟的国歌响彻云霄,英雄先烈金戈铁马、浴血奋战的声势,在皎洁的月光下格外波澜壮阔。
国歌响起,自带壮胆效果。魑魅魍魉退避三舍,驱邪佑正,孟拾遗靠小音响里一水儿浩然正气的红_歌,平平安安活了十六年。
作者有话要说: 火树银花不夜天。《浣溪沙》柳亚子
卢彦,四方局监管部部长。
符灵妹子,符荼的妹妹。
孟拾遗,天天撞鬼,最爱国歌!
第98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4)
山河破碎, 狼烟四起, 生灵涂炭。
人间事人间平,妖魔事妖魔平!
东瀛妖物刻意寻衅, 犯我中华。人间全面开战,吾等又岂能怯战、袖手旁观?
除了以身许国、镇守四方的天之四灵 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其余仙妖神魔, 一半消踪匿迹,远离战场避世;一半死守边关, 遁入凡尘护生。
头发斑驳的厄婆两只枯瘦的手上缠着灰色的线团:柳爷但说无妨。
诸位同道,保家卫国,守我国境, 杀生可否?
秃驴和牛鼻子皆念了句哀哉,双目霎时杀机毕露:可!
这里是上海的一间破茶馆,七月, 酷热,闭门谢客。紧闭的门扉内, 三教九流齐聚一堂, 共商不为人知的暗流涌动。
老板给众人上了粗茶, 捻着三寸胡须沉吟道:我家那些不成器的都解了术法, 参军去了。剩我一个老头子, 手里没有半两力气,整天养小老鼠,如今便宜你们。
至少送信这方面,总比电报快些日子。
潜修山中的散仙肩负拂尘, 拱手道:老弟尽管放心,不取敌方所谓八百万神明首级,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他两百三十来岁,慈悲为怀,如今却只想造业。
厄婆捋下腕上的线团,软瘪瘪的唇一笑,露出四颗参差不齐的蛀牙:哈!老身的「送鬼入地阵」已臻至化境,便送他们尝尝鲜,你们说成不成?
满身腐尸臭的赶尸人抽了口旱烟,拿出腰间的摄魂铃摇了一下:成,怎么不成?也给我家孩儿开开荤。十八只身穿读书人长衫的僵尸赫然出现在他身后,关节灵活,面色如常,只是头上都戴了斗笠遮蔽阳光。
老符头,你家大少爷
赶尸人浑不在意地在地上磕了下旱烟杆,轻描淡写:活不了多久的病秧子,听说咱们要去打仗,自己把自己炼成僵尸了。
风云诡谲的上个世纪,无人能独善其身。菩萨提枪老君背剑,纷纷遁出空门,出山救世。抱衡君经常在炮火声中,借一豆闪烁的灯光缓缓擦拭雪亮的苗刀。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妖怪们腥臭的血水落到泥土中,寸草不生。相隔不过十几里处,同样惨烈的人类战场血流成河,曝尸荒野。无论是屋脊上的瑞兽,还是浅水里的孑孓,入了刀光剑影、枪林弹雨,死了都只得一座白骨冢。
抱衡君那时很想去死。他没有柳宁那样坚韧的心性,他也不是白术和阿蔹,天生一副济世救人的好心肠。他讨厌输,讨厌战争,讨厌至亲好友死在眼前,自己却无能为力。
老贺,黄鼠狼!我去你大爷的!你早死早超生,我特么还得替你看坟!你说说,你要是随便被哪只野猪从坟里拱出来,你要是被东瀛那边的小鬼欺辱,阿蔹得多伤心
一声声坚定不移的前进!听得抱衡君下意识去拔悬在腰间的长刀,却扑了个空。他不由得怔了神,目光落在皎然如日月的贺道长身上,恍恍然若经世之远。
城中村灯火明亮,却和暗巷隔了层不可逾越的迷踪阵。迷踪阵里的声响传不到凡人耳中,自然,凡人轻易也进不到这里头。街灯朦胧,将道长、夜叉、杏仙、双生巫蛊师和揣着小音箱乖巧地蹲在旁边的女高中生笼罩进迷雾中。
如果背景音乐不是慷慨激昂的国歌,确实如同一幅离奇绮丽的光景。
噫,他真的活过来了?我、我护住了他哈哈,还是托我的福!
抱衡君就这样望着贺洗尘,笑意缠绵,神色缱绻。他沉溺在楚腰馆时,惯常用这样的姿态哄骗美貌少女,此番却没有故作轻佻,眼中浮光掠影,掠过五仙小筑的桃花树和湖山古刹的梅子酒。
你又在犯什么傻?冷肃的声音鬼魅般在耳后响起,抱衡君猛地一激灵,傻兮兮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逐渐转变成错愕惊恐的神情。
来人衣着黑色立领中山装,上绣暗纹青蟒,三千白发胜雪,面容孤傲,手提乌鞘长剑,眼神锐利,仿佛浸了雪水的刺刀,通身气势宛若黑帮大佬。现在大佬向扶不上墙的小弟发话,小弟瑟瑟发抖,只想给他跪下。
宁、宁哥。抱衡君瞟了眼不远处一无所知的贺洗尘,莫名生出做贼心虚的踌躇。柳宁不悦地皱起眉,循着他暗搓搓的视线望过去:小道士有古怪?
光辉伟大的国歌行至尾声,夜叉女小腹处金光闪现,蓝靛的面容似乎褪了色般苍白,冷汗簌簌。她已经没有力气折腾,靠在贺洗尘怀里,只剩下口气喘着,还忍痛呲起牙,要去咬他的喉咙,看来确实把他恨成眼中钉。
你生了吃人的心,所幸没有犯下大错。贺洗尘低声叹了句,用袖子擦去夜叉女脸上的污垢,小姑娘,你怎么想不开,吃了龙珠还要吃人?
抱衡君听不清他说什么,但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子。当年贺洗尘死后,柳宁三月不下湖山,三月不见五仙小筑,再三月后,到坟前倾倒杯酒,前尘往事尽付东流。他看起来好像释怀了,又继续舀春水酿酒,采秋霜煎茶。
平平淡淡,从容不迫。
天杀的黄鼠狼!这两个词怎么会出现在柳宁身上?他可是黑帮大佬啊!腥风血雨、暴戾恣睢、残暴不仁,随便安个贬义词上去,都比所谓淡然来得贴切!
宁哥抱衡君的声音没来由有些哽咽,宁哥,他不古怪。
他回来了,他老贺,回家了。
忍哭的表情肯定很丑。抱衡君上次哭成这副鬼样子,是贺洗尘醉死在雪中的时刻;如今重逢,他也不敢在光明正大地哭。怕一流眼泪,黄鼠狼厌烦,不打招呼又溜走,连点痕迹也不留。
胡言乱语。柳宁的呼吸霎时紊乱了三息,情不自禁瞥了眼路灯下的小道士。
暮色般的街灯将夜叉女的身躯照成通透的深海,沉静的海面下隐隐迸射出金光。那道袍倾盖的清瘦道士指尖渗出点殷红,坦坦荡荡在她蓝盈盈的肚皮上画出玄妙的咒文,用以克制龙珠凶性。
何必深究某人眉眼相似?何必徒劳无功寻找他的影子?柳宁早就认清这个事实。本来如此,没什么好耿耿于怀。迟早有一天,他们也会躺进坟墓。贺洗尘只不过早些,突兀些,让人伤心些。
他死了,抱衡。柳宁冷声重复这句话。几百年来重复太多遍,慢慢也把自己说服了。
忽听三声惊叹,孟拾遗和符家兄妹如同三只没见过世面的黄腹山雀,齐刷刷仰头。只见众人头顶龙珠高悬,威严的金光驱逐黑夜粘稠的热气。
贺洗尘浑身气力被符咒抽尽,右手无力地垂着,痉挛地颤抖,心中又是感叹又是惋惜。昔日庄不周伏杀魔域三千里,何等壮哉,何等辽阔。同样是龙,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另一个,竟沦落到被海怪吞食入腹。
可再落魄,那也是移星陆、 出鼎湖的龙!
元神消散、肉身腐化,寻常灵物早就灰飞烟灭,也就龙神还能拼着一口气将魂魄封存在龙珠内。四方局陆陆续续从山川大泽、云山雾水迎回沉眠的老前辈,然末法时代,复苏的几率太过渺茫。时至今日,有的光华寂灭,有的行将就木。
我不想再听你说疯话。四方局会给那名小道士记上一功,你收好龙珠,尽快跟上。柳宁克制地收回目光,冷酷地给抱衡君下了命令,转身欲走,又听三声更尖利的惊叫。
吊着半口气的龙珠倏地化成龙形虚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贺洗尘的檀中穴。贺洗尘猝不及防,身体轻飘飘地往后倒去,苍茫的视网膜上映照出玄衣龙女清贵俊丽的身影,片刻后全数散成云雾。
怀素子怀素子
他沉在海里,皎皎的呼唤在触不可及的岸上,由远而近,被隆隆的海浪盖过声音。
他看不见光,听不见声,触不到实物。
【曰夷,曰希,曰微 。】
【无状之状 ,无物之象。】
【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老贺!老贺!!
抱衡君好像被人踩了尾巴一般叫得凄凉焦急,贺洗尘神志不清眨了下眼睛,左手被皎皎抓紧,右手是没用的狐狸。三个小孩提心吊胆地围在一旁,地上的夜叉女昏迷不醒。
龙角
没头没尾,不知所谓,抱衡君却瞬间心领神会,冰凉的手覆上他的额头:没长角,也没变成黄鼠狼,你放心,放心!别怕,我带你去找厄婆看看。
皎皎慎重地诊了脉象,知他只是内气漫散,才如释重负,眼底浮起泪花,哭骂道:龙王也看你不顺眼。
是龙女。贺洗尘一本正经地纠错。
忽然脖子一凉,有人摸上他的后颈,轻微捏了下骨头,好像小心翼翼试探什么。贺洗尘瞬间从天灵盖酥到尾巴骨,晕乎乎抬起头,恰好与一双冷清的竖瞳相对。
完犊子。
他骤然清醒,发现自己还不知死活靠在柳大仙肩上,顿时跳起来,惊吓地一把拉起皎皎的手就想逃命。
柳宁哪能让他躲,手持长剑破风而去,剑鞘钉死在板砖墙上,离贺洗尘只有一臂之远。他俯瞰讪笑的贺道长,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只有一臂之远。
我允许你走了么?
黑帮大佬不愧是黑帮大佬,威胁人的路数一套一套的。贺洗尘打打不过,糊弄不敢糊弄,苦哈哈地朝抱衡君猛打眼神。抱衡君比他更怂,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求救的目光。
柳宁神色冷峻,无动于衷,拔剑出鞘半寸,横在贺洗尘身前。正在此时,质朴无华的杏花枝突然架到柳宁脖子上,皎皎眉眼凌厉,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取人性命。
不是,老朋友好不容易见面,至于这么剑拔弩张?贺洗尘欲言又止,觉得自己从灵异副本卷进了莫名其妙的江湖恩怨。
孟拾遗和符灵自觉只是小虾米,不敢上去劝架。符荼从皎皎的言行大致推测出贺洗尘就是怀素子这一事实,更是乐得吃瓜看戏。三只黄腹山雀排排站,精神抖擞地观望紧张的局势。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贺洗尘终于艰难地开了口。
柳宁冷声嗤笑:区区杏妖,也敢管我的闲事?
我不管闲事,只管怀素子的事。皎皎油盐不进。
得,看架势不打个你死我活都没办法收场。真打起来,皎皎哪够柳宁三招之敌?贺洗尘头疼地叹了口气,温和地拦回杏花枝,劝道:乖,好姑娘,让我和宁哥儿说会话。
皎皎一滞,垂头丧气地收回剑势。
晚上泡面给你加煎蛋和火腿。
再加一罐柠檬茶。
皎皎皎皎没骨气地心满意足了,化成一缕白烟遁入杏花枝中。
贺洗尘驾轻就熟哄好小姑娘,之前大难临头的惊慌失措也都收拾好,生出些优哉游哉的镇定:宁哥儿,你要和我说什么?
柳宁第二次听他叫宁哥儿,心头怪异又微妙,面上愈加森冷,又把剑抽出半寸,雪亮的银光如同宝匣中的霜寒。
他有许多疑问,此刻却问不出任何一句话。说到底,这人是不是黄鼠狼还是两说。他当时昏了头,一时被抱衡君的信誓旦旦蛊惑,才急燎燎地、不顾颜面冲过来接住这个小道士。
哎。贺洗尘看不得柳宁徘徊不前。
这条蛇藏在湖山古刹里,整日听老和尚念经,没念出个宽大仁慈,向来霸道凶横,恐怕除了冷笑便不会其他笑。他被贺洗尘拉进尘世,让茶酒药熏出点人情味儿。即使这样,依旧不改目中无人的秉性。
你是拉不下脸问,还是不敢问?贺洗尘挑起眉,双手抄进袖筒中,靠着墙缓缓舒了一口气,我想想
他们第一次见面在湖山古刹的半山腰。贺洗尘阴差阳错掉进他的酒窖,乐得差点找不着北,还没数清楚有多少藏酒,柳宁就出现在洞口。两人从午时三刻打到月上三更,不打不相识,最后勾肩搭背去「明月别枝」疗伤。
小白整天泡在药房里,有一次炼丹炸炉,把屋顶炸个底朝天。阿蔹最喜欢留春斋的桂花糕,他俩成亲时,你把留春斋的桂花糕都搬空了。至于你,哈哈贺洗尘突然促狭地笑起来,柳宁眉头一跳,就听他继续说,你对溪边一户王家女儿动过凡心,唉,当真是茶不思饭不想,只念叨柴门半掩里的人面桃花。
我怎么没听宁哥讲过?!缩在一旁的抱衡君不满地嚷嚷。
混账东西!柳宁恼羞成怒,也不知道在骂谁。
贺洗尘才不怕,老神在在眼睛半阖:还有什么怀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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