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顿时都静了下来。
李道玄望着他,过了不知多久,神色才渐渐有了变化,有些诧异又有些怔松,“你说什么?”
“我喜欢您,非师徒之情。”
这屋子年份已久,外头带个小院,也不知是谁在院中栽了颗梨树,花期早都过了,刹那间绽出一树花来,猛地惊起了丛中鸟雀。
吕仙朝回来的时候,找了一圈孟长青,最后在后院找见了。他走过去看了眼,有些目瞪口呆,“你在做什么?”
孟长青打了水坐在井边洗衣服,动作相当熟练道袍从水里拎出来,撒了不知道哪里变出来的皂角粉,孟长青低着头洗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抬头看去,正好对上了吕仙朝近在咫尺的一张脸,手中的动作一停,“你酒醒了?”
“醒了。”吕仙朝看着他继续搓衣服的手,毒辣地辨认了一会儿,确定自己没看错,这件道袍真的是李道玄的,他终于问道:“你不会是在给李道玄洗衣服吧?”
“嗯。”孟长青点了下头,似乎不想多说什么,过了半天,忽然又极轻笑了下,抬头看向盯着他的吕仙朝,“你酒醒了就回去歇着吧。”
吕仙朝看着孟长青,那眼神很明显是觉得他有病,他蹲在了孟长青面前,半晌才道:“你们玄武不教清净诀吗?”
“玄武禁清净诀。”孟长青看向吕仙朝,想当年他那师伯谢仲春曾对门中弟子说过,自己的衣服都不愿意动手洗,疲懒成这样,还谈什么清净天下。多亏了谢仲春的严令,玄武弟子们打小都会洗衣做饭。他看向吕仙朝,见他仍是望着自己,终于忍不住道:“怎么了?”
吕仙朝拧了下眉,他觉得孟长青不只是有病,还病的不轻,洗件衣服能颠颠地高兴成这样?他看了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好,“没事,行吧,你慢慢洗,你继续,我就不打扰你了!”
孟长青看着他站起身离开,然后他低下头继续慢慢地搓那件道袍,终于,他甩了下手,望向院中的那口井。
孟长青自己回想起来也有些哭笑不得,喝多了也不知道在干什么,非得脱李道玄的衣服帮他洗,等到终于出了门,低头一看手里竟是还抓着那衣服,鬼使神差地真的洗了一遍。他小时候在放鹿天的时候,天天帮李道玄洗衣服,满足得不行,那时候他年纪小又没学道术,能帮李道玄洗衣服,至少说明了他不是一无是处,那一丁点满足感对于小时候的他来说非常重要。
既然不是一无是处,李道玄便应该不会赶他下山了。
其实如今想想,李道玄哪里需要人帮他洗衣服?更何况那么点大的孩子,手劲儿也不大,哪里能洗干净衣服?把衣服泡一泡再晒干就完了。可李道玄却从来没说过什么,一直穿着他洗的衣服,维护着那点小孩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只是为了让他在山上住的安心一些。
孟长青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道袍。
阳光正好,树枝漏下一大片光,一盆井水波光粼粼的,好看极了。
李道玄不知是何时站在长廊下的,看上去已经站了很久了,他望着背对着他坐在井边洗衣服的孟长青,没喊他,也没发出别的动静,就只是静静看着。终于,孟长青把衣服洗净绞干,起身回头的那一瞬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孟长青露出诧异的神情。
隔着大半个落满阳光的院子,他看见孟长青站在井边对着自己极轻地笑了下,那是个很腼腆的笑容,看得出来他有些不知所措,却仍是故作镇定。
那一瞬间,李道玄脑海中一闪而过两个字,魔障。
真的是魔障。
如书上所说:恍兮惚洗,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回神又一想,那哪里是魔障,那是道。
孟长青进屋的时候,吕仙朝正在逗弄姜姚,姜姚脸都气青了,起身直接往外走,留下无聊的吕仙朝一个人在原地哈哈大笑。孟长青知道姜姚脾气好,能气成这样,可算是非常难得了。
吕仙朝说,他刚刚无聊给姜姚露了一手,姜姚大为惊艳,他就逗姜姚,想不想学,姜姚半信半疑地学了,结果发现是邪术,一下子小脸都白了,抖得说不出话来,骂了他一句“无耻”,起身就走。
孟长青问他,“你教他什么呢?”
“《符契》坤册第三卷 ,回梦。”吕仙朝说着伸出手,掌心窜出三道苍白火焰,这术法确实是漂亮,幻术的一种,有美梦成真一说。
孟长青看着他,“你就缺德吧。”那幻术一般道行不够的修士根本若是用了,晚上怕是要噩梦不止。姜姚如今那点修为,今晚根本别想睡了,糟心的是,这幻术还没有破解的法子,只能忍,忍过去一夜不睡就行,伤倒是不伤人。
吕仙朝很明显是没有道德这种东西的,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玩着手里的焰火。
孟长青问他,“你把伤养好后,接下来什么打算?”
吕仙朝被问乐了,“找吴聆啊,还能干什么?。”
“你知道他在哪儿?”
吕仙朝思索了一阵子,忽然看向孟长青,“你觉得他会去哪儿?”说着他对着孟长青抬了下巴,“你猜一猜?”
“我哪里猜得出来,不过他如今魂魄受损,又失去了八成修为,若是我,我就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养伤了。”
吕仙朝看了他一会儿,摇摇头,笑了笑,“我不觉得他会躲起来。”
那不是吴聆的性子。
孟长青没了声音,问了一句吕仙朝“你是如何想的?”,可吕仙朝却没再说下去了,似乎是自己另有打算。
过了一阵子,吕仙朝忽然对着孟长青道:“对了,我想起件事,李道玄和我有仇,当年我蒙过他,我怕他阴我,我再养过两日伤,然后要先回一趟天姥山,我家当都在那儿。你以后若是玄武待不下去了,可以来找我,别不好意思。”他不知道李道玄和孟长青之间发生了什么,刚刚瞧见李道玄在廊下站着,他总觉有些奇怪。不过,他现在满门心思都在吴聆身上,别的事都没兴趣。
孟长青看向吕仙朝“你当年蒙过我师父?什么时候?”
“就你当年受伤之后,我扮作你,和他打过两次交道。”吕仙朝也没多说,显然是兴致缺缺。
孟长青追问道:“什么交道?”
吕仙朝看了他一眼,忽然意味深长地笑道:“没什么。”
孟长青看他那神色就知道自己是问不出来了,就没继续问下去,他也没太放在心上,李道玄什么实力他是清楚的,不可能在吕仙朝手上吃大亏,至于报复更是无稽之谈。
他看向吕仙朝,吕仙朝的眼珠子还没好全,上面浮着层阴翳,脸上还有些烧灼的痕迹,远看还行,近看还是有些瘆人,终于,他低声道:“回去的路上小心点,你伤没好,多躲着点人。”
吕仙朝点了下头,估计是没听进去,继续手把着那苍白焰火不停玩着,乐此不疲。这术法叫回梦。
一种幻术,据说有美梦成真之意。
第46章
孟长青出门打算找姜姚谈谈,说说那幻术的事, 刚绕过长廊, 迎面撞上了走过来的李道玄, 他猝不及防,猛一下子顿住了脚步。
李道玄明显也没有想到会撞见孟长青,微微一怔,停下了脚步,不着痕迹地整理了下宽大的道袍袖子,过了会儿,袖中的手缓缓攥了起来。
两人隔着一条长廊对视着。
孟长青竟是不敢走上前去, 只听见风在耳边徐徐地吹, 鬼楼中有谁在吹笛子, 吹的是正好是相思,软软绵绵的调子令人听了面红耳赤。玄武山上是没有这种东西的, 玄武只有黄钟大吕,有一劈到天东的通天大道。
终于,孟长青一步步朝他走过去,他感觉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忐忑过,每走一步,心跳的越快,最终, 他走到了李道玄跟前,停下来的时候竟是莫名松了一大口气。
这么点路,走了多少年似的。
“师父。”
李道玄望着他, 过了许久,他轻声问道:“你要去哪儿?”
“我去找姜姚,他跟着吕仙朝学了点邪术,我去看看。”孟长青似乎有些紧张,一双眼望着李道玄。
李道玄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不自觉地摩挲着自己的袖子,半晌才道:“去吧。”
孟长青忽然忍不住提了下嘴角,他也不知道自己笑什么,这实在是太尴尬了。李道玄面色明明和平时没有两样,他却能感觉到李道玄的不自在,和他如今的心境简直一模一样,好像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孟长青努力平复了下心情,终于恢复了些,他决定先不去找姜姚了,为了打散这种尴尬,他对着李道玄说了件正事。
“师父,吴聆的魂魄没散干净,吕仙朝打算去找他。”他说到这儿换了换语气,“这些事需要一个交代。”他其实并不敢帮吕仙朝求情,李道玄对吕仙朝的印象之恶劣,他从前是领教过的。李道玄平日里是个好商量的人,但涉及根本时,李道玄眼中绝对揉不下沙子。
吕仙朝终究是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邪修。正邪不两立这句话,俗是俗了点,毕竟也是条传了六千年的道门规矩。
出乎孟长青意料的是,李道玄这次却没说话,孟长青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他于是接下去道:“师父,吴聆盯上我了,他知道我活着,他会找上我,当年是我杀了他,我与他之间迟早要做个了结,师父,”他看向李道玄,顿了下,低声道:“这些年是我拖累您了,我令师门蒙羞,伤了您与诸位师叔伯的名声,我对不住您。”当年若是听李道玄的话,他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地步。
而今想想,他当年是要疯成什么样,才能对着一心为了他考虑的李道玄喝出那一句“我不用你管”,心肺真的都被狗吃了。他看着李道玄的眼睛,终于说出了这些年一直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
“师父,我知错了,这些年让您操心了。”
李道玄看着他,眼神辨不出什么情绪,许久才道:“知道错了就要改,不能跟小时候一样,说了就忘了。”
孟长青原本情绪还算可以,闻声心头却是突如其来的一酸,半天才定住了心神,他点了下头,“好。”他看着李道玄,“我以后都听您的。”
“也不必怕。”李道玄望着他,终于道:“若是你说的都是真的,你问心无愧,便什么也不用怕。”
孟长青莫名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点了点头,“好。”
李道玄看着低头认错的孟长青,许久才道:“吕仙朝之事,只要他不再伤人,我不会再多插手。”
孟长青闻声似乎很诧异,应该是没想到李道玄会如此轻易地放了吕仙朝一马,回过神后慌忙道谢,“多谢师父!他不会的。”孟长青点点头,用几近立誓的语气道,“他不会伤人的。”吕仙朝信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本人并不是逮人就咬的狗,只不过疯起来有些骇人罢了。
李道玄没有继续说话,也看不出是信了还是不信,他打量着自顾自说着话的孟长青,那眼神有些不易察觉的纵容,右手不自觉地慢慢地整理了下左袖。从廊下打进来的阳光像是一点火星,将他的眼睛点亮了。
他一向反应比别人慢,洞明剑气消失了,那些卷土重来的心绪又在心头翻滚,他此时此刻才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世上出鞘的剑,没有回头的道理。
孟长青忽然停下了说话,抬头望着他,“师父。”
李道玄没再继续走神,“嗯?”
孟长青放低声音,请示道:“我先去找姜姚了。”
李道玄点了下头,“去吧。”
孟长青这才背着大雪剑往后退,回身往外走,下了长廊,忽然又回头看向李道玄。
李道玄看着朝远处走去的孟长青,年轻的面庞在阳光照耀下干净清秀,浑然看不出当年埋入血泊中的狼狈,也不见小时候的那股胆怯瑟缩。他看见孟长青好像是忽然笑了下,这一笑,真的像回到了少年时,李道玄的思绪一下子漫开,人有些松怔。
孟长青没见李道玄有所反应,有些尴尬,扶了把身后的大雪剑,然后继续往下走。
李道玄袖中的手后知后觉地攥紧了些,又轻轻松开了,他竟是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
孟长青找到了姜姚,和他说了那幻术的事,让他今晚先不要入睡,否则容易被梦魇着。姜姚听完直接骂了吕仙朝一句,大约是觉得这人实在无耻至极,脸都青了。孟长青一看他这副样子就知道近日他被吕仙朝整得够呛,于是安慰了他几句,又教了他几个清心咒,姜姚看在他的面子上才终于住了口。
白瞎子知道李道玄与孟长青即日便要离开鬼城,这一日傍晚,他把李道玄哄了出去。
白瞎子那点心思孟长青是清楚的,李道玄虽然表面上冷着脸,但论心肠那真是活菩萨下凡了,白瞎子是惦记上李道玄那点仙泽了。两人说话的时候,孟长青碍于李道玄的面子也不好插嘴,眼睁睁地看着白瞎子说了一通天花乱坠的胡话,硬是把李道玄哄骗了出去,他看得瞠目结舌。
人善不只被人欺,连鬼都要欺负到你头上啊!
孟长青原先是想跟上去的,可李道玄让他在屋子休息,他一下子就没话了,讪讪说了句“好”,欲言又止地目送着李道玄与白瞎子离去。
李道玄一直没回来。
到了半夜,门外忽然有敲门声响起来,孟长青以为是李道玄终于回来了,起身去开门,一打开门,他顿住了,浑身都是冷汗的姜姚站在那儿,跟只小水鬼似的,一副吓得神志不清的可怜样子。
“道长,我做了个噩梦……”他说话的声音都在抖,好像受了极大的惊吓,魂都没了。孟长青再三提点他不要睡,他心里牢牢记的,结果反倒困得更快,刚刚一不小心打了个瞌睡,思及此他脸色刷白,仿佛记起了无比恐怖的东西,后槽牙咬得极紧。
孟长青见状忙让他进来,一指点在他眉心帮他顺灵力,孩子吓得快疯了,握着杯水抖得跟筛子似的,喝了一口,却不会咽了,水从嘴里又满出来。孟长青帮他梳理着天以内的气息,心里暗骂吕仙朝真是作孽。
姜姚特别怕在屋子里待着,一直说喘不上气,孟长青于是带着他去了外头,见他还是怕,干脆带着他上了太白城的城墙,那是太白城最空旷的地方,姜姚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些,跟脱水似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吸着气。
孟长青忍不住问他,“你梦见了什么?”竟是能够吓成这样?
姜姚白着脸,许久颤抖着道:“我梦见我死了,我在我从前的家,我去买药……有人来敲门……”他说的有些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
孟长青听了会儿,倒是没听出这梦多可怕,摸了下姜姚的脑袋,“好了好了,只是个梦。”
姜姚抱着膝盖坐在城墙上不说话,孟长青抬手给他输着灵力,低声道:“别怕,男子汉大丈夫,一个梦有什么好怕的?”
姜姚过了好一阵子才缓和过来,气也喘匀了,冷汗也没了,看样子是好多了。
反派洗白录 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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