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里知道他直接就过去了,我当时我看着吴闻过我哪里注意到他在干什么……行行行不跟你说了!”说真的陶泽不是很担心,外头传言玄武门规森严,那真的只是传言罢了,真要如此森严,他早第一个被撵出去了。今日台上比试时,谢怀风对吴聆出手,不只是他们三人,连一直旁观着的李岳阳的行云刀散了点冷意出来,玄武多得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说来说去,这事怪长白宗那谢怀风干得确实不地道,不管外头是什么规矩,这里是玄武地界,要守玄武的规矩。
金鼓石台上,谢怀风要是真的当着众人的把吴聆打死打残或者打个重伤,玄武绝不可能袖手不管。
如今这样,陶泽估计,三位真人也就当着外人的面意思意思地训两句,一会儿就放下来了,顶天了就关两日禁闭。他是这样想的,可眼见着孟长青迟迟不出来,他心里也有些打鼓了。不太对劲啊。
紫来大殿。
孟长青跪在那儿低着头不说话,已经跪了有半天了。这种事原本是谢仲春管,谢仲春看着他,又侧过头望了眼李道玄,李道玄面上没什么表情,谢仲春原以为他会开口替孟长青说两句话,却没想到李道玄未发一言。
最终,谢仲春开口训了孟长青几句,大致便是说他鲁莽、不像话、不懂规矩,训完后又提了几句说他们初衷是好的,只是行事欠缺考虑。孟长青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认错态度相当诚恳。
谢仲春其实没打算多为难孟长青,金鼓石台上的场景他们几人也看见了,当时那场景,谢怀风那一剑落下来,吴聆能不能留住性命都难说,即便孟长青当时不出手,他们几人也会出手,更别提当时还有长白宗的洪阳真人在场。谢仲春随便训斥了孟长青两句,原以为李道玄会接着话替他的徒弟说一两句,他也就顺势关孟长青一阵子禁闭,这事儿也就算交代过去了,结果他没想到李道玄一直没有接话。谢仲春说到最后没忍住疑惑地看了眼李道玄。
李道玄不知为何真的没有说一个字。
最终,还是南乡子接过了谢仲春的话,谢仲春顺着台阶下了,说是关两日禁闭好好反思。
孟长青低下身,“多谢师伯。”
南乡子这边也看出李道玄的异样了,他看了眼一直没说话的李道玄,瞧李道玄望着孟长青,他略一思索,找了个由头,留了这对师徒单独处处。他与谢仲春出去了。
大殿中终于只剩下了李道玄与跪在地上的孟长青。
孟长青见两位真人走了,松了口气,他慢慢地抬头看向李道玄,“师父。”
李道玄望着他没说话。
孟长青这才记起刚刚李道玄似乎一直没说话,一句都没有,他心里一下子忽然有些紧张,“师父,弟子知错了,您别生气。”
李道玄看着跪在地上的孟长青,终于道:“我没有生气。”他的确没有生气,他只是想起了一件事。
当年他见着吴聆,那孩子才十多岁,性子极为偏执,没有什么善恶观,丝毫不见其怜悯之心。他当初并没有同孟长青说过这事,一来是想着两人今后应该无所牵扯,免得小孩伤心,二来是想着吴聆毕竟年纪小,年幼时落入邪修之手吃了许多苦,心性有所变化是正常的,吴聆又是吴六剑夫妇唯一的儿子,该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他当时见吴聆坦诚认错,确有真心悔过之意,孟长青又没有出什么事,于是就没有多做苛责,只隐晦地同长白宗掌门吴洞庭提了一句。
前两日孟长青同他提到吴聆,他没有多说什么,可今日见着吴聆,他却有种隐隐不祥的感觉。
那吴聆如今二十多岁,谈吐不俗,性子温顺,照理倒是没什么不好,可他却察觉到了一两丝异样。他是天生金仙,除了能与四时相通外,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能感应到魔障。世人心中皆有魔障,连孟长青都有,孟长青心底害怕长白宗的弟子,怨恨孟观之,他知道孟长青幼年时曾做噩梦,亲手拿着刀一遍又一遍砍下孟观之的头颅,血溅了满脸满身,他穿入孟长青的梦境中亲眼见着那一幕,十岁的孟长青的表情极为狰狞,举着刀不停地说着“砍死你”,那样子与平时乖巧又良善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所有人心中都有魔障,有的人能解开心结,有的人却穷其一生都走不出心底的魔障,但绝大多数人都能扼束住自己,并不会让自己陷进去。
可今日,他见着吴聆,他发现吴聆浑身没有一丝的魔障。
已经不像是活人了,表面依旧光鲜完好,内里却是空空荡荡,那气息太过干净了,他隐隐约约竟是觉得有些不祥,这世上能让他觉得不祥的东西,已经多久没遇见过了。可他再仔细看去,那感觉又逐渐消失了,仿佛面前站着的就是个心思单纯的年轻修士,没有魔障,一心向道,如此看来,倒是个天资与心性都极好的后辈。
李道玄思索了许久,第一次心中生出疑惑来。
孟长青跪在地上,不知道李道玄在想什么,只觉得心中越来越慌张,见李道玄不说话了,他也没敢说话。
李道玄望向他,终于开口道:“今后不要再与吴聆有所往来。”
孟长青一愣,有些不明白,脱口问道:“为什么?”
李道玄没有说话,半晌才道:“你有许多的朋友,陶泽、李岳阳、谢凌霄,还有众多的师兄弟,你平日里可以与他们多来往,你并不缺友伴。”
孟长青一头雾水,“师父,这、这与吴师兄有什么关系吗?”
李道玄看着他许久,他被孟长青问住了,终于他开口道:“你们并非是一路人,今后不要再与他来往了。”
并非是一路人?孟长青有些懵了,“师父您、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孟长青忽然没了声音,大约是被李道玄冷淡地注视着,一下子竟是有些辩驳不下去,他还是头一次在李道玄脸上看见这样的神情,见李道玄极轻地蹙了下眉,他立刻低下头去,“是。”
李道玄望着他那副样子,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最终还是缓缓舒展开了。
过了会儿,孟长青没听见声音,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孟长青抬头看去,李道玄朝他伸出了手,宽松的道袍袖子上一道笔直剑纹,李道玄低声道:“起来吧。”
药室山。
吴聆从袖中掏出那瓶丹药,揭开盖子倒出了全部剩下的镇灵丹,他挑起一颗微微碾碎了,碧色的丹药里面却是灰白色的。吴聆望了一会儿,神色瞧不出什么异样。
他的面前坐着吴喜道。吴喜道一见着那丹药的颜色,直接拍案而起,“反了他们了!连镇灵丹都敢偷换!万一出了什么事,这不是杀人吗!”她一下子捞起案上的仙剑,“我去找谢怀风!”
“喜道!”吴聆想喊住吴喜道,却没有喊住,吴喜道头也不回地往外冲,一下子就没了身影。
吴聆哑然半晌,这才又回头看向案上的那枚碾碎的了丹药。灰白色的是融了雪燕子的甘草粉,不伤身。这药不会是谢怀风换的,谢怀风即便是下作也是光明正大,不屑干这种勾当。应该是哪位师兄弟瞧他不顺眼,偷换了药,这两年他风头过盛,门中看不惯他的师兄弟并不少。
吴聆望着那碧色丹药许久,面上没有愠色。他将丹药收了起来。
枝头有两只小喜鹊在叫唤,吴聆坐在那树下望了一会儿。手轻轻敲了下桌案。
从那一日起,一直到临下山时,孟长青都再没出现过,反倒是那名叫陶泽的修士来了两趟,查看吴聆的伤势,给他送新的伤药。吴聆记得那一日瞧见这药师与孟长青在一块,于是多问了一句。
陶泽收拾着药箱,道:“孟长青他被罚关禁闭了。”他说着抬头看了眼,见四下无人,道:“放心,他日子滋润着呢!除了不能下山,别的跟平时都一样。他师父纵着他,平时都不会罚他的。”
吴聆问道:“扶象真人?”
陶泽点了下头,“是啊。”
过了会儿,吴聆道:“我想见一见孟长青。”
陶泽诧异地看向他,“见他做什么?”
吴聆低声道:“那一日金鼓石台,多亏他出手相救,为此还遭受了师门的责罚,我颇为对不住他,离开玄武之后,不知何时能再相见,我想当面再说声谢谢。”
陶泽其实说白了没觉得这事儿有多大,他还觉得吴聆这人太客气了,“没事,你师弟那一日那么对付你,谁都看不下去。”
吴聆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低声道:“我与孟长青幼年曾经相识,我们两人的父亲是同门师兄弟,我与他多年不见,有些话想要与他说。”
陶泽诧异了,“你们俩认识啊?我说呢那一日他见你受伤这么紧张!你们的父亲竟然是同门?不对啊,我记得你父亲是吴六剑,那这样说他的父亲也是长白弟子?不对啊,他不是父母双亡?他父亲要是长白弟子,他怎么来了玄武?”陶泽有些把自己绕进去了,一时竟然没有理出点逻辑来。
吴聆自觉失言,半晌才道:“罢了,他如今正在禁闭中,怕也不好见面。”
陶泽看向吴聆,思索了会儿,“这样吧,吴师兄你若是真的想见见他,我去和他说一声。”
吴聆却道:“不必了。”
陶泽一时不好再说什么,但他心中的好奇与诧异却一点也没有少。孟长青的父亲与吴聆的父亲,竟是同门师兄弟?有点意思啊。
陶泽离开后,吴聆看了眼他离去的方向,眼神渐渐地发生了一些变化。
*
这一头,回来后的陶泽果然好奇得不行,他寻了个由头,去找了还在关禁闭的孟长青。李道玄并未过多地责罚孟长青,只是让他禁足与抄书。
陶泽趴在窗口看着孟长青,忽然问道:“孟长青,你父亲是长白弟子啊?”
孟长青正在抄书,闻声手中的笔直接重重地一道错开,过了许久,他才抬头看陶泽,“你从谁那里听来的?”
陶泽道:“不然你怎么会和吴闻过认识,那日你冲上去救吴闻过,若非打小有交情,你会这么拼命救他?我都看出来了!”
孟长青看着陶泽,“你去找了吴闻过?”
陶泽见孟长青直直地盯着自己,第一次觉得孟长青的眼神有点可怕,他觉得不对劲了,“我、我那个我去送药就和他聊起来了,他说想见见你,我就问他怎么想要见你,他说你们俩的父亲是同门师兄弟,你们俩打小就认识,这么多年不见了,他有些话想和你说。”陶泽食指不自觉地敲着窗户,看向孟长青,“就这样,没别的了,真的!”
过了半晌,陶泽又忍不住凑近了些,低声道,“所以,他说的真的?你们俩从前真的认识?你父亲是长白弟子?”
孟长青看了陶泽许久,“他想见我?”
陶泽一愣,然后点了下头,“啊对!他想见你,但是你不是关着禁闭吗,他就说算了。”陶泽觉得孟长青的反应有些不同寻常,这里头怕是有事儿,他看了孟长青大半天,慢慢吞吞道:“那什么我也就随口一问,你要不想提就算了,我就好奇你父亲要是长白宗弟子,你怎么会来玄武?”
孟长青低声打断了他的话,“我父亲被逐出长白了。”
陶泽微微一愣,“为什么?”
“他修炼邪术,入了魔,被逐出长白后,很快就死了,我母亲也是个邪修,她和我父亲一样,同样很快地死在了修士手下。”
陶泽更加愣了,显然是完全没想到,他看着孟长青,孟长青也看着他,陶泽僵硬地点了下头,没继续问下去。
离开放鹿天后,陶泽一路上都在想着孟长青说的话,他总觉得刚刚孟长青的话有些不对劲。
邪修、入魔、被逐出长白、与吴六剑是师兄弟、与另一个邪修生下孩子、两人都很快就死了……
陶泽反复地想着,电光火石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那不是……”他缓缓地睁大了眼,站在原地许久,满脸的不可思议,“他父亲是……孟观之?”
放鹿天的房间中,孟长青坐在窗前,有风徐徐地从林子里吹过去。
孟长青忽然就想到李道玄那一日说的那句话,李道玄说,他与吴聆不是一路人。他这两日脑子里时常就浮现出李道玄说的这句话,他在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是某一天忽然明白过来的,他确实是背负着原罪。孟观之所做的事情与他无关,他也永远不会变成孟观之那样的邪修,但是当他出现的时候,有关于孟观之的回忆会重新回到众人的脑海中,令许多人记起惨死的父母、兄长、师兄弟,他承担的记忆,这就是他的罪过。当年的长白宗以大义为名,逼迫一群失去父母的孩子接纳仇人的儿子,无异于一遍遍提醒他们那些痛苦的往事。那真的是,非常残忍的一件事。
孟长青后来才明白,小时候害怕的不只是他一个人,那群孩子或许对着他的脸,每天晚上哭得撕心裂肺地醒过来。能够缓解这种伤痛的只有岁月,只有岁月会让他们逐渐忘记痛苦与仇恨,重新过上正常的日子。
或许有朝一日,道门面临着新的浩劫,需要有人去承担起道义,所有人都不得不站在一起,上一辈的恩怨会被遗忘,到那时候,或许这一切就真的结束了。而在那时候,当人们提到他的时候,想到的也不是孟观之的儿子,而是玄武二十四剑,一个正直的、与父亲截然不同的剑修。
孟长青忍不住看向窗外。他心中对吴聆怀有很深的愧疚与感激,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心绪,当年吴六剑夫妇为了救他而丧命,吴聆则是在邪修手上毁了根基,吴氏一门对他有重恩,当年吴聆对他的善待,他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心中发酸。
这么些年,吴聆其实才是那个活得最不容易的人,没了双亲、毁了根基、病痛缠身,那一日他听见李岳阳说起吴闻过那段波澜壮阔的生平,他就在愣愣地想,这些年吴聆是怎么过来的呢?
孟长青缓缓地攥了下手。
药室山。
孟长青翻身从墙头掠下,落地时没有丝毫的声响,连衣摆都没有掀起来。这他第一次违背李道玄的命令。
吴聆刚把从窝里摔出来的小喜鹊用灵力托着轻轻放回到树冠上,刚一放好,他回头,正好瞧见从墙上一跃而下的孟长青。漆黑的夜色中,孟长青一身玄武道袍,落地时背上的白露剑散出了淡淡的星辉,一抬头,正好对上了他的视线。
作者有话要说: 扎心了,老铁。
鉴于大家对回忆杀的不喜欢,我决定……写快一点!!!
第63章
“师兄。”
吴聆看着孟长青,露出个略微妙的表情。
两人在院中石桌前坐下, 吴聆给他倒了杯茶, “我还道是见不上一面了, 我明日一早就走了。”
孟长青接过了茶,心中有些过不去,他最怕的就是让人等着,“抱歉。”
“是我该说抱歉,若不是为了帮我,你也不会被师门责罚。”
“师兄客气了。”孟长青放下了杯子,“师兄, 我听陶泽说, 你有话想与我说?”
“不知为何, 这些年我一直记得你。”吴聆有一阵子没说话,然后才继续道:“那一日金鼓石台, 见你修为道行都不俗,又深受师门器重,知你这些年过的好,我心中也就放下了。当年师兄弟们年纪尚幼,若是多有得罪的地方,师兄代他们向你赔不是,还望师弟不要放在心上。”
孟长青低声道:“师兄, 我没有记恨过谁。”
吴聆原本似乎是打算想要说什么,闻声没了声音,他望着孟长青, 许久才道:“难得你有这番心性,那一日我见你避开掌教真人的视线输了比试,还道你这些年一直过不去,如今看来,师弟心思通透,是我想多了。”
孟长青想了想,他确实是没有记恨过谁。刚下长白宗那阵子,年纪尚小,不懂太多恩恩怨怨,只知道长白的师兄弟不喜欢自己,心中最多的是害怕,后来上了玄武,玄武道规森严,门中弟子忌仇忌怨,他生怕自己心性不好令李道玄失望,绝不敢心怀怨恨。再到后来,什么都明白了。他对着吴聆道:“师兄,我只希望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吴聆望着他,“确实过去了。师弟,你毕竟曾是长白弟子,若是有朝一日,你仍是愿意回到长白,真武山的山门一直对着你敞开。”
反派洗白录 第5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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