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4章 没那么简单
浚仪。
夷山凉亭之中,孙策盘腿而坐,看着两个儿子玩游戏。他不是一个好父亲,这两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都在外征战,出生之后他也很少时间陪,不知不觉的,两个孩子已经会走路会说话了,他也总算击败了袁绍这个大敌,终于有时间喘口气,享享天伦之乐了。
游戏很简单,兄弟俩各从棋盒里抓一把棋子,看谁多,多者胜。两人却乐此不疲,一次次地从比试,趴在席上数棋子,一丝不苟。胜者欢呼,负者叹息,然后再来一次。孙捷年长几个月,手略大一些,胜的次数比较多,但他心疼弟弟,看到孙胜委屈就会悄悄让一次,哄孙胜开心。
孙策很羡慕他们,胜负一清二楚,看谁棋子多就行。如果战争也这么简单就好了。
坡下传来几声马嘶,孙尚香带着几个羽林卫飞奔而至,在山脚下勒住坐骑,一跃下马,快步上山。孙捷、孙胜看见,扔了棋子,站起身,用力挥手。
“八姑,八姑。”
孙尚香跑到亭中,在两个小侄子脸上各亲了一下。“乖啊,大凤有没有欺负弟弟。”
“没有,没有。”孙捷连忙摇手,孙胜也帮忙证明。“大凤最疼小凤了。”
孙策用手捂脸。对两个儿子小名为大凤、小凤,他一肚子意见。虽说他知道凤是雄鸟,凰才是雌鸟,龙凤成祥是跨物种的爱情,他还是不太习惯。不过其他人都比较认同,孙策以凤鸟为号,儿子叫大凤、小凤再正常不过。
孙尚香和两个小侄儿说笑了一阵,凑到孙策面前。“大兄,我师兄来了,能不能拨冗见一见?”
孙策诧异地看着孙尚香,好半天才想起来她说是的谁。“他们游历回来了?”
“早回来了,不过马上又要去长安,特地来辞行。”
“去长安?”孙策微怔,眼珠转了转。“知道为什么要去长安吗?”
孙尚香坐在栏杆上,腿不安份地踢来踢去。“我稍微问了一下,他们说是想念父母,想去省亲,不过我感觉有点问题。”
“有什么问题?”
“我师父没去长安之前,他们在南阳游历,两年时间都没回来看一趟。这也能理解,他们不是长子,没有继承权,我师父平时又管教得严,父子之间感情一般,出去游历可比在陈王好玩多了,乐不思归嘛。回陈国之后,王子奇虽然也管,终究不如我师父管得严,他们这么久也没说要去长安,现在突然要去,而且这么急,肯定有问题。”
孙策点点头。“这只是有问题的原因,那你再说说,可能是什么问题?”
孙尚香双手撑着栏杆,弓着腰,昂着头,眨着眼睛,想了好久。“大兄击败了袁绍,山东再无敌手,荆豫扬三州在手,又增青徐,如今连曹昂都来谈判了,天下十三州,除司隶外,大兄占其半,比袁绍还要强。朝廷现在肯定想夺大兄的兵权,却又不敢强夺,只能想其他的办法。我这两个师兄虽然没什么大本事,毕竟这几年在一直游历,算是有点见识的。天子可能从我师父嘴里知道了这些,想让他们去长安,打听一些关于大兄的事,好想办法对付。”
孙策笑了,轻捏孙尚香的鼻尖,摇了摇。“孺子可教。”
孙尚香不服气,拨开孙策的手。“我是女的。”她揉揉鼻子。“大兄,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结果对不对,我不知道,但分析路数对了,结果纵使有出入也不会离题万里。那你说说,我是见,还是不见?”
“当然要见,看他们都知道些什么,如果有什么不该知道的,就找个理由把他们扣下。朝廷正想办法对付大兄,不能让他们乱说。”
孙策忍不住笑了一声,思索片刻。“那你先跟他们谈,看他们都知道些什么。”孙尚香刚要说话,孙策又说了一句。“你想找谁做参谋,随便挑。”
孙尚香顿时来了精神。“好咧。”一跃下了栏杆,冲着一旁的陆议勾了勾手指。“伯言,过来。”
陆议很无语,只得走了过来。“三将军有何吩咐。”
“现在我正式任命你为此次交涉的左军师。”
孙策忍俊不住。“哟,还左军师,右军师是谁啊?”
“郭奕啊。”孙尚香眉飞色舞。“他们俩是我的左右护法。伯言负责制定纲要,郭奕负责具体执行,我们以前都是这么干的,屡试不爽。”说着,不等孙策表示意见,拉着陆议就跑。虽然陆议比她大好几岁,却被她拽得跌跌撞撞,非常狼狈。
孙策看着他们下了山,被羽林卫拥着远去,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他本来以为笮融死了,佛教的传播势头已经被打断,可是听刚才孙尚香无意间冒出的护法一词,他意识到问题没这么简单,佛教的传播并没有因为笮融的死而停止,反而传播得比他想象的还要快,居然连大部分时间都在军营里厮混的孙尚香都这么熟悉佛教的用语,说得这么顺口。
“去找阿母要好吃的。”孙策拍拍两个儿子的小脸。
“嗯。”两个小儿正为孙尚香不带他们玩而沮丧,听说有好吃的,又开心起来,手拉着手,一蹦一跳,唱着儿歌去了。
孙策来回走了两圈,把诸葛亮叫了过来。“孔明,最近收到的公文里,可有与浮屠有关的?”
“浮屠?”诸葛亮略作思索。“没有特别提及的,不过按常理推测,浮屠在豫州传播应该不是什么意外的事。将军,怎么了?”
“为什么浮屠会在豫州传播?”
“将军忘了吗,笮融在下邳时曾造浮屠寺,又做浴佛会,信众数万人,后来他被刘和斩杀,那些信众流散四方,去年大疫时,这些人大部分都进入豫州了。”诸葛亮笑了笑。“将军可能还不知道,你在那些信浮屠的百姓口中可是大大的有名,他们说你是菩萨转世,下凡来救苦救难的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孙策打断了诸葛亮,没好气地说道:“军中也有人信?”
见孙策脸色严厉,诸葛亮不敢怠慢,连忙收起笑容。“军中的确有,不过究竟是怎么传起来的,我却不太清楚。将军想了解,不妨找高柔来问一问,我听说……”
见诸葛亮欲言又止,孙策沉下了脸。“有什么就说,不要故弄玄虚。”
“喏。我听说高柔似乎对浮屠之学颇有兴趣,说这浮屠之说与我华夏学问有相通之处。”
“岂有此理。”孙策再也忍不住了,厉声喝道:“把他给我叫来。”
第1525章 浮屠
传令的侍卫下了山,袁权正端着托盘从里面出来,拦住问了几句,便让侍卫去了。她缓步上山,长裙随着脚步的移动像水波一样轻摆,修长的腿形在柔和的长裙下若隐若现。她手里端着托盘,不得不微侧着身子,有一种很奇妙的曲线美和韵律美。
孙策在山顶看见,心头怒火稍减,迎了几步,一手接过托盘,一手牵着她的手,将她引入凉亭。
“你怎么上来了,两个孩子在下面,你怎么不留下照顾他们,让兰儿送上来就是了。”
“兰妹妹被你吓坏了,不敢来。”袁权笑道。
孙策将托盘放在栏杆上,横腿侧坐,一手拈起一块糕点,一手端起茶杯,吃一口糕点,呷一口茶,赞了两声,才说道:“你们早就知道这浮屠的事?”
“从楚王英祭浮屠,浮屠在徐州传播已经一百多年了,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至于我,你不会忘了我们袁家是怎么起家的吧。”袁权笑意盈盈。“我倒是有些奇怪,平时也没看你与浮屠中人有什么来往,更没读过一页浮屠的经籍,为什么对浮屠这么反感?”
孙策愣住了。这的确是个问题,我该怎么解释?
“高文惠是个谨慎的人,身为军正,他一向尽忠职守。如果浮屠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他岂能纵容?等会儿来,你打算和他说些什么?”
孙策眼神微闪,将手里的糕点塞进嘴里,慢慢的嚼着。袁权提醒得及时。他对浮屠了解有限,待会儿与高柔争辩,如果被高柔辩倒怎么办?高柔名字是柔,做人可一点也不柔,否则也做不了军正这种得罪人的官。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很难让他服从,就算嘴上服,心里也不会服。而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官僚作风又是他本人一直以来深恶痛疾的,这时候转变作风,难免让人以为他击败了袁绍后忘乎所以、志骄意满。
在这种微妙时刻,他当然不能犯这样的错误,把人才推到对手那边去。高柔是陈留人,张邈虽然答应和他合作,毕竟还不是他的辖区。就算是他的辖区,如果不能待人以礼,才智之士也会弃他而去。
“我知道了。”孙策咽下嘴里的糕点,情绪已经平复。袁权也没有再说,换了一个话题。“刚刚接到长安的书信,我姑母要去邺城赴丧,然后会来汝阳老家一趟。如果方便,她还想去豫章看看,也许会在那儿过年。她问我能不能抽出时间,陪她走一遭。”
孙策打量了袁权一眼,有些疑惑。“你姑母一个人?”
袁权笑了。“她没说,不过我听那口气,姑父恐怕是要一起的,只是行程未必完全相同。这是公私皆便,可能是先探探口风。”
孙策也觉得如此。朝廷想试探他的态度,杨彪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在正式宣诏之前,先派杨彪来,和他商量好相关的事宜,达成妥协,避免发生明显的冲突,这是最稳妥的做法。这么做本身就说明朝廷已经认识到了危机,也非常务实,并没有以为大义在手就颐指气使。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大家可以坐下来谈了,坏事是没有回头路了。
好在他也没打算回头。
联想到陈王宠的儿女准备去长安,孙策不禁苦笑了一声。朝廷最近动作频频啊。虽然态度比较务实,蒋干也传出朝廷不想撕破脸皮,却不能排除他们会冒险。知人者智,知己者明,真正有自知之明的人毕竟有限,朝廷有大义在手,又有幽并凉的士马和益州的财富,万一脑子一热,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凡事有备无患,不能有任何侥幸心理。尤其是军队,这时候不能乱。
“你看着处理吧,有什么需要,及时跟我说。”
袁权有些迟疑。“事……倒是有一件,就是不知道合不合适。”
“能让你这么为难,看来不是一件小事。”孙策笑出声来。“你自己先想好,觉得适合就说,觉得不合适就暂时不要说,等到合适的时候再说。”孙策看向远处。“高柔很快就到。”
袁权考虑了一下,站了起来。“反正也不急,我再考虑一下吧。”
孙策斜睨了她一眼,笑而不语。袁权翻了个白眼,转身下去了。看着她一步步地下了山,孙策暗自叹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执念,聪明如袁权也无法避免。大概是感觉到孙策的目光,袁权走得非常稳重,除了裙摆,身体的其他部分纹丝不动。但即使如此,她的成熟风情还是和夏日的阳光一样灿烂。
二十三岁,正是女人最美的时候。
看着袁权消失在树荫中,孙策转身叫来诸葛亮。“孔明,你对浮屠之说了解多少?”
“略知一二。”
“说来听听。”
“浮屠之说略近黄老,主旨也是讲清静无为,止欲去杀,其修行之法也近乎方术,区别并不大。只是他们要求更严,要想修成大道,最好是离群索居,别妻去子,听说浮屠的神就是放弃了俗世的荣华富贵,出家修行十余年,最后才修得大道的。浮屠正式传入中原是孝明帝时,据说孝明帝梦见神人,有人说是西方之神,后来派人入天竺求法,带了一些经书回来,在洛阳建白马寺译经。这些经籍很玄妙,一般人不太能懂,只有一部《四十二章经》比较浅显,和《孝经》相似,信浮屠的人大多读那部经文。”
“你读过吗?”
“读过。”诸葛亮顿了顿,又道:“我不太赞同这些浮屠教义,尤其是见过笮融行事后。”
“为什么?”
“其一,这些浮屠教义太过无为,比老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合圣人中庸之道。其二,浮屠教义玄远,但百姓愚昧,大多不能识其妙,他们之所以信浮屠,只不过生逢乱世,生死无常,求个安慰。人穷呼天,世乱敬鬼,这是人之常情,有安抚之功,却无补于世事,黄巾之事即是前车之鉴。况且笮融能大行其道也不是靠教义,而是靠设酒饭,复力役,虚耗钱粮,更别说耗费重金,造浮屠之寺,劳民伤财,其祸烈于穷兵黩武、战事灾疫,为政者不可不防。”
孙策兴趣大增。诸葛亮的看法和他很接近,他对佛教最大的反感就是劳民伤财,大量的民脂民膏投入佛寺、造像之类的事,大量的人口成为不纳税、不服役的化外之民,国家财赋空虚,户口不足。佛教就是一个无底洞,一旦流行开来,有多少人力、物力都填不满那个坑。作为哲学了解研究,他不反对,作为一个世俗实体,他绝不允许。
“那你说说,如何才能禁止?”
诸葛亮摇摇头。“将军,堵不如疏,纵使有诸多不足,浮屠之说也有安抚之用,断然禁止不太可能,不如取其义理,聊备一说,譬如诸子,学者研究即可,推行则不必。”
第1526章 变异的佛学
孙策权衡了一下,觉得诸葛亮这个建议比较务实,就目前来看,就算不完美也没什么大毛病。
正如袁权提醒的那样,他对浮屠了解太少,贸然发难,不仅很难达到效果,反而会被人看轻。既然诸葛亮有比较成熟的看法,待会儿就由他们探讨,自己以旁听为主,不要急着发表意见。
《四十二章经》虽然没读过,但是听起来很耳熟啊。他读秦汉史,知道佛教传入汉地的大致过程,也知道《佛说四十二章经》是第一部汉译佛经,但汉魏时代的佛教传播范围以内,记载阙失,而且大多是后世追记,当时的确切记载非常有限,就连《佛说四十二经章》都有两个版本,很多学者认为后世的版本译文过于优美,不像是相对粗糙的汉代译经。
在搞不清状况的情况下,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言多必失,到了他这个层次,绝不能信口开河。
孙策又和诸葛亮谈了一会儿,高柔匆匆赶来。天气热,他穿得严严实实,冠服齐整,又走得急,热得满头大汗。孙策坐在栏杆上,示意他在对面坐下,又指指糕点和茶水,示意高柔先尝一点,解解渴。高柔听到侍卫急召,又听说孙策大发雷霆,匆匆赶来,却见孙策平静如常,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喝了两口茶,稳住心神,询问孙策有何指示。
“听说军中有不少人信浮屠,可有这回事?”
高柔不假思索的点点头。“有,大概有一两成吧。”
“什么时候开始的,主要是些什么人?”
“去年大疫时,南阳本草堂派了一些医匠过来增援,其中有几个洛阳白马寺的浮屠道人,他们给百姓治病时经常念些咒语,讲些浮屠教义,安抚人心,不少人就因此信了浮屠。最开始是普通百姓,后来传到军中,尤其是有家人得疫的。”高柔迟疑了片刻,又道:“将军……没听说吗,这次对袁绍作战,有些将士奋不顾身,死不旋踵,就和浮屠教义有关。”
孙策眉头微皱。“怎么说?”
“浮屠与我中原儒道不同,他们更重来生。那些浮屠道人说,战有义与不义之分,守护家人,为天下太平而战,是义战,义战而死,来生可享福报。为不义而战,或贪残妄杀者,来生必为畜生,死于刀下。”
孙策很意外。还有这种事?
高柔接着又说道:“此战过后,有不少俘虏也信了浮屠,他们怕转为畜生,都想弃暗投明,追随将军,为天下太平而战。我见此浮屠教义有助于教化,便没有阻止,打算再观察一段时间。”
孙策一时倒不知如何说。从高柔的解释来看,他并非纵容,只是没有轻易禁止,处理得还算慎重。如果不是袁权提醒,自己劈头盖脸一顿训,可就冤枉高柔了,至少会影响他的工作积极性。
“那你现在可曾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有。”高柔抬起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有一些信浮屠的将士拒绝吃牛肉,还有一些将士不肯向上官行礼,说什么众生平等,没有尊卑贵贱。还有一些人信了浮屠之后要抛妻弃子,说是要远离色欲,奉身修道。不过人数不多,只是一些生性偏激之人。我最近正在研习浮屠教义,希望能找出破解之法,可惜尚未有成。”
策行三国 第5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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