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笑了,习惯地摇摇羽扇。钟夫人劈手夺下,扔在案上,瞋了郭嘉一眼。“好好说话,兄长面前,别摆你军师祭酒的排场。”
郭嘉讪讪地笑了一声,搓搓手。“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没有尽头。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只要方向对,步子稳,哪怕慢一些,我们终有一天能走到前人未曾踏足之地。”
钟繇沉吟良久,眉梢轻扬,嘴角的胡须颤了颤,露出一丝浅笑。“荀文若听到你这句话,不知会怎么想。同是荀卿之学,有人学到了霸道,有人学到了王道,秦末汉初的故事仿佛又在眼前。”
郭嘉摇摇头,笑容高深莫测。“兄长如果这么想,未免狭隘了。吴王之道,一以贯之,法天地而师造化。与天地造化合者,不取而取,与天地造化不合者,不弃而弃,何必拘泥于一家之言?圣人之言尚不足畏,况乎诸子?”
第1966章 堵不如疏
郭嘉的宅第离衙城只有百余步,孙策走得虽然慢,还是很快就走到了。进了衙城,来到后院,淡淡有暗香传来,墙角的腊梅新开了几朵,半透明的花瓣在月光下绽放,幽香袅袅。
孙策停住脚步,在院中站定,看着墙角的腊梅出神。
袁权递了个眼色,让袁衡陪着孙策,自己悄悄退了出去,安排洗漱、休息。袁衡会意,静静地站在孙策身边,柔声说道:“大王是为如何用钟繇而犹豫吗?”
孙策笑笑。怎么用钟繇,他心里已经有了计划,但这不妨碍听听袁衡的想法。钟夫人是郭嘉的夫人,又和袁氏姊妹走得非常近,影响非普通文武可比,多了解一些意见总是有好处的。
“王后有什么建议?”
“国家大事,自有文武进谏,大王独断,我哪敢有什么建议。我只是……有点担心。”
“担心?”孙策笑道:“你担心什么?”
“担心汝颍人聚在钟繇周围,又生出些不切实际的想法。钟繇年长,又是钟家家主,名望非郭嘉、荀攸等人可比,能和他相提并论的也就是陈纪、荀彧。陈纪刚刚过世,他便弃官而归,又是以为这种方式,看起来不像是偶然。”
孙策心中一动。他也觉得钟繇来得太突然。钟韩荀陈,颍川四长是汉末颍川世家的代表,韩家的家主韩融、荀家的家主荀彧和钟家的家主钟繇一直在长安,只有陈家的家主陈纪在颍川,但他没有出仕,一直在家赋闲,这也是汝颍人在官场上没有明显优势的原因之一。
辛毗、荀谌是兵败来投,荀攸、郭嘉名声不显,汝南的许劭被迫远走他乡,陈逸跟着于吉修道,无意入仕,汝颍有重大影响力的人物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出现在他的治下,汝颍系这才和青徐系、扬州系不分上下。可是汝颍系一直在谋求更大的发展,这是大家都清楚的事,建议他辟除陈纪出仕的人已经不是一个两个,都被他用各种理由拒绝了。
陈纪六月份去世,现在钟繇就回来了,而且是以这种方式,是不是太巧合?看起来,钟繇这么做很狼狈,可是仔细一想,除了如此,钟繇找不到更好的方式。他如果不狼狈一点,反倒容易引起警觉。
而且钟繇应答如流,句句符合他的心意,要说没有刻意准备过,恐怕不是事实。
“那……不用他?”
“不用他怕是也不行,未免寒了汝颍人的心,断了汝颍人仕进之路。”袁衡歪着头,静静地想了片刻。“不如先让他接替张公,教导弟妹,过两年叔弼也该独立统兵了,他性子急,身边需要一个老成稳重的人,钟繇也许合适。”
孙策笑了起来,一言不发。袁衡转过头,打量着孙策。月光下,孙策的脸看不太清楚,眼神也有些晦涩难明。袁衡怯怯地说道:“大王,是我多嘴,不该妄言国事,还请大王惩戒。”
“你是该惩戒,不过不因为妄言国事。”孙策吁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道:“对你我而言,国事即家事,一点不让你介入也不现实。但你介入的方法太老套了,我这些年的努力都白费了,这让我很失望。”
袁衡脸色煞白,挣脱了孙策的手,站在孙策面前,曲膝就要下拜。孙策抬手扶着她。“讲道理就讲道理,不要动不动就拜,显得我多霸道似的,就知道欺负小孩子。”
“我……”
“你仔细想想,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孙策拉着袁衡的手,向堂上走去。“你不要急着回答,想好了再说。”
袁衡抿着嘴唇,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有些不知所措。她被孙策牵着手上了堂,进了卧室,在床边坐下,迎着孙策戏谑的目光,更加慌乱。
“我……我不知道。”
孙策无声地笑了。“你看,你都不知道你想要什么,费那么多心机又有什么意义?”
袁衡尴尬不已,绞着手指,低着头,一言不发。袁权带着两个侍女,端着洗漱用品走了进来,见此情景,不禁笑道:“这是怎么了,又欺负阿衡?”
“你看,你看。”孙策痛心疾首。“我的一世英名都被你毁了,你说你该不该罚?”
“一世英名?”袁权笑出声来。“你是不是说得太早了些,人生百年,你才过了四分之一呢。再说了,身正不怕影斜,你真要站得正,行得端,谁能毁你名声?”
她将孙策拉到一旁,让他洗脸漱口,自己坐到袁衡身边,搂着袁衡的肩膀询问事情经过。袁衡将原委说了一番,求助地看着袁权。袁权伸手点点袁衡的鼻尖,恨铁不成钢。
“你啊,该罚,教了你这么多次,就是不改。”
“姊姊,我怕……”袁衡委屈得双目泛红,泪珠盈盈欲滴。
“怕什么?”袁权嗔道,掏出手绢,为袁衡拭去泪珠。“大鹏有大鹏的志向,学鸠有学鸠的志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学鸠固然不该嘲笑大鹏,也不必怕大鹏嘲笑。若有幸附大鹏之翼,扶摇而上,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不用怕别人说什么。嫉妒也好,讽刺也罢,与我何有哉?”
袁衡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孙策洗完脸,回到她们面前,看看袁权,又看看袁衡。“你们什么时候也读起《逍遥游》来了?”
袁权也不回答,推推袁衡。“告诉夫君,你想要什么?”
“我……”袁衡面红耳赤,话到嘴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看向袁权,袁权却是不应。袁衡无奈,只得鼓起勇气。“我想如果有机会,将来请钟繇辅佐太子。”
孙策笑了起来。袁衡一开口,他就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毕竟不是袁权,没有那样的城府和手段。说什么担心钟繇成为汝颍人的领袖,说什么让钟繇辅佐孙翊,其实只有一个目的是真的,让钟繇这个汝颍领袖成为未来太子的左膀右臂。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汝颍人的实力都是不可忽视,身为汝颍人,袁家自然想将这股力量收为己用,不让别人有机会觊觎太子之位。
“这个要求过份吗?”袁权说道。
“不过份。”孙策摇摇头。“阿衡是王后,她如果有了儿子,想请一个德高望得的名士为师傅,学习治国之道,将来好顺利即位,太正常了。要是不这么想,那才不正常。”
袁权转向袁衡。“你看,有什么好怕的?”
“夫君,姊姊,是我错了。”
“你的要求不过份,但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袁权眼神疑惑。
“首先,你得有一个儿子。”
袁权“噗嗤”一声笑了,瞥了孙策一眼,嗔道:“快了,阿衡明年就满十八了。我请相士看过了,她有多子之相,你将来不止有一个嫡子,总能挑出一个优秀的。”
孙策哈哈大笑,一挥手,神情豪迈。“那行,将来留一个最好的守中原,剩下的全部派出去打天下,嫡子为王,庶子为侯,让四海都做孙家的游泳池。”
“行,上九天揽月,下四海擒龙,你想怎么的都行。不过现在你还是想想钟繇的事吧,汝颍系怨气不小,再不安抚,迟早会有麻烦的。”袁权解下孙策的外衣,将他推到床边坐下,又脱下他的战靴,端来洗脚盆,试了水温,将孙策的脚放了进去。“党人一直想抓兵权,钟繇功利心又重,当初曾想去凉州,现在来南阳,只怕心里还存了统兵的想法。你不肯让他统兵,总要给他一个看起来更有前途的安排,让他辅佐季弼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我为何不肯让他统兵?”孙策打断了袁权。
袁权一愣,仰起头看着孙策,柳眉微蹙。“夫君,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汝颍人多势众,英才辈出,财力又雄厚,如今已经有不少人在军中供职,离直接掌兵只有一步之遥,这个口子一开,将来军中有半数是汝颍人,尾大不掉是意料中的事。”
孙策点点头。他已经预料到了这种可能,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打算让钟繇去统兵。有些事,越是不让他们做,他们越是想做,真让他们做了,也许也就那么回事。统兵作战不是想象的那么轻松,军中之苦不是所有人都能吃的,实际上文化昌盛之地反而不容易出名将,因为军中实在太苦了,哪有做文官轻松。
况且现在不是王与马,共天下的东晋,最大的兵权在他手里,他不怕汝颍人翻天。
“堵不如疏。不让他们试一试,他们不知道有多难。统军作战不是坐而论道,名将也不是名士,能拽几句文,互相吹捧吹捧就行,那是会死人的。如果他们想做赵括,我成全他们。真能出几个名将,我也不亏。周瑜、沈友都是世家子弟,汝颍出几个又有什么问题?”
孙策顿了顿,又轻声笑道:“如果他们以为像李膺一样就行,那可不够。”
袁权思索片刻,也笑了。“说得也是,汝颍人一直以李元礼为榜样,可若是李元礼还活着,以他的用兵能力就算能跻身九都督,也未必能进前三甲。钟繇未必就能比李元礼强。”
第1967章 人心苦不足
人心苦不足。这世界上最稀缺的就是满足,纵使目标达成,所谓的满足也不过是一刹那,新的目标、追求接踵而来,引诱着所有人一路前行。
往好了说,这是人类进步的动力。往坏了说,人这一辈子就是个苦命,没有真正开心的时候。
汝颍系如此,袁氏姊妹如此,自己也如此。安安稳稳做霸王、做皇帝不好吗?非要痴心妄想,建万年太平,简直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孙策双手抱在脑后,躺在床上,自怨自艾。
袁权催促袁衡去洗漱,自己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孙策。“夫君,我们……”
孙策转头看着袁权,见她眼神温柔,掩饰不住的心疼,不禁笑道:“和你们没关系,是我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不争是不可能的,争得光明正大就行。你识大体,阿衡也没坏心眼,我逗她玩呢,没别的意思。”他顿了顿,又道:“说起来也怪,你们姊弟三人像谁?像你母亲,还是像你父亲?”
袁权也笑了。“像我母亲。不过我父亲其实也不坏,他只是纨绔,没什么心眼。”她斜睨着孙策。“和你一比,他更像个没成年的孩子。”
“你这话说得……”孙策咂咂嘴,神情委屈,心里却对袁权由衷赞同。袁术生不逢时,他这种温室里肆意生长的歪脖子树根本不适应乱世,既没有袁绍的阴险、城府,又没有曹操的才华,只是凭着家世横行霸道,无人敢惹,没有家世做靠山,他立刻被打回了原形。正因为如此,他才对袁绍恨之入骨,不死不休。袁绍不仅抢走了原本属于他的声望和资源,还杀死了叔叔袁隗和他的兄长袁基,摧毁了他的依赖。
也不知道这兄弟俩到了黄泉之下会怎么相处。
“我答应他的三件事已经完成了两件,最后一件也快了。”孙策轻笑道:“周瑜即将深入益州,曹操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那可不对。”袁权眼神灵动,宜喜宜嗔。“你答应他的是照顾我们姊妹一辈子,既然是一辈子,现在才刚刚开始,怎么能说完成了呢?能善始还要能善终,少了不能少,还要五十年。四十年后太子登基,阿衡还要再做几年太后,我也要看着小虎封侯,才算圆满。”
孙策忍不住笑了。“你什么时候找的相士,我怎么不知道?”
“你那么忙,这些小事何必麻烦你。沛国人朱建平,听说过吗?”
孙策想了想,有点印象。不知道是不是历史已经面目全非的缘故,他对以前历史轨迹上的事有些淡忘,总体脉络还记得,细节却有些模糊。朱建平这个名字熟,具体的事迹却记不清了。
“他怎么说?”
“他说阿衡将有三子一女。”袁权有些犹豫,黛眉微蹙,孙策看得真切,催促道:“还有呢?”
“他还说,阿衡这三子一女中,女儿最尊贵。我不是太明白,问他,他也不说,只说天机不可泄漏。”
孙策也不太明白。他从来没有打算剥夺袁衡的王后之位,只要袁衡能生出儿子,而且这个儿子不呆不傻,做太子,为储君,将来登基继位都是顺理成章的事,为什么反倒是女儿最尊贵?
这是来挑事的,孙策心中有了结论,暗自冷笑。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
“你怎么没让他看看我?”
“看了。阿衡母子的富贵全寄托在你身上,岂能不看。”袁权忍着笑,露出一丝俏皮。“偷偷地看了一眼,没敢让你知道。”
“他怎么说?”
袁权眼神闪烁,笑而不语。孙策好奇心大起。他今年二十五,明年二十六,如果真有命这一说,那他明年应该有一劫。这朱建平如果能看出来这一点,他或许会相信他,相信算命这种事。如果看不出来,那当个笑话听听就完了,不必当真。
“他说你明年会有小厄,不宜外出。”
孙策微怔,着实有些惊讶,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真的假的,这么神?他将袁权拉过来,搂着她的略显丰腴的腰肢,感受着温润光滑的手感,一声轻叹,这才感觉到人生有一丝成就感。“这倒没什么问题,我本来也不喜欢外出。如果不是作战,我现在应该住在秣陵太初宫里,或者在汤山泡温泉。”
“还秣陵?”袁权伸手掩住孙策的嘴,嗔道:“现在叫建业了,那是你的国都,也能叫错?”
孙策哈哈大笑。“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别那么紧张。那地儿以前还叫金陵呢,也没见挖出一块金子来。”说起金子,孙策心情大好。黄忠进兵钖县,夺取了汉水流域的淘金之地,今年的财政数据好看得多。听郭嘉说,楚有汝汉之金,汉就是指汉水这一段,汝则是汝水,可他对汝水淘金一点印象也没有。“你知道汝水流域哪儿有金子吗?”
袁权忍俊不禁。“怎么,缺口太大了?要不我补贴你一点,多了没有,二三百金还是没问题的。”
“这倒不用,暂时还没有紧张到那个地步。怎么,你最近开销很大,手头只剩下二三百金了?”
“花钱的地方多了,南阳的物价又贵,荷包自然没有以前那么足。”袁权低着头,想了想。“夫君,我和阿衡商量了一下,打算减掉一些部曲,也能节省一些开支。”
“减部曲?”
“是啊,我们就在你身边,又不作战,用不着四千人,留个几百人就够了。养那么多,浪费物力、财力,又耽误了他们前程,多可惜啊。”
孙策挑挑眉,暗自发笑。他当初将袁术旧部四千人全部留给袁权、袁衡,既是让她们安心,也是避免袁术旧部干扰自己。张勋、桥蕤等老臣基本脱离一线,最忠于袁术的部曲也不参加作战,没有立功的机会。因为是袁氏姊妹的私兵,自然也由袁权负责筹钱供养。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负担,一年至少需要四五千万,袁权之前有汝南工坊在手,没什么压力,如今工坊转手了,只有吴郡的一个商会,虽然利润也不少,终究不如承担着大量军械制造业务的工坊来钱。四千部曲的压力慢慢凸显,不用他说,袁权就主动要求减省了。
“你真这么想?”
“当然是真的。”袁权笑道:“原本留着这四千人也就是求个安心。现在心已安,自然就用不上了。”
“那你们自己安排,留多少,减多少,剩下的人交给我处理。能作战的补充到亲卫营,年纪大的就让他们去屯田或者干脆退役吧。”
“我想置换一些人,行吗?”
“怎么置换?”
“这四千部曲中有不少人是成了家的,有些人的子女已经成年,既然没有作战任务,只是侍从出入,我想选一些少女做阿衡的侍从,就像尚香的羽林卫一样,如果里面有好苗子,将来补入宫中做女官,也算知根知底,不用担心会有乱七八糟的人。”
策行三国 第7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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