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见了此人,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吴羽已经腿软的跪不住了, 他一屁股跌在地上,身下洇出一团水渍。
草民吴羽, 参见陛下。那男人叩首, 还未开口, 浑浊的泪先流了下来。
邵云朗冷冽的目光落在那吴御史身上, 嗤笑道:真是好巧, 朕这大殿之上,倒是也站着个吴羽,不知是恰巧同名, 还是李代桃僵?!
陛下!叫起来的却不是那冒牌货,而是工部尚书雷召, 他向前爬了两步,以头抢地道:陛下!人证亦可伪造, 顾远筝分明包藏祸心,此人一面之词不可尽信啊陛下!
你急什么?邵云朗斜了他一眼, 他还没说,雷大人便未卜先知是假话了?那你不该在工部, 该去钦天监。
他沉声道:说。
是。吴羽直起上身,又似惧怕自己这张脸会冒犯了邵云朗, 于是又垂下了头,佝偻着背,语调虽悲愤, 却条理分明。
也不知他多少次,在梦里这般陈情。
陛下,草民于庆安二十四年入京赶考,科考结束后便在京城等待放榜,同时做些代笔的小工,积攒住店的钱。
第四日,草民接到一笔生意,要臣前往一大户人家临摹字画,报酬丰厚,草民心中虽有疑惑,但家中爱妻生产在即,想给她多挣点银子,所以便跟着这群人走了。
之后的事,吴羽便难免有些哽咽了。
京郊荒林的追杀、坠崖后被树枝挂住、九死一生逃回家乡,却发现房子被付之一炬,爱妻与年幼的长子都化作了焦炭。
陛下!吴羽脸上泪水纵横,他俯身,额头重重撞在宣政殿的青石地面上,力道之大至使他额前立时见了血,草民的发妻!被抬出来时,身形佝偻,护着肚子,另一手还抓着草民的长子!
他将那一大一小的牌位抱在怀里,仅剩的一只眼中是撕心裂肺的痛,可怜草民那幼子,还没来得及有个名字,连个牌位也立不了啊!
他说到最后,再难忍受强烈的情绪,终于崩溃一般的失声痛哭起来。
草民亲手划花了脸,就是为了躲避这些人的追杀,苟活八年,只为给亡妻幼子讨一个公道!求陛下垂怜!!
他已然忘了礼数,抬起一张涕泪交加的脸,形如恶鬼,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邵云朗,再看那位吴御史,一张面皮干净体面,身上官服连个褶皱都没有。
两张对比,邵云朗只觉触目惊心。
那是吴羽被颠覆的人生,他本该相貌堂堂的站在这宣政殿之上,夫妻和美,儿女绕膝。
而这样家破人亡的悲剧,大殿外还有十余个。
还有黄土下的白骨,再也不能发声。
邵云朗深深吸了一口寒凉潮湿的空气,直到胸腔内被憋的有些滞涩胀痛,才缓缓将这口气吐了出去。
刀锋抬起,他遥遥一点吴御史,拖到定泰门外,砍了。
雷召脸色变了,只因这吴羽实则是他的一个远房侄儿,也姓雷,是他们本家子弟。
他以为邵云朗至多不过是将人关起来,如此他还有转圜的余地,就算是定了死罪又如何?大不了他找个贱民将人替了便是了,把人送回蕲州老家一藏,过得照样是舒坦日子。
哪成想,皇帝根本不想多问
为何不多问?
雷召汗如雨下。
因为皇帝根本不想听,他今日就是来杀人的!
环顾四周,参与过此事的人皆是面色惨白,他们今日只是来上朝,谁也不至于带着私兵过来,如今就算想将消息递出去求援,却也来不及了!
禁军大换血,自庆安十一年兵变,禁军便都换成了邵云朗曾经的亲卫,如今明和宫必然被围的铁桶一般。
雷召手脚不听使唤,叫也叫不出,对上皇帝一双杀意沸腾的茶色眼眸,暗道一声:
完了!
晟启元年四月,定泰门外的桃花开了。
墙上吊着的三十颗大好头颅血迹还未干,当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朝会三日,群臣终于出了宣政殿,尽管晟启帝并未为难不相干的人,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应是把上朝的地方先当公堂再当饭堂,可看着身边的同僚一个个被拖出去,谁能吃的进去?!
哥,那道群仙羹当真鲜美,我在北疆那鬼地方嘴里都要淡出鸟了,还是京城吃食精细啊
新晋镇北侯顾远棋啧啧感叹,手里推着此番腥风血雨的源头顾远筝。
旁人路过定泰门,恨不得捂着眼睛飞过去,唯有这兄弟二人驻足片刻,顾远棋脸上笑意收敛了几分,低声道:我竟不知朝中官员竟腐败至此,已经到了不破不立的地步了。
走吧。顾远筝淡淡道。
嗯。顾二推着他,又笑道:这般情形,为君者稍有犹豫,怕是又要来一番翻天覆地的变故,也只有陛下这种杀伐果断的人,能做的这般漂亮。
这几日宣政殿内看似一切顺利,只有顾远棋知道,他奉密旨从北疆带回京的人马早就悄无声息去了蕲州,那是几大世家的根基所在,一旦他们动作不够快,让那些人占了先机,怕是要在蕲州揭竿而起。
京中兵马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西南要防蛮族不能妄动,唯有北疆才稳妥。
这其中各关节环环相扣,稍有差池便免不了一场内战,各中凶险也只有皇帝和顾家兄弟二人知晓了。
过了定泰门,阿陶便追了上来,笑呵呵的喊:顾相!顾侯爷!且留步!留步!
顾远棋站定,看着那跛脚的小太监追过来,有些诧异的扬眉:陶公公?可是陛下还有事要吩咐?
正是啊,侯爷。阿陶先把气给喘匀了,这才说:陛下请顾相留在宫中,泡泡温泉解解乏再走,这些日子有劳相爷了。
泡温泉?顾远棋眼睛一亮,我能一起去吗?
阿陶笑意僵住,心道人家两人小别胜新婚,你个棒槌跟过去做什么?嫌龙宸殿不够亮堂么?
你回府吧。顾远筝淡淡道:回头我还有要事交代给你。
行吧。顾远棋将人交给阿陶,转身走出一段才迟疑的停住脚步。
回头要说的要事,和当下要泡的温泉,它不冲突啊!
他还要跟过来?不是邵云朗失笑,顾二还是个雏儿吧?老大不小了,该给他找个夫人了。
他已有心仪之人。顾远筝褪下中衣,沿着玉石台阶下水。
两人在龙宸殿的后殿里,这里有前朝昏君开凿的一处温泉池,以白玉铺底,其间镶嵌着夜明珠和珍珠,小的也有指甲盖大小,大的更是有小半个拳头那般大,光华透过粼粼水面,如一池星河倒悬。
能工巧匠用墨玉雕铸了九只中空的龙头,用这龙头引水入池,又从池底暗道流走。
邵云朗仰靠在池子边沿,修长的手臂舒展着,他没用什么古古怪怪的花瓣药草,泛着碧色的水很清澈,透过袅袅水雾便足以将下面那具修长的躯体一览无余。
他身上疤痕不少,或深或浅的分布在肌肤上,让人一看便知道身体的主人是何等悍勇,将这样的人狎玩到眼角泛红所带来的征服感,足以诱惑大多天乾。
但顾远筝却只是游过去,然后将人揽过来,让他靠的舒服些,然后手落在他腰间,用了几分力道揉搓按摩。
邵云朗哼笑道:怎么?这不是事后服务吗?顾相是不是搞错步骤了?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顾远筝叹息道:但这几日筹划,你累了,泡完温泉便好好歇着,醒来再做。
啧啧邵云朗笑道:有良心了。
他放松下来,靠到顾远筝身上,半阖着眼睛道:新政推出后,主持科考的人,我心里有个人选。
顾远筝沉吟道:你要用吴羽?
嗯。邵云朗道:你觉得如何?当然他这些年一直颠沛流离,全然没有为官经验,单凭一腔孤愤忠直是不行的,让他去都察院历练历练吧。
好。顾远筝点头。
两人便没有更多的话了,邵云朗确实有些犯困,把顾远筝叫来也不全是为了那档子事,而是因为如今朝中怕是还有世家残党,怕这些人狗急跳墙去刺杀顾远筝。
把人留在深宫大内,首先有禁军,其次就算那刺客当真能一路摸到顾远筝身前,也还有他在。
泡了会儿温泉,顾远筝把人捞出来擦干,裹上备在一旁的绒毯,一路抱回了寝殿。
阿陶见他们回来,便极有眼色的垂眸道:奴才在耳房候着,若陛下有吩咐,劳烦相爷招呼一声。
顾远筝客气感受:有劳公公了。
一群宫人内侍便撤去了一部分,余下两人吹熄烛火,放下浅色帐幔后,也躬身退了出去。
邵云朗还没完全睡熟,于纱帐昏暗中抬手勾住顾远筝的脖子,闭着眼睛胡乱把人拉过来亲了亲,才道:你若不说,我还没觉得困倦,唔顾卿好生了解朕。
嗯。顾远筝将他蜷曲的长发归拢好,又将被子为他盖好,这才侧卧在他身侧,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夜间还是有些冷,邵云朗平日里不让他们把地龙烧的太热,不知今日是倒春寒了,还是见了太多魑魅魍魉,他竟觉得有些冷,便也抬手抱住了顾远筝。
春夜里,有个能同他体温交融的人,确实让他感觉很踏实。
半晌,顾远筝听见邵云朗梦呓般说了一句:若有一日,文官不贪财,武官不怕死,我大昭就该河清海晏了。
顾远筝低头吻了一下他的头发,哄道:睡吧。
这番动荡彻底平息已是一月后,顾远棋也要回北疆了。
顾家私宴,请了几位相熟的同僚来给顾远棋践行,只请了不到十人,小聚之后便各自散去。
顾远棋酒量不错,被拉着灌酒也不至于喝醉,只是有些话不吐不快,顾远筝送人回来时,还看见他同叶大人在说话。
顾远筝无意窥探,只叫人将他推到书房,去处理堆积的公务。
纵然朝堂之上蛀虫很多,但近三分之一的蛀虫被拔除后,余下的人却也不得不接过他们留下的烂摊子,这一个月从邵云朗到六部给事中就没有不忙的,他这个丞相自然也不例外。
片刻后,书房门被叩响,顾远棋推门进来。
顾远筝抬眸看他一眼,人走了?
走了。顾二拖了把椅子过来,长腿一抬反过来跨坐在椅子上,手肘撑着椅背道:我总觉得他有心事,藏的很深,我看不透。
这向来张狂不可一世的小土匪脸上也会出现这种怅惘的神色,顾远筝瞧着新鲜,便也不打断他,听着他说。
但顾远棋停顿了片刻,又没了下文,叹了口气站起身,不说了,明日开拔回北疆,你行动不便,平日里不要好面子,多找几个人跟着你,不然摔个嘴啃泥,多丢人啊?
顾远筝:关心之言也能被你说得好似挑衅,你没被叶大人打死,是他脾气好,也是你运气好。
我对小叶子很体贴的好吗?顾远棋不服。
等等!顾远筝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他又问了一遍,你叫他什么?
顾二不明所以:小叶子?
呵呵。顾远筝拿起奏折,带着你那恶心的称谓快滚。
嘁~顾二翻了个白眼,推门走了。
顾远筝打开奏折,打开的窗户突然又探进一颗脑袋,顾二道:你怎么好意思说我?你家陛下私下叫你阿远我还没抗议呢?谁还不是个阿远呢?!
顾远筝:
快滚!
扳回一局的顾远棋嘿嘿笑着,心满意足的滚了。
没了这聒噪的小子在旁边,顾远筝效率又快了几分,看完两份公文后,他端起茶盏喝了口茶,余光瞥见窗户一动,便垂眸道:你没完
他猛然察觉到不对,甩手将茶盏抛向窗扉。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里,一根弩箭被茶杯带的偏移了几分,钉入顾远筝身侧的书架。
烛火下,那箭头上泛着幽幽的蓝。
一击不成,那人却不见慌乱,似是知晓顾远筝行动不便,而这弩箭只要擦破些皮肉,便足以见血封喉,于是写刺客愈发有恃无恐,又是两支弩箭连发,直取顾远筝面门。
分卷(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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