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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 第90节

    她放柔声音问:“小侯爷,你回长安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带走我的傅姆和宫人?”
    请石源进来喝茶,主要是为这件事。
    公主的眼睛闪着星星般的璀璨,楚楚动人的眸波,是天上仙境的湖波。石小侯爷很想答应,但他只能说不。
    他移开目光,不看宝鸾,才能免遭良心的谴责:“公主,内宫六局二十四司的规矩不可破,请不要为难臣。到了地方,自会有人伺候公主。”
    公主府的奴仆早就准备好,全是六皇子亲自挑的人。
    宝鸾为自己身边即将没有一个亲近的人而伤心:“真的不能留下给我吗?只留傅姆一个人也不行吗?”
    石源觉得自己真是罪大恶极:“还请公主体谅臣的不易。”
    宝鸾嘟嘟嘴:“好吧,那我们再行慢些,好不好?”
    石源立即起身告辞:“公主,臣不打扰您休息。”出船舱的时候,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回头说一句:“公主,人人都盼过年团聚,玉门关的军士亦是如此。”
    两次提到玉门关,石小侯爷别有用意。
    六皇子现在就在玉门关孟将军帐下。公主出京这三个月,六皇子在军中已经打过几场仗,从单校尉升至单将军,全凭军功升,没有半点水份。
    回到自己的船舱内,石源拆开施居远书信最新一封书信,信上说,六皇子又立一功,单枪匹马斩杀了奚人部落中一个颇有名气的大将真木里,领着五百士兵冲出对方一万人的包围。
    探路遇袭,未损一人。五百打一万,还取了对方主将的人头。年纪轻轻的单将军,本就凭一身好功夫在军中小有名气,经此一役,更是扬威边关。
    石源高兴之余不由多思:六皇子是皇子,是天子的儿子,不是武威郡公的儿子元小将军,元小将军隐姓埋名从军扬名还可以说是为接掌西北军权做准备,那六皇子从军扬名,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博一个能武善战的名声?
    皇子从军,虽然能赢得一定的名声,但光凭军中军功升将军的名声坐上那个位子,还差得远。
    石源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六皇子的心思绝不仅仅是搏名声,博名声定是为了军中一件更大的事。军中的事,也就是战场上的事,小事即是小仗,大事则是大仗。
    太上皇当年灭高句丽后,帝国二十年没有大仗。
    石源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身上汗毛竖起,半是激动半是震惊。
    如果真是那样,六皇子选择来西北,一切就说得通了。
    但,是突厥还是吐蕃?
    石源深呼一口气,及时止住想法。
    这不是他能想的,想了也做不了什么。他现在能为殿下做的,就是好好护送公主入西北陇右。
    石小侯爷的劝说并未起效,宝鸾仍是不紧不慢地赶路。
    行程拖到年后,不能再拖。
    大年初四,在武威郡公和全城官员的迎接下,公主入城。
    红色五旒旗,彩云飞凤伞,高大威武穿甲胄的仪卫,气势凛凛的骑马女官,逼视八方的仪仗,皇家风范扑面而来,莫说女眷们目眩神晕,连官员们也都望而生畏,不敢抬头仰视。
    雪里,跪满乌压压的人头,有穿各色官服服色的官员和满头珠翠的命妇们,也有选出来让公主看的布衣百姓们。公主的鸾车,缓缓从这些人身边驶过。
    风,明明是铺天盖地的寒冷,此时却多出一抹暖香,这香,盖过梅香,盖过众人身上的香囊,天地间似乎只剩这一味香,是公主鸾车的香气。
    帝国公主出行,连一个小小的马车轮子都要用散发奇香的千年古木所制。今天有身份出现在这里跪拜公主的西北官员和女眷,就此长了见识:原来公主是这样的。
    公主长什么样,其实无人瞧见,在这声势浩大的皇家仪仗下,众人根深蒂固的尊卑观念,令他们自觉匍匐在公主这一皇家身份前:“臣等恭迎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般的声音,整齐地在空中响起,太过响亮,人心都为之一震。
    寒冬正月,有人紧张出了汗。整座城仿佛空了一样,除了山呼的声音外,就只剩公主仪仗的马踏深雪声。
    仪仗径直行至公主府前,鸾车从大门进去,官职低的官员在门口等候,品级高的官员在厅堂等候,都还不能走,得看公主今天见不见人。
    半天,一个云纹金冠的英俊公子出来。浅蓝色箭袖行装,冬天寒冷,手里却拿一把象牙折扇,浑身贵气,这是石小侯爷。
    无数目光如堆云聚雾般飘向他,石小侯爷含笑叉手拜一拜,刻意拉远距离,为了不让人弄脏他的衣裳:“诸位,公主舟车劳顿,已经歇下。诸位在府里吃过暖身酒,就此散去吧。”
    酒早就备下,官员们随行下人们的赏钱也已备好,元夫人操持内务,面面俱到。
    郡公夫妇双双为公主出力,郡公修整府邸,郡公夫人便替公主掌中馈,虽是暂时的,但也尽心尽力。
    上午不见官员,下午女眷们来拜,就不能再拒。
    无论在长安,还是在西北陇右,人情往来必不可少。公主身份尊贵,体现在等着拜见她的人多。
    元夫人是交际场上的好手,宝鸾几乎没花心思,初次和西北女眷们的往来,轻轻松松应付过去。
    到西北第一天,对外有石小侯爷,对内有元夫人帮衬,一天下来,算是顺当。
    夜晚,城里放起烟花。
    烟花为公主而放,遮天蔽日,闪耀夺目,天空几乎没有空隙。
    宝鸾独自倚窗,光影照在她眼里,一派落寞。
    屋里,是陌生的四个妈妈和八个一等侍女。傅姆和宫人们,在入城的前一天,被送还长安。
    烟花美丽绝伦,动人心魄。宝鸾却看不出滋味。
    烟花下的城市,是陌生的。烟花下的人,也是陌生的。
    宝鸾这时才真正有被放逐的自怜自艾。失去长兄的悲痛,被圣人抛弃的酸楚,以及她不愿深想的未来,种种一切,似洪流般汇在一起,在她胸腔反复激荡拍打。
    长榻上,精致的绢人摆成一行,其中屋宅花树点缀,分别构成几幅场景。
    场景不同,置身其中的绢人是相同的。一男一女,宝鸾第一眼见到,便认出那是谁。
    最后一幅绢人场景,是烟花布天,故人重逢。
    宝鸾盯着窗外,眼睛不再看天上,专心看廊下庭院那道月拱门。
    她不知道自己是想要他来,还是不想要他来,呆呆望着,直到眼睛发酸。
    梅花瓣落了一地,睡妆的小女郎嘴里喃喃自语:“来,不来,来,不来……”
    最后一瓣花落下,是“不来”。
    她的身后,却忽然响起那人的声音:“小善。”
    第81章 ??一更
    烟火升空,流光照进窗棂,照得内室有如白昼。
    宝鸾顺着声音回头看,五彩斑斓的光影中,班哥含笑殷殷走出。长身魁梧,穿一身银甲,肩头落满寒霜,脚下长靴沾满风尘仆仆的泥渍。
    夜风吹过他的浓眉星眸,似有春风柔情,珊瑚般挺拔立在那,双臂张开,唤她:“来,小善。”
    宝鸾呆在原地,没想到他真的会出现。
    想象中的热情相拥这就落空。班哥没有多做犹豫,主动靠上前。
    身上行军盔甲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越是靠近,他威严冷厉的气势越明显。
    宝鸾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依稀觉得眼里看到的不是从前可亲的班哥,而是一位犀利慑人的大将。
    她扫睨他腰间佩的剑,心想它可能刚饮过人血。
    “高兴傻了?”班哥素手伫立,带笑的眼神围着宝鸾面庞打转。
    她春山般的眉头,牡丹花似粉嫩的脸颊,乌发垂挽,菱角似的小嘴,无一处不是他梦里心心念念的样子。
    连夜赶路的疲劳彻底烟消云散。少年人的精力本就充沛,行军时几天几夜不合眼,也能神采奕奕,更何况此刻在面前的是他肖想多时的人。
    班哥伸手去摸宝鸾的手,宝鸾将手往袖里一缩。
    班哥盯着她看,没有被拒绝后的气闷,也没有问她为何久别重逢不高兴。黑漆的眼深邃似海,笑容比海更为包容:“一入城就来了,没来及换干净衣裳,嫌我身上脏是不是,你这小淘气。”
    迈开长腿径直往里走:“我先去洗洗。”
    房中有温泉池子,就在内室后面。是修整府邸的时候,班哥担心宝鸾受不得西北的寒冷,特意让武威郡公引来几股温泉水。
    几个妈妈和侍女早就退下,宝鸾反应过来时,房里就剩她一个人。班哥解盔甲脱鞋的声音从纱帘槅扇那边传过来,悠闲自在得好似在他自己内宅。
    “不能在我房里洗。”宝鸾冲过去,试图阻拦他:“你出来,出来!”
    班哥声音懒洋洋:“啊,小善,你体谅体谅我,日夜兼程赶路,我实在累得没有力气,不能再多走一步。”
    宝鸾想要大喊,又不是我让你来的。
    她心里有疑,正是敏感脆弱的时候。
    十五岁的人,再怎么懂事,也不可能在历经风浪挫折后,心绪一点不变。阅历丰富比她年纪大上几轮的人都做不到,更别提她还是个从小娇养的公主。
    太子逝世,一重打击。放逐出京,又是一重打击。对宝鸾而言,这两件事就是她的风浪。风浪已经过去,她却迟迟不能释怀。
    班哥正好撞在这个当口,加上三个月的时间,路上种种蛛丝马迹,宝鸾不是个傻瓜,明白有些事不是巧合。
    比如说班哥出现在这里,就不是巧合。他从前说过,要她陪他。
    宝鸾在纱帘前止步,不能将他从池子里揪出来,就只能膈应他:“那水还没换,是我洗过的,我也是日夜兼程,路上没有洗过澡,脏得很,脏死了,你用我脏脏的洗澡水,你会越洗越脏!”
    班哥慵懒地靠在池壁上,看宝鸾气呼呼的背影,笑意加深,问:“几天没洗?”
    宝鸾面不改色诽谤自己:“一个月都没有洗!”
    “这么久。”班哥佯装惊讶,口吻还带了点害怕:“原来小善这么不爱干净,平时香喷喷的,却连澡都不洗。”
    语气一转,忽然如刀:“公主路上一个月没洗澡,自然是伺候的人不得力,连一盆热水都不会烧,这样的人,该重重罚一顿。”
    “不准你罚她们,她们天天都有伺候我洗漱。”宝鸾脱口而出,主动承认自己撒谎:“我骗你的,没有一个月不洗澡。”
    她还是生气,但生气中带了些忧郁:“她们已经回长安,就算你想越过我罚她们,也罚不到了。”
    班哥慢悠悠道:“教公主撒谎,就算不在面前,也该罚,罚去掖庭做苦活。”
    宝鸾跺脚:“你不在长安,你管不到内宫之事的!”
    班哥气定神闲道:“是啊,我不在长安,我如何管得到内宫之事。”
    宝鸾朱唇微张,耳边回荡他的这句话。不在长安,如何管得到内宫之事?
    半晌失神,突然失去底气张牙舞爪,缓缓塌下双肩。她垂头走出去,没有再炸呼呼地喊。
    烟花已经放完,冬夜重回寂静。
    内室一排烛灯,宝鸾坐在灯下,黛眉紧蹙,认真反省:难道是我误会了他?
    没有人在跟前伺候,宝鸾想着心事,并未在意班哥沐浴后谁替他拿衣裳,谁替他擦干头发。
    班哥喊:“小善,衣橱里拿身新衣服,放到衣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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