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远憔悴的脸上挤出一丝笑。
晓芙爸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冲远远在饭桌边坐着摆弄手机的女儿吆喝了一嗓子:“晓芙,厨房台子上有你刘叔前儿给的贡眉,你给致远泡一下。你妈出门前给他把紫砂杯都洗好了,就搁在开水瓶边上。”
晓芙眼皮都没抬,心说:这会儿还泡茶呢,没把热茶兜脸给他浇下去就算不错了。她百无聊赖地翻看微信朋友圈,冷不丁就收到一个微信名为“咱当兵的人”的好友请求,那人头像也挺应景——一个穿军装的蜡笔小新。
致远早站了起来:“我自己来!”
晓芙爸马上拉住他:“你别动,别烫了手,你就靠一双手吃饭!让她来!”说罢,眼睛一直瞅着晓芙。
晓芙仍装不知道,继续研究“咱当兵的人”,她寻思此人是大院的哪个熟张,手指一动进了那人的个人相册,可那人除了转发了不少军营笑话之外,并没留下什么个人生活信息。
晓芙爸见女儿半天不挪动一下屁股,就嘬了一下牙花子,正要说她两句,致远立刻岔话:“桂香差不多到家了吧?”
“昨儿就到了。你说说,特地让她年前走,好避开春运,结果路上还是人挤人的。”晓芙爸眼神里还带着对女儿的不满。
晓芙咂摸了会儿那人的个人签名:“名字带点文艺范儿的糙人,还得亏一个叫钱钟书的老头”,突然猜出了这人是谁,想到自己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不由一阵莫名的心酸,抓着手机就进了卧室。
致远和晓芙爸瞅她这样,都当是她不愿意泡茶,致远看岳父又要发飙的样子,忙问:“你们那新房弄的怎么样了?”
岳父的面色马上就缓和了。
晓芙爸妈这阵子正不亦乐乎地忙着装潢刚到手月余的集资房。新房一百六十平米左右,鸟瞰这座城市虽然不够,鸟瞰整所信息工程大学是绰绰有余的。所以一提新房,夫妻两个就春光灿烂,风景这边独好的样子。
无独有偶,正在菜市场挑蒜的晓芙妈也被同行的手榴弹的妈问了同样的问题。
晓芙妈马上喜笑颜开道:“一切顺利的话,我和老张夏天就能搬进去。你跟老刘呢?”
“我们也差不多,到时候咱还是邻居。”手榴弹的妈喜滋滋地凑近晓芙妈,“我一个老同事,前不久就在对面那小区看了一套房,和咱们那个新房就一街之隔,好家伙!已经涨到四万多一平米了,房子还没咱们的质量好。”
“哦?”晓芙妈捡了大便宜似的笑了,“咱在部队就这点好,买的时候才两千三一平米。”
“可不是?虽然只能住不能卖,但七十年居住权我们也算够本儿了,你说我们以后死了,晓芙跟我们晓丹(手榴弹的名儿)虽然不在部队,也可以接着住。”
晓芙妈也是一时有些忘形,就脱口而出:“我们晓芙和小马倒无所谓,他俩住习武湖那里也挺好,又是市区,去哪儿都方便,环境还清幽。倒是晓丹两口子,买个房子买那么远。”
手榴弹的妈心里就有些不高兴了,面上还说了句:“哦,那倒没什么,反正我们晓丹开车上下班。”
“上回她还跟晓芙抱怨说,上下班的时候,一堵能堵上半个来小时。”晓芙妈挑好一袋瓷实的紫皮蒜,递给菜贩子。
“大姐,你上回不刚买了几斤?”菜贩子边问边熟稔地摆弄老秤。
“我女婿爱吃,去年腌的那点儿腊八蒜都不够吃。他北方人,就好这口。”晓芙妈边答边盯着他的秤。
“小马儿那个女同学回香港没有?”手榴弹的妈好么样儿地问了一句。
一听到“女同学”仨字儿,晓芙妈马上敏感地蹙起眉:“嗯?”
“哟,你还不知道呢?”手榴弹的妈现出一脸诧异,“就冬至那天,小马儿不是请那个女同学吃自助餐吗?我们晓丹亲眼看到的,俩人吃饭还带一半大小子,然后马上就给晓芙打电话了……我就是想问问能不能给我侄孙女儿捎点儿奶粉?!”
晓芙妈闻言,猛然想起冬至那晚晓芙敞着衣服跑进老太太家院子的鬼样子,心里一阵乱,面上却不动声色:“哦,我替你问问。”然后就问菜贩子,“多少?”
菜贩子把秤杆直送到她眼前:“喏,两斤一两,正好二十一。”
晓芙妈把钱递过去,又把菜贩子找的钱揣进兜里,菜贩子就笑了:“今天不数我给你找的零头啦?”
晓芙妈愣了一下,也笑了:“这谁都能不信还能不信你啊?”然后就拎着那袋蒜迅速走开了。
她心事重重地拎着菜进家门的时候,正听着晓芙爸高谈阔论的致远招呼了一句:“您回来了?”
“哎。来啦?”晓芙妈勉强笑笑,又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晓芙呢?”
“里屋呢。”晓芙爸不满道,“你说说,让她给泡个茶,她就躲起来了。我要不是看孩子在跟前儿,我真——”晓芙爸看看双棒儿,及时把话刹住。他年轻的时候是方圆百里最爱吹胡子瞪眼的严父,如今却是远近闻名的慈祥外祖父。
晓芙站在主卧的阳台上瞅着楼下光秃秃的梧桐树发呆,心里也跟那树根儿上刷的石灰一样白茫茫一片。以后怎么办,她心里还没谱儿。正看着,就来了一群大扫除的男学员。这么多年下来,定期打扫家属区的责任都落在历届男学员们的肩上。
“干什么呢你?”晓芙妈走进来问。
“看学员大扫除呢。”晓芙急中生智地指指楼下一片笤帚丝触碰地面的“唰唰”声。
“有什么好看的?脱了军装,他们也就是群刚上大学的孩子。来帮我剥个蒜。”晓芙妈嘱咐完便走开了,晓芙只好跟了过去。
致远看着母女俩一前一后扎进厨房,心里一阵不安,他生怕比一般人多几个肠拐子的岳母看出什么端倪。
晓芙爸给他解释:“她们要泡腊八蒜。今年腊八来得晚,四九第二天,泡好的时候差不多也该春节了,正好咱吃饺子用。”
“哦。”致远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女儿一进厨房,晓芙妈就关上门,然后一边挥舞菜刀拾掇砧板上的鲫鱼,一边淡淡地问剥蒜的女儿:“马姥姥去世,我一直没赶上问你,冬至那晚你俩到底怎回事啊?”
“没事儿。”晓芙一心一意地剥她的蒜。
“没事儿?”晓芙妈从从容容一笑,她早料到女儿多半不会马上吐口,“没事儿你把孩子丢给马姥姥?”
“姥姥不姓马。”晓芙铁了心要当一副啃不动的硬骨头。
“张晓芙,你还别跟我七岔八岔的。”晓芙妈不慌不忙地把剐下的鱼鳞一股脑全送进一个空碗里,“我问你,跟他带他前妻儿子吃饭有关系没?”
晓芙一指甲抠进了饱满的蒜身,里面的汁水立刻辣了她的指甲里的嫩肉,她“嘶”了一声,本能地把脸扭向一边。
晓芙妈见状,心往下一沉:“这颗抠坏了,别要了。”其实她也只是根据手榴弹她妈提供的只言片语下个诈,没想到女儿立刻坐实了她的揣测。
夕阳像块烂柿子
晓芙不动也不说话,只是拿后脑勺对着她妈。
晓芙妈心下觉得不对,冷不防掰过女儿的下巴颏,不由大惊失色:“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原来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女儿的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没事儿,让蒜汁儿辣到了,我洗洗去。”晓芙把脸从她妈的手里挣出来,匆匆出了厨房,留下她妈一个人在抽油烟机的轰轰声中瞅着她的背影发懵。
晓芙一进卫生间,就关门拧开水龙头,然后摘下墙上挂的擦手毛巾紧紧压住口鼻,抑抑地哭了一场,等情绪平复些才低埋着微肿透亮的脸出去了。
像往番家庭聚餐一样,晓芙妈做了六菜一汤,还特为这么个日子口蒸了腊八饭。
双棒儿一脸新鲜地看着五颜六色的饭,迫不及待地划拉进嘴里,又争先恐后地吐出来。
“硬。”姐姐为他们的行为冲大人们做出了个解释。
外公边抓了抽纸替外孙和外孙女儿擦嘴,边冲外婆埋怨:“跟你说高压锅不一定能压透,你还非犟,孩子吃了该消化不良了。”
心里正想事儿的外婆心烦意乱地丢过去一句:“吃你的吧。”
“没事儿,这日子口不就吃个喜兴么?”致远打圆场,他把桌上那碗没搁葱花的西红柿鸡蛋汤给俩孩子分分,“就吃这个他们差不多也够了。”
晓芙妈听着他舀汤的声音,一犹豫,再犹豫,终于一咬牙发了问:“小马儿,说是你的一个女同学从外头回来了?”
大人们都惊诧地抬起了眼。
致远一怔,然后本能地看向晓芙,带着点埋怨和愤怒。晓芙瞠目结舌地瞅着她妈,她怎么也没想到她妈当头照面的就这么问出来了。
晓芙妈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保持着平缓的口吻:“巧了,我们一个老邻居那天正好也去吃自助餐,正好看见了。”又找补了句,“晓芙告诉我那是你同学。”
“噢。”致远把嘴里没嚼巴两口的腊八饭生生咽了下去,胸口堵得难受。
晓芙妈本指望女婿态度软和地把事儿交待明白再哄哄女儿也就完了,没想到他完全不接茬,心里直拱火,脸上却摆了个笑模样:“你说你也是,人家难得回来一趟,你还请她吃自助餐?馆子里的东西哪有家里的好?要是还没走,请她到家里来,妈给她做点儿家乡菜。啊?”
“她走了。”致远说得尽量轻描淡写。然后便端起手边自泡的那杯贡眉呷了一口,却苦得整个儿的身心都打了个颤悠。他下意识地看一眼杯里,茶叶都快漫到杯口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放了这么多。
“走啦?”晓芙妈问得有些着急忙慌,“那以后不回来了吧?”
致远呷了一口中药汁子似的茶水,压住一涌而上的莫名的怒火。
晓芙看够了他这副一提到李平就惜字如金的样子,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搁:“妈,你别刨根问底了,那女的死了,来不了了!”
晓芙妈一脸错愕。
致远狠狠瞪了晓芙一眼,然后拼命嚼着嘴里的硬饭粒。晓芙瞅着他大动干戈的咬肌,不由怒从心头起:“你看我干什么?难不成提她两句还戳你心肝肺了?我们都特俗,不配提你俩那点丑事儿,对不?”
孩子们嘴里含着西红柿鸡蛋也不敢嚼,也不敢咽,只是骨碌着眼珠子无知又惊恐地看着爸妈。
还没摸清楚状况的晓芙爸赶紧好言对外孙说:“饭不好吃,咱看会儿动画片儿去!”
等孩子们安然护送进卧室,晓芙爸才忍无可忍地质问:“你们这打哑谜似的说什么呢?孩子在这儿呢,吃个饭一个个还吃得跟乌眼鸡似的!”可是没人理他这茬。
致远把杯里的茶水呷得焦干,然后“呼啦”一下站起来,就去门口换鞋。
晓芙爸赶紧拉了他一把:“怎回事儿啊?这饭吃了一半,上哪儿去?”致远只好站住了。
晓芙也“呼啦”一下站起来:“让他滚蛋!反正这日子大家都别过了,离婚!”
晓芙妈“啪”地一拍桌子,冲女儿呵斥:“你给我坐下!长辈在这儿呢,就由得你这么甩脸子打板凳的,你做给谁看!”又目不斜视道,“我一大早鸡鸭鱼肉地在厨房里忙活,没功劳也有苦劳,好声好气问你两句话还犯法了?今儿不把话说明白了,谁都别想走!”
谁也没动,空气里一阵死静。
半晌,致远叹了口气,口气凝重又带着点儿妥协:“晓芙,我跟她吃饭瞒着你是我不对,但那是因为我想见我儿子,我快十年都没见的儿子。要知道这孩子可是我看着他出生——你要体谅我一个做父亲的心!他妈去世我心里确实难过,很难过。因为那是——”他哽着嗓子顿了顿,“那毕竟是我儿子的亲妈。”
他这话一出口,终于听出点儿大概其的老丈人脸上多少有了点儿同情,丈母娘则一点儿不受触动地冷脸听着。
不提还好,一提晓芙便又怒从心头起:“马致远你什么意思?结婚这么几年,我张晓芙什么时候不让你看儿子了?都是你自个儿在那儿藏着掖着,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看儿子?看儿子你需要摸着他亲妈的手看?”
致远被她这毫无预警的连珠炮炸得目瞪舌彊。
“再说了,”晓芙的眼里多了一丝怨毒,“谁的儿子?是你的儿子吗?”她一推凳子走开去沙发那儿拿了自己的手提包,从里面翻找出一份文件往饭桌上一摔,“跟咱大宝二宝一样,给他偷摸着做过鉴定么?”
致远没料到她会随身带着这份文件,还当着她爸妈的面拿出来,不忍卒睹地那么一闭眼,再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晓芙爸妈正颤抖着四只手忙乱地翻看文件。
晓芙爸颓然地坐下,声儿都变了个调儿:“这怎么个意思这是?”他痛心疾首地看着女婿兼前学生。
晓芙妈把那几小页a4纸攥在手里,心中发慌眼前发晕:“小马儿,这……这啥眉毛做鉴定?怎么回事儿?这能准吗?”
致远垂下骆驼眼:“眉毛的毛囊细胞比头发的要大,便于操作。”
丈母娘显然并不关心他试图解释的医学知识,一脸悲愤:“他俩的眉毛跟你是最像的,连晓芙外婆白内障都能看出来,你还拿他俩的眉毛去测?想什么你?”
致远低了半日头,方说:“前年底,我们院实验科开始面向社会提供亲子鉴定服务,好多夫妻俩拿到结果后,都是哭着打着回去的。有一回愣是闹到我这儿来了,一对双胞胎,正好也是龙凤胎——”
“所以你也就起了疑,是不?所以你怀疑我们晓芙不守妇道,是不?姓马的,我告诉你,”晓芙妈冷不丁把文件一股脑朝女婿脸上扔去,痛斥,“我女儿这辈子最不守妇道的那回就是跟你!”
四散的纸张劈面而来,致远没躲,而是闷声不响地站在那儿,双手抄进裤兜里,眼瞅着地面。晓芙一蹙眉,只觉他这副模样似曾相识,可脑子里却一时乱糟糟的无从想起。
晓芙爸赶紧拉了老婆一把,喝止:“你让人把话说完成不成?!”
“他这亲子鉴定的报告都做了,还不就是怀疑咱闺女的清白?!”晓芙妈猛地甩开晓芙爸的手,“他敢这么欺负人都是你张海涛纵容出来的!他们家对你有什么天大的恩情,你这么怕得罪他?见着别人就摆出一副臭知识分子假清高的样儿,一见着他脊梁骨就自动缩短了两截,我看了都替你臊得慌!”
“啪”的一声——
大家伙儿还没缓过神来,晓芙妈脸上就挨了一掌。
晓芙爸指着老婆,脸上的每一块肌肉似乎都在颤抖:“满嘴喷粪的东西!”
晓芙和致远都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惊呆了。
晓芙妈懵了两秒,忽然起身把一桌盆盆碗碗全胡撸到地上,咆哮:“不过了!这狗屁倒灶的日子都别过了!”然后恶虎扑食一样扑向晓芙爸又抓又打,晓芙爸马上奋力还击。致远和晓芙赶紧上前,一个劝着一个哭着试图把两人分开。
第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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