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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

    曙光初露,天幕星辰寡淡,薄雾氤氲人间,顶上瓪瓦、殿前悬鱼蒙白霜,高耸宫墙下,来往匆忙的宫侍愈多,尘世苏醒。
    梧桐宫的一间厢房,晨曦穿过鹿鹤同春雕花窗,映亮一截油润的地砖,无数细小尘埃在这方明亮处流动升腾,不肯落于冷寒的它处。
    阿厘整夜未眠,衣着皱褶,脊背垮塌,靠着围屏榻脚,直勾勾地望着头顶缤纷绚烂的天花藻井,不知第多少次地向上面绘制的神佛祈愿。
    地砖上的光亮处更大,外边人声渐多,她僵硬地等待着,等待着此生终结的时刻,只是在奔赴黄泉之前,要受何种折磨,还是令人心生胆怯的未知数。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乌头门一声“吱呀——”,被从外头拉开,随之乍现的光芒中,浮埃纷然四起,空气中传来清晨特有的味道。
    “殿下传你觐见,速速整理仪容。”那侍卫打扮的人道。
    阿厘默然起身,浑身骨骼随着动作咔哧作响,在数次尝试重打衣结未果后,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手指抖得厉害,连这等简单的事都难以完成。
    她吐出几口白雾,强迫自己镇定一些。
    晨钟嗡鸣之音传遍永宁宫之际,阿厘踏上干阑木台,被带入梧桐宫偏殿。
    地龙烧得火热,李裕长发未束,身着黄地尖瓣团窠对狮大袖衫,芍药红轻纱垂地,脚踩木屐,落座于地毯,懒散地倚着紫檀木挟轼。
    阿厘按规矩下拜,干裂的嘴唇蠕动:“奴婢拜见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李裕刚用过早膳,复有些困倦,将腿伸出给宫婢揉捏,瞧着下方瑟缩如鸟雀的身影,没有丝毫怜惜之情。
    “倒是小瞧了你,竟想弄虚作假欺瞒孤,谁给你的胆子?”
    室内的暖融融有如实质,要将人烤化、憋死,大大小小的汗水顺着厚实棉衣内的脊沟滑下,阿厘仿佛被蛰了一下,哑着嗓子开口:
    “奴婢知罪,奴婢并非存心如此,只是……只是想着去荒野隐居,此生不再现世……”
    “好啊!”突然一声清斥打断她,李裕撑着挟轼直起身子,随手抄起脚边的物什砸至她面前,秀眉拧起:“鬼话连篇!”
    玉石碎地之音在殿中回荡,黄色的碎片弹到阿厘手边,划开一道细细的口子。
    阿厘蜷起刺痛的指头,看着面目全非的黄玉钩带,才意识到长公主已经看过她留与周琮的信。
    木屐敲击白玉地砖,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后,芍药红轻纱飘至她跟前。
    “抬起头来。”
    阿厘难以抑制地发着抖,依言仰起头,干涩的双眼迎上那高高在上、漠然厌恶的目光,眼泪蓦地如断线珠子一般,控制不住地滑下脸庞。
    “于再见之地候君相逢……”李裕垂着眼重复那信中的句子,睨着她:“事到如今,竟还敢欺瞒孤!”
    阿厘死死抓着衣裙,抖动的幅度更大:“奴婢……奴婢……奴婢知罪……可……”
    “殿下恕罪……”
    “奴婢……”
    此女一而再再而三动用歪心思,许久未有人敢蒙骗自己了,李裕心中生戾,更视她非是乖顺单纯之人,断不可留在周琮身边,懒得听将死之人的哭哭啼啼,转身回到座位,吩咐休绩:“拖出去绞死。”
    阿厘失声,身如灌铅,呼吸困难,无数湿汗浸透了她的衣裳,也浸穿了她的希望。
    仿佛天地顿挫一刻,心中无数悲愤苦涩决堤。
    她看向那高台之上的贵人,使劲擤了擤鼻涕,嘶哑且清晰地喊道:
    “长公主殿下——”
    阿厘在所有人的惊诧中跪直身子,双眼灼灼,尤带哭腔:
    “人生在世,想活便是罪吗?!”
    “父母生我,五谷育我,未因饥死,未因病亡,我努力生活十几载,便要因为殿下的喜恶,心甘情愿去送死吗?!”
    她情绪激动,胸膛起伏,使劲擦去模糊视线的眼泪,指尖的血蹭到白皙的面颊上,显得更为狼狈,却不在乎。
    几乎是汹涌洪流般的不平之气支撑着她,在庄严巍峨的皇宫中,控诉着实际已经把握帝国权柄的公主殿下,为自己渺小如微尘的生命发出哀鸣。
    “我不想死!我想活!”
    “我什么都没做错———呃———”  她话未说完便被那带自己前来的侍卫扼住喉咙。
    休绩终于反应过来,惊叫:“放肆!”
    而那颈间的手指猝然紧收,阿厘整个头脸涨紫,无助地扒着颈间的桎梏,难以自制地要张口吐舌。
    李裕已勃然大怒,疾步到他们身旁,一把抽出阿七腰间佩剑。
    “殿下不可!”
    千钧一发之际,陆孝植突然气喘着出现,急忙按住李裕提剑的手。
    李裕眼含冰霜:“放开!”
    陆孝植:“殿下不应跟这贱婢一般见识,一时冲动伤了同晏之的情分!”
    李裕横眉冷对:“孤为周琮打算,人生于世儿女情长不过沧海一粟,假以时日他必定明白孤的苦心!速速放手!”
    陆孝植眼看着阿厘气息愈来愈弱,死死握着李裕拿剑的手,转而厉声命令阿七:“殿下要亲自杀了这贱婢,你还不赶紧放手!”
    阿七看向李裕,李裕并不受用陆孝植的把戏,美目凉薄:“孝植,莫要让孤厌你。”
    陆孝植面对她肃然的神色,头脑一炸,手指依旧阻拦着,力道却渐渐卸下。
    阿厘耳道嗡鸣作响,双眼模糊发黑,整个人仿佛就地旋转,胸腔瘪燥,一生的景象如同走马灯般依次浮现。
    小时躺在母亲的被窝里,调皮地用头顶母亲的臂弯。
    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身旁聪慧的小哥哥用米粒引诱一只掉队。
    与阴沉的少年去摘邻居的秋杏,酸的倒牙。
    因为在厨房帮工,偷吃到新鲜的鲈鱼。
    穿着麻衣,手上掬起一捧荒土。
    在山林间被携上奔驰的骏马,看见那人美丽的下巴。
    在妆台前为少年插上鲜艳的翎羽。
    午睡醒后,从发间坠落的黄桷花。
    踱步的青骢马、阴冷的牢房、漂浮的船舱……
    ……
    无数个画面接连不断,然后她瞧见了母亲站在不远处的穹顶上,正笑着安慰她:“乖厘,晓得你听话了……”
    意识混沌间放松了下来,阿厘向母亲伸出手去……
    时寒风大作,有人带着冬日飙风破门而入。
    似有若无的嘈杂中,颈间的勒锁骤然消失,她落进冰冷却熟悉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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