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武杰顺着他道:“不客气,叔叔,小瑜挺好的,我搞错了哈哈。”
林瑾瑜听他叫自己小名,有种强烈的不适感,林怀南代替他和赵武杰告了别,示意林瑾瑜回去。
学校大门口车水马龙,街上飘起各种臊子的味道,还有油泼辣子特有的辣香,已经是午饭时分了,但是没人再想着吃饭。
他爸照顾他的面子,暂时没说什么,但那张脸上脸色沉郁,隐隐泛青,一看就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林妈妈不了解情况,只觉得疑惑,外加点对儿子撒谎的不满,她不明白林瑾瑜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虽然她对这种廉价出租屋的居住条件极其不满意,但假如林瑾瑜真的为了省钱或者不想听唠叨而在和别人合租,那也可以说呀,根本没必要撒谎。
“小瑜,你从头到尾都在撒谎?”她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声音仍带着典型的上海女人味——并不是嗲,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柔与优雅,就像白先勇笔下那些尽态极妍,但又不失泼辣的女人们:“你是瞒着我和你爸偷偷谈了女朋友,然后又在合租吗?”
儿子忽然被曝光的女友、厕所不可言说的物品、撒谎说自己借的球衣、朋友嘴里一起住的男人……太多没头没脑的信息堆在一起,她试图从这些纷乱的信息里找一个勉强说得通的解释。
“我没有,我只是……”林瑾瑜同样被麻线一般的信息挟裹着,哪些东西是他爸妈已经知道的、哪些又是不知道的、那些是可以利用的,他现在暴露出的漏洞又有哪些?
“那是你在和室友合租,但是你们吵架了?”林妈妈还在继续猜,她调动了一个母亲所有的脑细胞,试图还原儿子在外读大学时候的生活,但她忽然发现自己知道的信息是那么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儿子的了解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多,那些无数个出差的日日夜夜,干净但是空荡的房子、没有父母陪伴的假期,大把大把的零花钱但是越来越少往回打的电话,她忽然发现,她对林瑾瑜的生活其实知之甚少。
她做了所有母亲所能够做出的猜想,唯独没有去猜“我的儿子是个同性恋”。
在林妈妈询问林瑾瑜的过程中,林怀南始终一言不发。
中午住户都去吃饭了,房东一家也在厨房炒菜做饭,菜刀剁在菜板上的声音哒哒哒地响,平淡、日常、富有节奏,楼道里空荡荡的没有人,阳台上白瓷瓶里的玫瑰像是一抹炽烈的血。
“我……”林瑾瑜的心脏收缩又舒张,鲜红的血液随着这越来越快的鼓点沿着血管奔涌过他的全身,他是那样焦灼、浮躁、恐慌然而又油然而生一股冲动,他受够了东躲西藏,那些做爱时候也要想着如何掩藏的秘密、春节万家团圆时分东躲西藏不能带回家的人、街上人稍微多一点就不敢牵着的手……
他不想再这样了,不想再明明深切地爱着某人却要假装独身,不想明明是幸福的却好像还是在等,不想明明拥有最美丽的玫瑰,却要假装它属于别人。
每个人都有大声说爱的权利。
就像那年操场上,人潮翻涌,他从一群又一群人身边走过,留下一首诉说爱意的琴曲,不论有没有人倾听,或者听的人是谁,人潮变动,光影流转,他的爱始终不变。
他就是他,他不必为爱一个人而感到羞耻。
林瑾瑜飘忽的目光慢慢凝住了,正午灿烂的阳光透过楼道口明亮的窗玻璃照射进来——大地如被烘烤的蒸笼,这是个闷热的天气,但同样也阳光万里、晴空朗朗。
他的目光沉沉向下,连带着心也一起沉了下来,林瑾瑜看着他的妈妈,这个赋予他生命,带他来到这个世界,去爱、去恨、去感知的人,他说:“妈……”
无论林瑾瑜怎样地想保持冷静,他的声音还是有一丝干涩:“我没有女朋友,那个和我一起住的人不是我室友,他是……”
林怀南眼皮开始狂跳,那些被他嗤之以鼻的“青春期小孩的不懂事”,多年前已经被隐隐察觉到的苗头……他预感到儿子要说什么了,尽管还不能确定。
“林瑾瑜!”他爸大声叫他的名字:“待会儿再说,让妈妈先上楼,你和我一起下楼买点饭上来……”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了起来,手心渗出薄汗,林怀南说:“待会儿,待会儿……再说。”
然而这种情急的反应反而引起了林妈妈更大的猜疑,她看了林怀南一眼,转头回来,蝴蝶的耳坠在日光下闪过一道银色的光。
坦白已经涌到了嗓子眼,掩藏自己是一件很累的事,林瑾瑜觉得自己真的已经筋疲力尽了。
他在爸爸的注视下缓缓说:“妈妈,我没有女朋友,我喜欢的人是男生……我是一个同性恋。”
从来没有那一刻让林瑾瑜觉得这样难熬过……也许对他爸妈来说同样如此。
楼下刀板上的剁菜声一声一声,好似法槌哒哒。
就如同“胖子”与“小男孩”落地时的那一瞬寂静,这个对于一个家庭来说不亚于原子弹爆炸般的消息乍一出来,楼道里反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也许把古往今来所有的时间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么久,林妈妈愕然微张的嘴里吐出一句“……什么?”
林瑾瑜缓慢,但是坚定地把刚刚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林怀南沉声喝到:“够了!”他说:“林瑾瑜,你为什么要当着妈妈的面说?”
任何一对父母有一个同性恋儿子想必第一时间都不会开心,林妈妈错愕于这个毫无征兆的消息,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她的儿子是那样认真而郑重,她从未在自己儿子脸上见过这样郑重的表情。
她道:“……不应该啊,”林妈妈的眼神往左,好似在回忆从他出生以来,这二十年回忆里被她忽视的细节:“你从来……从来没有表现过有这种倾向,你记得吗,上幼儿园的时候……不,不是幼儿园,是小学,”她沉浸在漫长的回忆里,好似有一些语无伦次:“你回来说跟你同桌的女生长得很漂亮,你喜欢她……”
林瑾瑜说:“我已经忘记了。”
“怎么会……”林妈妈没有看他,只是喃喃地重复:“怎么会……”
林怀南过去搂着妻子的肩膀,眉头皱得很很深,他看向林瑾瑜,道:“不要胡说了!你不是同性恋,性取向在很小的时候就会有苗头,你根本不那样!”
此时此刻,林瑾瑜反而平静了,他说:“是不是又怎么样,同或者双,重要吗……总之我爱的是个男人。”
林怀南盯着他,说:“是谁?”
“不是谁,只是告诉你现在我真的喜欢男人。”林瑾瑜思索之后没有说出张信礼的名字,四年前的场景历历在目,他不知道他爸妈和张信礼的父母有没有联系,更不知道假如说了,在张信礼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在父母接受事实前,他都不会说出这个名字……他想保护他。
林怀南看着他,林瑾瑜也看着他,父子俩对视的眼神里没有温情,反而充满了拉锯感。
在父亲山一般的压力下,林瑾瑜不为所动。片刻后,林怀南心烦意乱地移开了目光,他暂时还没有想到儿子嘴里的男人是谁,或者这个男人具体存不存在……有那么一个极短的瞬间他怀疑过多年前日记本上的那个名字,但又否决了。
在他的印象里,张家的大儿子很正常,看不出同性恋倾向,而他们俩没有发生什么就已经阔别多年,这里是遥远的祖国另一边,和四川远远隔千里,无处重逢,也无处滋生畸形的爱恋。
但他忘了,他的儿子看起来也很正常,他们本来就是正常的。
他要弄清楚这个问题,这个对林瑾瑜自己、对他们一家人来说都至关重要的问题,林怀南拿出手机看了看,正是八月中下旬,从这里回上海非常方便,一趟飞机几个小时,坐一会儿,下来就到家。
“林瑾瑜,”他爸从屏幕上收回目光,用一种不容反驳的语气道:“上去收拾东西,跟我回家。”
“爸,”林瑾瑜不可置信道:“只有十多天就要开学了!”
“我知道,”林怀南干净的镜片上闪过冷光:“先回去吧,问题总要弄清楚,不耽误你上学……万一耽误了自然会给你请假,你不用操心这个。”
这是林瑾瑜二十一岁的生日,没有蛋糕、没有鲜花,也没有祝福,有的只是一声惊雷。
此时另一边,张信礼正在回学校的路上,他离林瑾瑜越来越远,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无知无觉。
第183章 医生的答复
最难走出来的不是低谷,而是原生家庭。
林瑾瑜此前只在别人的故事里看到过那些桥段,比如父母激烈的反对、比如人身自由管控、比如“戒同所”。
但原来这些东西离少数群体……或者曾经离少数群体很近。
他在父母的强烈要求下于开学前一周回到了上海,他爸爸始终认为从取向角度来说,他并不是一个同性恋。
他们为此爆发了无数次争吵,从北方到南方,从学校到家里,林瑾瑜陷入了无休止的辩论和分歧之中,他爸和他妈放下了手头所有的事,在每一个可能的时间和他促膝长谈,从大学到幼儿园,从和他同居的“神秘男人”到小学时候被他拉过头发的女同桌,一桩桩一件件,巨细无遗地进行盘问。
在林怀南夫妇眼里,这出自于对儿子的重视,他们很关心林瑾瑜,并且愿意为他做一切……尽管事实也许确实如此,但在林瑾瑜的感受里,这一切给他带来的只有压力与焦虑。
除了陷入睡眠的那八个小时,其它空闲下来的每一秒,他都陷入了与父母无休止的拉锯中。
林怀南不断询问他过去的事情,问他几年级同桌的女孩、某个被他揪过辫子的语文课代表、总和他打打闹闹的学习委员……那些小时候的事情林瑾瑜原本是记得的,二三年级时同桌的漂亮女孩、头发很长很长的语文课代表、关系好到班主任以为他们在谈恋爱的学习委员,虽然他已经忘记了那些模糊的、他久远记忆里已经不再活跃的影子们的脸,但在爸爸一次又一次的盘问下,他忽然感到那些东西开始变得僵硬。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答他爸爸的问题,每次的答案都一样:记得、但不太清楚、以前是以前、真的已经忘了那种感觉……这些逐渐公式化的回答好似一点点抽走了幼时记忆里的最后一丝鲜活,那些原本还残存着呼吸的影子开始板结、变得僵硬,到最后,林瑾瑜已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诉说一段真实发生过的悸动回忆,还是仅仅像个机器人一样在回答重复而没有意义的问题。
他始终承认自己在小学时代没有对任何一个男生产生过微妙的感情,但同时也反复表明他确实是同性恋。
而林怀南恰恰不认同这一点。他始终认为不论性取向是否天生,儿童的性别意识萌生于3岁左右,而绝大部分同性恋者在遥远的小学阶段,当他们具备性别认知能力的时候,就会朦胧感知到自己会对同性产生不一样的情感。
就像他对林瑾瑜说过的,假如他真的是个同性恋,他都可以接受,因为他生来就是这样的,无法改变,还能怎么办呢?可问题在于,他始终不认为林瑾瑜是同性恋。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到底有什么意义!”这些机械性的问题让林瑾瑜崩溃,在又一次就这个问题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后,他大声道:“我从前是什么样的现在就一定是什么样的吗?”
“我只是说你不符合同性恋者的心理发展特征,”林怀南很冷静地道:“你并不是同性恋,我只是阐述这一点。”
“好,就算我不是,我是双,那又怎么样?”林瑾瑜说:“从形而上的取向划分上把我划分成双,又怎么样?我爱的那个就是男人。”
林怀南说:“是谁?”
“跟是谁没有关系,我就是gay,你接受这一点就行了!”
林怀南道:“你不是gay,你过去从来没有……”
“可我就是喜欢男的啊!”
林怀南说:“他是谁?”
……这样车轱辘式,仿佛永远不会结束,也不会有结果的争论让林瑾瑜无比疲惫,他从来没有这样累过,从来没有这样迫切地想要远离这个生他养他的家庭。
当他在父母面前失去信任,爸爸妈妈便开始对他所有的话保留三分怀疑,尽管林瑾瑜否认了自己有个同居的男友,但他爸还是想尽了各种办法从他的话里打探虚实。
林瑾瑜开始感激之前小堂哥的提醒了,除了这一次,从小到大他爸妈都和尊重他,进他的房间会敲门,不会不经他允许随意翻看他的手机,过去,当他们想知道儿子是否早恋的时候,他们会直接提出看看他最近在和谁聊天,然后当着林瑾瑜的面和他一同翻看。
林瑾瑜从前没有这些小秘密,因此从未拒绝过……换而言之,假如某一次他忽然言辞激烈地拒绝了,那么就说明很可能有鬼。
多亏小堂哥的提醒,那一次新年之后,他更改了父母都知道的锁屏密码,通话记录删除,qq、微信用学校的电话卡申请了新的小号,并且把所有知道他取向的好友复制了过去,大号则删除了和张信礼的聊天记录……甚至,为了防止张信礼给他打电话被抓个正着,林瑾瑜暂时拉黑了那个号码。
这样一来,不管他爸妈是真君子还是假君子,都绝无可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从他手机里挖出点什么。
由于赵武杰阴差阳错的“证词”,林怀南怀疑林瑾瑜的男朋友是和他同校的同学,一周后,开学的日子,林瑾瑜遥遥远在上海,没有回去报道,他爸则代他给辅导员打了电话请假。
一天二十四小时,他们和林瑾瑜几乎寸步不离,林怀南拒绝承认他是同性恋,而林妈妈一时间似乎也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她虽然没有和林瑾瑜争吵,但言辞间还是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希望林瑾瑜多加思考,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林瑾瑜感到无法和父母沟通。
大概是想起卫生间那个不可言说的套套,一周后的周末,林怀南带他去医院做了性病检查。
尖艾淋全部阴性,这使得林怀南松了口气。
大概是对这方面还不太了解,或者异性恋男性天生的对于同性性行为的排斥,他没有询问林瑾瑜具体的细节,以及他在性关系里充当什么角色……又或许出于一种自欺欺人的心态,他希望儿子仅仅只是和别人发生了戴套的边缘行为。
林瑾瑜没有外出,也没有时间进行相应的社交,他和家庭的角力一时间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生活……也包括他父母的。
即使如此,他们仍然无法达成统一,终于有一天,他爸妈对他说:“去医院看看吧。”
林瑾瑜不知道有多少少数群体听过这句话,他们听到这句话的一刻又是什么心情,总之……他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种无法抑制的心凉。
就像感觉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忽然有一天背叛了你,他们认为你是有病的。
“我并不是在骂你,指责你有病,”林怀南道:“我只是想寻求一个解决方法,我对心理学科并不了解,我希望他们能提供一些比较专业的建议。”
“你知道性取向是不可被治疗的,”林瑾瑜说:“你在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心理疏导并不是你以为的那种治疗,”林怀南道:“天生的同性恋确实不可治疗,可你只是有那么一点倾向,你还有另一种选择!”
林瑾瑜简直无话可说,很久以前,王秀和他说过,说人是不能自己选择去爱上谁的。
医院的心理科并不冷清,林瑾瑜自己挂了号,带着他爸妈上了楼。
这所本地医院的心理科非常强势,门诊挂号费不菲,林瑾瑜在推开科室门进去的那一瞬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坐诊的是个四十出头的女医生,询问他们是想解决什么事情。
“您好,”林怀南道:“就是……我儿子,认为他自己是同性恋。”
林瑾瑜一言不发,医生好像有些没听懂,道:“认为?你的意思是……他是同性恋对吧?”
神说我会遇见你 第17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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