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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自从几年前大败于唐朝军队之后,薛延陀贵族们便陷入了患得患失、或悲或喜或怒或恨的复杂心态中。这场战争带给他们的影响远比他们预想中更加严重。眼看着如日中天的地位岌岌可危,周围群狼环伺,夷男可汗只得定下借大唐之势镇压那些个心怀不轨的部落的计策。为此,他不惜再度伏低做小,使尽了各种手段,终于求得一位真正的金枝玉叶下降。
    如今,愿望已然达成。大唐天子虽说心不甘情不愿,但到底许下了这桩婚事,还给出了十分可观的嫁妆单子。然而,光是拿着这张嫁妆单子,薛延陀内部便几乎因此而成日吵闹不休,甚至险些大打出手以至于公然分裂了。
    赞同者如突利失,自是百般激动,动辄历数弘化公主下降吐谷浑、文成公主下降吐蕃之后,给他们带去的工匠技术,以及辉煌灿烂的中原文化。与织布、造纸、铸造等技术相比,所谓的文化与数不尽的钱财,反倒都是小事。虽说铁勒人的铸造技术亦是十分高明,但唐人所用的横刀、仪刀、弩箭等,哪种不令人眼馋呢?至于因嫁妆丰厚的缘故,必须准备大量的聘礼,在这些好处面前也算不得什么了。
    反对者则以拔灼为主,他本来便不赞同与唐人和亲,自然更不愿意为这桩亲事付出什么。新兴公主的嫁妆单子确实丰厚,但钱财工匠之类,对于习惯游牧为生的薛延陀人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反倒是薛延陀人必须为这些嫁妆准备聘礼,将牛羊马匹送出去,使得自己的部落变得贫穷,简直是得不偿失。
    夷男可汗自是舍不得将自家部落的牛羊马匹送出去,但更舍不得这桩婚事将会带来的利益。自家部落没有“足够”的牛羊马匹,向其他部落“借”就是了。至于借了之后什么时候归还,当然就是另一回事了。不借,那便是不给薛延陀面子,甚至蔑视大唐——这可是为了迎娶大唐公主准备的聘礼!
    当然,牛羊马匹“借”得,丝绸瓷器香料亦“抢”得。粟特商人个个身家富贵,区区些许货物又算得了什么?大漠马贼如此猖狂,运道不佳也怨不得别人不是?于是,一时间漠北人心动荡,胆小的部落自是敢怒不敢言,胆大的部落却已经愤愤地往西迁徙了——离薛延陀牙帐越远越好,至于会不会受到西突厥人的侵扰,又是另一回事了。那些个保不住货物甚至沦为阶下囚的粟特商人亦是风声鹤唳,竟没几个人胆敢再往漠北行商了。
    丝绸瓷器香料的价值,自然远远胜过牛羊劣马。这些不能吃用的奢侈之物,一向是薛延陀贵族权势的象征,同时亦是汉人高官世家富贵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种能够撑得起聘礼的贵重物品,当然越多越好。故而,粟特行商越少,薛延陀人便越不会放过每一个商队。
    这一日,又一个小心翼翼的粟特商队来到某个铁勒部落当中。他们已经不敢去薛延陀牙帐,不过,即使是这些位置有些偏僻的铁勒小部落给出的皮毛武器骆驼牛羊,转手也能赚上不少了,亦不必为了更丰厚的利润冒人货两失的危险。谁知,正当他们卸下货物与牧民讨价还价的时候,一群蒙面的马贼突然冲了出来。这群马贼不但抢了粟特商人的货物,连牧民的牛羊马匹骆驼也都不放过。部落中的勇士大怒,立刻挥刀追杀上去。
    前后追出了上百里路,牧民们临时骑上的马匹到底并非上等好马,渐渐地就被那些马贼甩下了。但他们也并非毫无收获,射死了十来个马贼。不过,当他们将马贼蒙面的布巾都扯下来之后,顿时面面相觑:怎么有几个马贼生得很是面熟?看起来应该就是附近铁勒部落的人?
    这时候,体力稍弱的粟特商人们才哭着喊着追了上来。千辛万苦带来的货物不保,他们个个都如丧考妣,捶胸顿足,教同病相怜的牧民们禁不住心生同情。双方瞬间就没了隔阂,一起哀叹着时运不济。然而,一位粟特商人定睛看了看那十几具尸首,忽然有些疑惑地支吾道:“这不是前些日子在居延部落看见的人么……”
    牧民们闻言大惊:“难怪我们也看着眼熟!!居延部落可是大部落,作甚么要假扮马贼?!”“该死!咱们这就冲到他们部落里去,把东西都讨要回来!!”“是啊,咱们部落的牛羊马匹都有记号,不怕他们不认账!!”
    粟特行商们却有些瞻前顾后,迟疑道:“居延部落恐怕也不会轻易承认此事,何况他们人多势大,若是一不做二不休把咱们都给……”
    牧民们被他们一提醒,也有些犹豫起来。居延部落是夷男可汗的亲信部落,光是控弦的骑士就有两三千人,他们这种老弱妇孺加起来也不过一千人的部落,若是一时控制不住场面狠狠得罪了这群人,下场只可能是被他们吞并,世世代代都成为受他们奴役的奴隶。
    “呔!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先前汗王说征牛羊马匹给大唐公主筹备聘礼,咱们不是就已经出了一千多头牲畜?剩下这些是部落仅剩的口粮,教他们都抢走了,咱们今年还怎么过冬?!难不成都活活饿死?!”
    “是啊!反正也是一个死字!倒不如豁出去了。如果证据确凿,闹到汗王面前,也是他们假扮马贼抢劫在先!”“哼,他们可真是想出了好主意!汗王征了牛羊马匹,就抢我们的补足,完全不顾我们的死活!”“如果不是认出这些人是他们部落的,咱们死活都想不到他们居然会冲自己人下手!!”
    一时间,牧民们又有些义愤填膺。部落的头领见压制不下来,心里也急了。旁边一位粟特商人略作思索,接道:“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见牧民们都齐齐地望过来,他清了清嗓子,环视周遭,一双略有些狭长的乌黑双目竟多了些璀璨的意味,与脸上卷曲的胡须多少有些不相配,鬓角的汗水落下,隐约也透出了更为白皙的皮肤——当然,一贯粗豪的牧民们不会注意到这样的细节。
    “咱们不如先去附近打听打听,看其他部落是不是也遭了抢。只有咱们一个部落未免太过力单势孤,多找几个部落一起去居延部落查看证据,也有底气不是?到时候去请汗王主持公道,也不会孤零零的没个帮手。”
    “这倒是个好主意。”牧民们点头同意,又热情地将粟特商人都带回部落好好招待。他们可不像那些仗着自己势大便欺负人的部落,以为大家便是知道真相之后,也会忍气吞声。粟特行商自是不能轻易得罪的,否则,要是他们从此拒绝运盐巴、香料、粮食过来,寻常牧民们的日子还怎么过?
    远处,一群人静静地立在起伏的草坡后,遥望着假扮马贼的薛延陀人急忙退走。他们只是旁观,并未出手。为首者吩咐了几句,派了一个斥候小队跟上去,伺机而动。旁边一人却忽然笑道:“想不到,慕容郎君便是当诱饵,也很是尽责。假扮粟特行商,果然还须得他们吐谷浑人前去。”
    “都是胡人,也不容易露出破绽。”又一人接道,“装扮起来,也比咱们更像模像样。”
    “只可惜那些‘货物’中,许多物件都是他家侍从带来的,也不知能不能追回来。若是三番两次被薛延陀人抢走,恐怕损失很惨重罢。”
    “都随身带着了,他应该也不会在意这么些钱财东西。”
    另一人淡淡地看了他们俩一眼,听着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旁人,嘴角微微抿了抿:“若是想说闲话,待扎营之后再说罢。你们分别带人,去周围部落传消息,将今日之事传得越远越好。此外,还须得传些商队的行踪,引起居延部落的注意——至于如何引起他们的兴趣,由你们自己定。”
    “是!”一群人顷刻间便分作三路,各自散去了。
    如上这般的情景,数日之内接连发生。不久之后,十几个小部落联合起来,向居延部落发难,果然找到了自家做了记号的牛羊马匹骆驼。居延部落当然不承认曾经假扮马贼劫掠,只推说这些都是走失的牲畜,从野外牵回来的,按规矩便已经属于他们了。怒不可遏的小部落见他们气焰高涨,索性一状告到了夷男可汗面前。
    夷男可汗大为震怒,虽说假扮马贼劫掠之事是他默许的。但谁知道,这一群蠢货居然抢到自己人身上去了?抢完一个部落还不算,居然连着抢了十来个部落!据说私下早就已经打得不可开交,死伤数百人,这才遮掩不住闹到了他跟前!于是,他将双方狠狠训斥了一顿,又以惩罚为名,将那些牛羊马匹骆驼等皆上缴了一部分,这才将剩下的归还给诸小部落。
    居延部落且不说,偷鸡不成蚀把米;其余小部落白白损失了过冬的牛羊,心中自然十分不忿。于是,漠北草原上渐渐传起了对薛延陀牙帐不满的歌声,转眼之间,几乎每个部落的幼童都会唱。随着水草迁徙的铁勒诸部,不知不觉各自往东、往西而去,与薛延陀诸部越发疏远起来。
    当然,薛延陀人并未意识到,他们内部的矛盾分裂,目前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这一局,在崔敦崔尚书踏上薛延陀牙帐的那一刻,便已经巧妙地落了棋子。如今,一切早就尽握在大唐天子手中,任凭谁再如何挣扎,亦已是无法翻覆了。
    ☆、第六十四章  搅乱池水
    自从薛延陀人为了筹备聘礼,变本加厉横征暴敛之后,漠北草原的局势便越发动荡不安。虽说夷男可汗三令五申不许再假扮马贼行劫掠之事,但许多部落为了保住所剩无几的牛羊,不得不铤而走险。在这种情势下,本便寥寥无几的粟特商队的安全越发岌岌可危。财帛动人心,生存压力更足以令善者变成恶人,他们已经无法判断这些铁勒部落中,到底哪些打算诚心诚意做生意,哪些又如伺机而动的饿狼一般想将他们啃噬干净。
    黄昏时分,一队形容狼狈的粟特商人正匆匆地赶路。他们似是甫逃脱追击,神色惊惧而警惕,不断地鞭打着骆驼,促使它们加快脚步。捆在骆驼身上的货物有些松散,时不时地掉落在地上,但他们却只是忙着捡起来塞回去,完全没有心思停下来整理。
    就在这时候,远远的地平线附近,足足有二百余人的蒙面马贼吆喝着策马追过来。行商们大惊失色,忙不迭地催马逃跑。但偌大的草原一望无际,他们又能逃到何处去呢?好些粟特人脸上已经露出了绝望的表情,索性不再抵抗,任凭马贼将他们围了个结结实实。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当斥候瞧见又一群乌压压的马队之后,已经来不及将商队搜刮干净,赶紧备战或者撤退了。新来的一群人都以面具覆脸,身量矮小些的戴着鬼怪面具,身量高大的则戴着漆黑如墨的木面具。如今假扮马贼的铁勒部落人都兴起了覆面之风,自然无人知晓面具底下是什么样的脸孔。
    “按理说,应该是先到先得。不过,你们赶过来也不容易,货物和粟特人都分你们一半!”显然,先来的那群蒙面铁勒人并不欲与这些强敌结仇。让出一半利益,同时也不必独自面对劫掠之事暴露的危险,依然很划算。
    可惜,新来者却并不欲与他们多言,径自取弓射箭,下马挥斧。在连天箭雨的压制之下,反应迟了一步的蒙面铁勒人很快就倒下了好几十个。勃然大怒的铁勒人立即策马冲上前,意图杀出一条血路突围。然而挥舞着斧头的面具大汉们却精准地矮身横扫过去,一扫便是好几条马腿折断,连人带马皆重重地摔在地上,哀鸣四起。
    平静的草原瞬间变成了血腥的战场。不知何时,粟特商人们悄悄地退了出去,迅速更换了衣冠。仍有余力者激动难耐地冲进了战场中拼杀,剩下的则远远地绕开,来到附近的矮草坡上。此处正有十余人勒马静立,遥遥望着厮杀呼喝的战场。
    “慕容郎君着实辛苦了。”戴着狰狞面具的李遐玉放下弓箭,回首望过来,“阿兄说,这是最后一回请君入瓮,往后不必慕容郎君再当什么诱饵,就让铁勒部落自行寻仇拼杀去罢。咱们来到漠北也已有两三个月,正好归家休息一段时日。”
    “这段日子,少说也杀了两三千铁勒人罢。”慕容若道,“这般乱象频发,薛延陀可汗却并未注意到,可见他们确实大势已去。不,或许正因早便大势已去,这才想出了借势的法子罢?”
    “借势?”李遐玉噗嗤一声笑起来,“我原本也担忧薛延陀借和亲之事,以大唐之势力压漠北诸部。但后来便想透了,他们想借势,圣人也如他们所愿借给他们了——不过,借出的却是引火燎原之势。”没有借势的诚意与福分,借来的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好势。这桩和亲,已然巧妙地成为了薛延陀覆灭的一局棋。圣人从来不曾想过能够收服薛延陀,而是期待像击败、打压、分裂突厥人那样,将威胁彻底除去。这些个游牧胡人若是不吃些教训,永远不会惧怕,更不会从心底顺服大唐,翻脸不认人是常事,逮着机会便会作乱。
    “原来如此。”慕容若长长一叹,“先前还以为,国婚之事若成了,河西与西域的情势便会越发复杂。毕竟,薛延陀、突厥,都曾是吐谷浑之寇敌。吐蕃亦然,虽然如今算得上连襟,却没什么连襟的情分。”吐谷浑被大唐击败之后,分裂为东西两部。东部归降大唐,西部顺服吐蕃。而后东部之王娶了弘化公主,吐蕃王娶了文成公主,时常贸易往来,边境又依旧频繁冲突,关系确实十分复杂。
    “利益当前,情分又价值几何?”李遐玉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就连她亦明白,在如今的世道之下,国与国、族与族之间的分分合合,皆是应了太史公(司马迁)那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确实如此。”慕容若苦笑道,“如吐谷浑……能夹缝求存,已经很是不易了。幸而我并非从兄,不必顾虑太多,万事皆可随意。”他似是不打算再隐瞒自己的身份,隐约也透露出一二来,而后又似不经意地接道:“这回到底危险些,时间也紧,幸而李娘子的阿姊弟妹都不曾过来。”
    “可不是么?这些假马贼比真马贼还厉害些,若是他们当真跟过来了,我确实没有把握护住他们。”李遐玉接道,似是有些感叹。不过,忽而她话音又一转:“慕容郎君话里话外一直在打听我阿姊,先前却始终不敢与阿姊直说。难不成就不担心阿姊早已经订了亲,你白白费了一番工夫?”
    慕容若怔了怔,笑道:“你们汉人家的小娘子,若是订了亲,还能出来杀马贼?”
    “确实不能。”李遐玉回道,“所以阿姊是悄悄跟着我跑出来的。上次家去之后,家中长辈便再也不肯放她出来了。”此话足足有九分真,李丹薇回都督府之后就被崔县君禁足了。而她也再度成为崔县君、卢夫人最不欢迎的客人,连只言片语也传不过去。如今,她们之间传话带信越发曲折了,须得经过李遐龄、李丹莘两人之手,才能辗转得到些许消息。
    “她已经定亲了?”慕容若又惊又急,忙问道。
    “家中正在物色合适的郎君。毕竟阿姊去岁便已经及笄,韶光易逝,等不得了。”李遐玉瞥了他一眼,“若是慕容郎君再迟疑下去,说不得这次回去之后,便能听得阿姊的好消息。”她有些理解慕容若此时患得患失的心情,前有胡汉之别,后有世族门阀的偏见,他若是贸然前去提亲,恐怕很容易便会遭到拒绝。只是,他们两人之间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供他细细打探,从容思索布局了。若换了是她,其余一切暂时都皆可放下,先将中意的小娘子娶回家再说。若是担心直接上门提亲不成,便间接托人提亲就是。弘化公主的面子,吐谷浑王室的面子,即使贵为陇西李氏丹阳房嫡脉,也不得不相让一二。
    “若是不知她心中所想……”慕容若紧紧地拧起眉。李丹薇待他并无任何异样,故而他才不愿贸然行事。若是两情相悦,他托人说亲也容易些;若是他一厢情愿,他实在很难确定,心上人是否会放弃嫁入世家豪门的机会,跟着他回吐谷浑。
    “且不提动情与否,相较那些个世家子弟,你能让阿姊过上什么样的日子才更重要,不是么?”李遐玉意味深长地笑起来,“阿姊若是寻常的世家小娘子,便不会认识你,也不会随着我出门杀马贼了。如果你想清楚了,便去灵州都督府,向十娘子提亲罢。阿姊闺名唤作‘丹薇’,可别说错了人。”
    慕容若神色微微一变,忽地挥起马鞭,拨马离去:“多谢小娘子提醒!!”他身后的数十侍卫原以为他要冲进战场当中,却见他驱马一路往南狂奔,心中疑惑之极。他们尚有一半人手在战场上,阿郎究竟有何打算?当然,不管阿郎如何打算,他们都誓死追随就是了。至于战场上的人,待战事之后再跟过来也不迟。
    “不必言谢。”李遐玉勾起唇角,心中暗道:若不是曾见过他与十娘姊姊单独说过几句话,瞧起来颇有几分相配,她才不会做多余之事呢。这桩婚事若是成了,她也不必担忧十娘姊姊日后被困在后宅之中,过着无趣的生活了。说不得,她们不但随时能来往、相约狩猎,还能一起再去杀马贼呢。
    与此同时,战况已然胜负分明的战场之上,接连用横刀杀了十来个敌人的谢琰策马避过扑面而来的攻击,反手便削去了敌人的头颅。他轻轻地甩了甩刀身上炙热的鲜血,而后略微分了分神,看向远处的李遐玉。
    因日暮的缘故,李遐玉等人已经成了一团有些模糊的影子。但这并不妨碍他瞧见慕容若驱马上前,两人状似相谈甚欢。其实,这些时日里,慕容若与李遐玉并没有多少接触的机会。这位俊美的鲜卑郎君一直是个尽职尽责的好诱饵,假扮粟特行商也扮得几乎毫无破绽。闲暇之时,他还会编纂嘲弄薛延陀人的儿歌,转眼间便传唱出去,将混乱的漠北局势搅得越发浑浊。而李遐玉除了偶尔赞几句他的才能之外,也并未多说什么。
    然而,不知为何,他心中却始终不痛快。仿佛有些他不甚了解的情绪一直困守在角落中,时不时地便悄悄冒出来,将他的淡定、安然、理智甚至愉悦、惬意都搅得一团混乱——许多时候,他的心境便如同这漠北的局势一般,百般头绪无法可解,不得不强硬地压制下去。
    只见慕容若突然离去,将身边的侍卫都带走了,他拧起眉,驱马脱离战场:“阿玉,发生了何事?慕容郎君似欲南归?”不过片刻而已,慕容若便已经不见踪影了。他走得实在太急,甚至来不及与他说明,到底是因什么缘故?
    “人生大事,他若是再晚些,可赶不上了。”李遐玉笑道,“横竖咱们过几日也须得南归,少了他也没什么干系。”
    谢琰心中微微一紧,几乎立刻反应过来:人生大事?提亲?向谁提亲?眼前的少女瞧着已是豆蔻年华,但实则虚岁才不过十三。她尚未及笄,怎么就论起了人生大事?实在太早了些罢?!这一瞬间,无数念头一掠而过,他甚至能感觉到心中的些许惶急。
    然而,未待他细想自己究竟为何而惶急,李遐玉便忽然道:“结束了”。
    不错,这场战斗不过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便在暮色四合之中彻底结束了。
    ☆、第六十五章  首度报仇
    李丁大踏步行来,双手各提着一个昏迷过去的俘虏,看起来犹如展翅的大鹏。除此之外,战场上再无活着的敌人。铁勒人的头颅皆被割下,微伤或毫发无伤的马匹都已经成了他们的战利品,重伤与死去的马则视同粮食。虽说打扫战场之后,并不如剿杀马贼时的收获,但铁勒人的脑袋在计算功勋时更有价值。更何况,根据他们的探查,这个铁勒部落十有八九便是当初袭击怀远县的罪魁祸首之一。故而,漠北“马贼”横行之际,他们才迫不及待地出来顶风作案——缘由无他,熟能生巧耳。
    那些悄无声息潜伏在寻常百姓当中的马贼,或者说薛延陀人的细作,只能继续慢慢查探。然而这偌大一个铁勒部落,却不可能突然消失。李遐玉与孙夏并非赶尽杀绝之人,从未想过处置那些个老弱妇孺。不过,当初参与怀远县之乱的铁勒人,却是一个都不能放过。他们将会从俘虏口中,问出每一个可疑的名字,为含冤故去的亲人报仇。
    数百具尸首很快便就地掩埋,形成一个新的草坡。幸而他们以多击少,只有十几人重伤,并未危及性命,遂立刻移到不远的小溪附近安顿下来。搭建帐篷,杀马取肉,巡防探查,无论是府兵、部曲或是女兵,都有条不紊地完成了各自的任务。经历了数次战斗与鲜血之后,他们很快便能自胜利的喜悦中抽身而出,将零碎的事务视同休息,不再如新兵那般只知不断回想战场的血腥与恐怖,茫茫然不知何所以。
    孙夏扛着双斧,缓缓地走到李遐玉身侧,抹了一把眼角的泪,闷闷道:“阿玉,终于报了仇,祖父祖母……阿爷阿娘……还有阿姊,他们在地下也会欢喜罢?虽然还差了些人,但我迟早会将他们都找出来,割下他们的脑袋祭祀先人。”
    “大兄,回去之后,咱们就去弘法寺做一个道场,将这个好消息告知他们。”李遐玉知晓他只是有感而发,“临行之前,秋娘也说她要抄经,正好做道场时用。此事了结,你与秋娘心中也少了些牵挂。”
    孙夏细细地擦去双斧上的血迹:“你手臂上的伤也该痊愈了,这回去袭击那铁勒部落,我保管不拦你就是了。三郎也是担心你伤势复发,这才不让你上战场,可不能怪他。”原来他见谢琰方才神色有异,以为兄妹二人发生了争执,特地来劝和。只是,他到底不会说话,仅能推己及人,说得也不算好听。
    李遐玉怔了怔,也不知他这误会究竟从何而来:“我自然知晓,阿兄是满心好意。手臂的伤势若不能痊愈,往后射箭使刀都会受到影响,自是不能因小而失大。至于报仇,亲眼得见你们斩杀仇寇,我心中也很是快慰,并无不满。”
    “那便好。”孙夏搔了搔脑袋,接过旁边部曲递来的炖马肉,大口大口地吃起来。马肉的滋味虽不怎么样,但到底也是肉。耗尽体力之后,吃些大荤总比啃干粮好些。因而,无论是谁都不会嫌弃,营地中飘起了香味,也渐渐响起了说笑声。
    李遐玉因养伤的缘故,倒是并未用马肉,只是喝了些羊奶羹,又进了些干粮煮的粥汤。遍寻营地,不见谢琰的踪影,她亦有些意外。转而又忆起李丁抓住的两个俘虏,便朝着某座营帐而去。
    立在帐外,隐隐能听见里头的呜咽哭泣以及含混的求饶声。李遐玉并未进去,而是刻意走了两步,引得谢琰出来。许是因旁观拷问俘虏的缘故,谢琰已经将方才那些不适宜的猜测与情绪暂时放置一旁,一如往常般平淡而笃定。
    “阿兄尚未用夕食罢?若非我嘱咐属下给你们留些,恐怕转眼就要教他们吃个精光了。明日还须赶路,阿兄且将这些琐事交给李丁便是,不必事事关心。”李遐玉也发觉,谢琰今日的举动有些异常。若是以往,他必不会亲自来看拷问俘虏,只会听取结果。作为“主帅”,他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亟待完成,诸如激励士气、思索与制定作战计划等。
    谢琰嘴角含笑,仿佛平常那般温声道:“还是阿玉细心。你也不必担忧这些,身上还有伤,早些歇息去罢。”闻言,李遐玉不得不强调:“阿兄,我的伤已经快痊愈了。下一场战斗,可不能让我在一旁干看着。”
    “若是医者答应,我自无不可。”谢琰回道,目送她走远,矮身进了帐篷。自从相识相伴以来,随时关注她的行踪已然成了他的习惯。因而,连他自个儿也并未发觉,自己的心思究竟从何时开始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今,自己的目光中又究竟含着多少呼之欲出的复杂情绪。或许只是担忧,或许只是怜惜,或许只是郁怒,或许也远远不止是这些。尚且青涩的谢三郎固然聪敏无双,情窦初开之时却同样笨拙甚至于迟钝。
    经过一日一夜的审讯,李丁终究从俘虏口中撬出了数十个名字。这些人几乎年年都会消失一段时日,有些已经死在了外头,尸骨无存。这些年来,整个部落都心知肚明他们究竟是去干了什么勾当。而这回部落青壮假扮马贼之事,亦是他们巧言令色说服了首领。部落中一千余控弦勇士分作了四支,除去一支护卫部落之外,其他三支皆在远近劫掠,收获亦颇为丰厚。
    “如何?”谢琰将舆图展开,徐徐绘出其余三支假马贼劫掠的路线。经过两三个月,他们对漠北诸部落的分布已经心中有数。舆图虽仍有不准确之处,相差却并不明显。“以我们眼下的兵力,绝不能等到他们会合之后再出击。”部曲二百人、女兵二百人、府兵六十人,另有些尚未离开的吐谷浑侍卫一百来人——他们眼下的兵力拢共将近六百人,与剩下三支铁勒骑士的人数相差并不算远。然而,若是硬碰硬,不仅将会伤亡惨重,还极有可能引起其他铁勒部落的注意,甚至于遭到围攻。
    “分而击之——断绝他们之间的消息传递,确定他们行军的路线,奇袭或者伏击。”李遐玉道,“咱们不能轻易分兵。”以少胜多、正面迎战固然精彩,但以多击少、行之诡道方是减少伤亡、确保胜利的最佳方式。
    “部曲、女兵各派一路斥候去打探消息。”谢琰道,“另派二十人守在通往部落的要道上,将他们传回去的所有消息都截下来。将外出的两支全歼之后,再把他们部落假扮马贼劫掠的消息传出去,引来周围部落怒而攻打。到时候,咱们只管坐收渔翁之利便是了。”铁勒部落之间的吞并,素来都是先除掉青壮,只留老弱妇孺当作奴隶。一旦周围部落得知此事,绝不会放过就在嘴边的肥肉。如今漠北内部混乱,夷男可汗的威严日渐降低,此时不让他们内部生出纷争,耗尽他们的青壮男子,更待何时?
    不多时,斥候再度传回消息,众人立即拔营而出。奇袭与伏击,皆是他们最擅长之事。虽说一场战斗之后,紧接着便要赶向下一处战场,无暇歇息。但所有人都精神振奋,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疲惫。不过两三日之内,他们便全歼了敌人,俘获了他们劫掠而来的牛羊马匹骆驼。这些牲畜身上都带着各部落的印记,谢琰放生了一部分作为证据,剩下的皆就地宰杀,让所有人痛痛快快地吃喝了几顿。
    此时,附近的部落听到消息后,皆是蠢蠢欲动。他们都各自派出人打探,自然发现了各种消息,有的甚至还牵回了一些走散的牲畜。眼看着就要入秋了,那些存粮普遍比往年不足的部落如何会放过这等好时机,自是迅猛地出击。
    他们皆不知晓,有一行人正在远处遥望着胶着的战况。随着亟不可待前来分一杯羹的部落陆续到来,这场混战的规模逐渐扩大。部落内外,皆是尸首遍地,相似的衣着打扮已经分辨不出是哪个部落的骑士。而数百顶帐篷陷入了火光之中,很快便烧成了灰烬。最终,老弱妇孺分别成了不同部落的战利品,被捆在牲畜后头,哀哀哭泣着远去。
    李遐玉微微眯起眼:当年她的亲人与那些无辜的百姓,亦是这样无助哀哭罢?只可惜他们连成为奴隶等人来救的机会也没有,便被那些个真真假假的马贼夺去了性命。万物轮回,皆有定数。昨日之因,今日之果,如此而已。享受了血腥杀戮所带来的好处,自然也须得为此付出代价。
    “回去罢。”谢琰道,拨马转身,“尽快赶回怀远县,免得教铁勒人发觉,反倒对大唐不利。咱们首次出击,算得上是大捷。接下来之事,便交给其他人了。”此次首战之收获,已经远远超乎他的意料之外,也足够了。该做之事,能做之事,他们都已经做了。至于剩下的,自有人会迫不及待地接手。区区番代征防,亦能做到这般地步,许多人大约从未想过罢?往后几年,说不得那些苦事累事都有人争着抢着去做,但他丝毫不担心没有立功的机会。
    说起来,按祖父的安排,也该轮到他去长安番上宿卫了。一离开便是四五个月,可能年后才能回来,该不会发生什么事罢?譬如说——提亲。
    “不错。”李遐玉放松地笑起来,眉眼弯弯,“大仇得报,自然须得尽快家去报喜。若是有人手脚快些,说不得还能听到什么好消息呢。”
    好消息?提亲的消息么?好不容易恢复淡定的谢三郎越发不淡定了。于是,接下来的数日,所有府兵与部曲都领教了谢郎君治军行军的严格。然而,因他平日一贯含笑的缘故,竟无人发觉他的情绪极其低落的事实。
    一路紧赶慢赶,一行人终于在八月末回到了大唐境内。谢琰孙夏带着府兵直奔军府,将战利品交给书记官记功。若是没有差错,凭着那些铁勒人的头颅,他们至少又可分别升上一转。而李遐玉归家之后,立即迫不及待地差遣李遐龄去灵州寻李丹莘打探消息。
    ☆、第六十六章  接二连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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