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赞叹数句之后,觉得有些为难。虽然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李暇玉的射艺更高一筹,但十射十中却是平手。若是判定铁勒酋长输了,这群胡人很可能心中并不服气。但若是判定平手,他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替他亲自封的定敏郡君觉得委屈。
在场众人谁不是人精,自然瞧出了圣人的踌躇之意。未能分出胜负,李暇玉亦是颇觉得有几分可惜,遂主动提议道:“不如再比一场?分出输赢拿得彩头才痛快些不是?寻常射箭也不知要比到什么时候,不若在百步之外那棵树上悬挂铜钱,以箭穿过钱孔为胜,却不能将铜钱射下来,圣人以为如何?”若是如此,射箭者不仅须得注意准头,同时更需要控制好力道。稍有不慎,便可能满盘皆输。
圣人满意地颔首,又问那铁勒酋长:“可愿再比一场?”
“李郡君说得是,有输有赢才痛快!”那铁勒酋长也是个豪爽汉子,“方才我其实已经输了。不过是天可汗给我颜面,才再给我一次机会。正好也让我瞪大眼好生瞧一瞧,李郡君的射艺到底有多厉害。”
不多时,铜钱便已经挂好了。两人再度举弓引箭,李暇玉率先射出一箭——只见那一箭直奔铜钱而去,正好穿过铜钱孔中,带得铜钱轻轻地一荡,连钱带箭竟是安然无恙地挂在了上头。契苾何力将军、李正明都督立时便拍案叫好,坐在角落里的李和更是笑得咧开了嘴,立在场边的李遐龄等人亦是双目闪闪发亮,大声喝彩。
李暇玉并未停歇,紧接着一箭跟着又一箭,十箭连射出去,竟无一落失,都稳稳地穿在铜钱上头,端的是箭法如神!!待到雷鸣一般的喝彩声稍歇之后,铁勒酋长才举弓小心翼翼地射出一箭。众人都不由自主地静寂下来,屏着呼吸看着他那一箭险而又险地带着铜钱摇晃,唯恐一出声便将那箭连带铜钱给震下来。
及第五箭时,许是太过紧张了,那一箭竟并未穿入铜钱中,而是撞在了钱上,树下顿时叮叮当当落了一阵铜钱雨。众人这才放松地笑了起来,李暇玉勾着嘴角,拿着弓行了个拜礼:“承让,酋长的三千匹良马,我便不客气地收下了。”
天子抚须大笑:“好!好!好!不愧是巾帼英雄!这一手射艺,恐怕已经难逢敌手了罢!便是我身边的这些将军,也不可能如你这般射得出神入化!这不仅是日复一日磨练而出的技艺,更需要过人的天分!”
“多谢圣人夸赞,妾愧不敢当。”李暇玉浅笑道,“许是家族渊源罢,妾的夫君、妾的弟妹,都同样擅射。”她似不经意地提起了谢琰、李遐龄与孙秋娘,加深他们在众人记忆中的印象——同时,很是无情地把孙夏给排除在外了。
闻言,提着双斧坐在李和身边的魁梧男子颇有几分失落,嘟哝道:“光是比射有什么意思?而且咱们家的家学渊源不是耍横刀么?”听得李和禁不住在他背上狠狠地拍了一掌,呵呵笑道:“就算是耍横刀,你也照样排不进去!”
“方才是铁勒酋长主动挑战于我,如今是否轮到我们这边挑人比试了?”李暇玉接着又问。诸位铁勒酋长也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矢口否认,只得点头承认了。于是,她便回首问丝帖儿:“丝帖儿,据你所知,哪一位酋长射艺最高明?”
众铁勒酋长顿时哗然,谁能料到对方竟然如此直接地询问消息?且趁着他们不注意的时候,铁力尔部落乌迷耳的女儿怎么站到对面去了?!
李暇玉仿佛察觉了他们的不满,很是体贴地提醒道:“诸位也可随意问,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样对我们都很公平。”然而,那些虬髯大汉们却依旧瞪着她——让他们寻谁去问?乌迷耳么?那个狡猾的家伙会告诉他们什么?
丝帖儿盘算了片刻,便毫不犹豫地指向其中一人,有些跃跃欲试:“姊姊,轮到我了么?”
李暇玉摇摇首:“让十娘姊姊去罢。你再寻一个射艺第二的,让秋娘去,接着便是你了。”
听了她的安排,李丹薇无奈笑道:“原来你想使田忌赛马的招数。也罢,若是使得好,我一人输了,你们六人都赢了,也算是大获全胜了。”她早有预料,自己必定不可能赢。但即使要输,也要输得最有价值。故而,如此安排,其实是再合适不过了。
她们商量的时候,并未避着任何人,故而天子与诸爱将皆听得清清楚楚。坐在另一边的回纥族长吐迷度不由得笑道:“一场射艺比试,居然也会使这种计策,李郡君可真是——”他刻意地顿了顿,显然觉得有些不满。
李暇玉却并不在意,回道:“我们不过是挑了个合适的对手而已。既然并未违反规则,那便是光明正大的阳谋。诸位酋长也大可利用规则,在下一轮挑你们觉得合适的对手。想要以强对弱,确定胜局,我们亦欣然接受。”
吐迷度一时无言以对,便将乌迷耳唤过去仔细询问起来。然而乌迷耳从未见过孙秋娘与李遐龄,如何能判断出他们的实力?于是,交头接耳的铁勒酋长们也只能勉强地安排了顺序,心中更是觉得对面的年轻妇人看似正直坦率,实则狡猾之极。
倒是圣人听了,又指着李暇玉,对爱将们笑道:“这小娘子的聪明伶俐劲儿,真是越瞧越像阿姊!兵者,诡道也。两军交战,莫说是阳谋了,便是诡计也使得。她可是深得其中之道哪!”众人听得,虽是心中各有想法,却也不得不笑着附和起来。有些人越听越看越是满意越是欢喜,有些人却越听越看越是暗恨越是忌惮。
李丹薇比试之后,果然输了。然而,虽是输,却也同样输得漂亮,十射九中亦已经是相当难得了。圣人知道她是李正明都督的孙女,又是怀远县主,便很大方地赏了她百金以示鼓励。紧接着,铁勒酋长选择了孙秋娘,结果是平局。这回轮到丝帖儿选人,再度平局。年轻娘子们都下场比试完了,场上只剩下慕容若、李遐龄与郭朴。
对手是两位身经百战的年轻郎君与一位身子骨尚未完全长开的少年,铁勒酋长们几乎不加思索便选择了李遐龄。李遐龄微微颔首,朝着圣人行礼之后,便出列站定,优雅地举起弓。虽是拉弓射箭,但他身上几乎没有任何煞气,温润如玉犹如翩翩君子,瞧上去依然显得略有些单薄。如此模样,倒让许多人不由得替他悬起心来。
然而,当他不紧不慢地将箭射出去之后,力道和准头却分毫不差。十射十中,一箭比一箭更有力,连箭靶都险些碎裂了,令观众们为之侧目。第二轮射铜钱,他的发挥同样十分稳定,与自家阿姊一样获得了满堂喝彩声。毫无疑问,大唐再一次获胜!
慕容若与郭朴面对的是射艺最寻常的对手,亦是无惊无险地获胜。七战四胜二平一负,一个时辰之内,大唐就挣得了万匹良驹,同时令铁勒诸酋长输得心服口服。天子高兴得朗声大笑,又给双方都各赐了百金:“这些良驹你们可得赶紧些送到长安,待到明年开春之后,朕要将它们赏赐下去,看着众位爱卿骑着它们射猎打球!此外,定敏郡君留下两千匹,让属下在贺兰山上开设马场放牧罢!!如此便不必愁你的部曲女兵没有良马可用了!”
“妾叩谢圣人隆恩。”李暇玉微微有些惊讶,随即拜下。
伴随着龙颜大悦的畅快笑声,李暇玉及其弟妹的名声也几乎响彻了整座灵州城。不过几日之后,便是消息最为闭塞的边境县城官眷,也都听闻了这位奇女子的名号。在暗地里可怜她是位故作坚强的“孀妇”的同时,许多人不得不承认,对于这位凭一己之力得获“定敏郡君”封号的年轻妇人,她们确实充满了羡慕嫉妒恨。
☆、第一百五十章 离别不舍
灵州会盟圆满结束,天子御驾随即在秋日寒风中返回长安。李暇玉穿着簇新的四品细钗礼衣,立在内眷们中间远远地相送。在她混乱的前世记忆中,圣人本该在贞观二十三年五月驾崩,而长孙皇后更早在贞观十年崩逝。如今已是贞观二十四年,两位长辈依然在世,令她不由得心生欣喜。她由衷地希望,他们能够健康长寿,能够尽享天年。她更希望,她那位便宜阿爷也能够始终保持父慈子孝之态,莫要绷不住显出了原形,反而教长辈们失望失落。
然而,隐隐地,她也十分清楚自己的祈愿未必能够实现。且不提长孙皇后病弱的身体,便是圣人此番亦是抱病出行。他的形容实在太过清癯,尽管精神奕奕,却依旧难掩病态。或许一两年之内,这稳定的天下便即将再起波澜。而没有太原王氏出身的皇后,也不知便宜阿爷的后宫中又将会是何等场面。想到此,她心中忽而又一动,忆起了萧淑妃的音容笑貌,竟恍惚着有些出神。
辚辚车马喧嚣远去,几乎遮天蔽日的旌旗与带着血腥杀戮气息的将士随之缓缓前行。灵州众臣在李正明都督的率领下,相送百里。而女眷们则三三两两地相携着各自散去。方才还人山人海无比热闹的城门前,转瞬间便冷落下来。
李暇玉尚未回过神,便听孙秋娘唤道:“阿姊。”已然长成娇俏少女的她伸臂挽过来,两人相扶着走向不远处的柴氏。走出几步后,李暇玉禁不住回过首,看向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帝皇御驾,而后便毅然垂下眸。既然事实与记忆生了偏差,或许她并未入宫也未可知;便是入宫也未必会落得日后的凄凉也未可知。她虽不能涉入后宫之事,但悄无声息地打听她的去处还是能做到的。
一家人会合之后,便又遵照礼节去向卢夫人辞别。不知从何时开始,卢夫人待李家人便不再作态,时时刻刻都充满了威严。便是许多贵妇都在场,她也很少露出笑容。然而,今日她却和蔼地笑了起来,拍着身边李丹薇的手,柔声道:“你还未向自己的好姊妹提起此事么?这可真是不该,过些时日便要启程了,怎能瞒着她们?”
李丹薇柳眉轻蹙,因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违逆祖母,只得接过话:“是儿错了。儿实在舍不得提起此事,免得教大家都跟着伤怀。祖母真是的,怎么就替儿说了出来呢?不过,若是祖母不替儿做主,恐怕儿还不舍得说呢。元娘,秋娘,待会儿我便去探望你们,有要紧的话要与你们说。”
她将话都说尽了,卢夫人也不好再提起,于是朝着柴氏微微颔首,又对李暇玉道:“咱们灵州可少有这般年轻的郡君。日后元娘也莫要客气,多来灵州探望我。你与十娘情同姊妹,我也是将你当成亲孙女一般看待的。”假惺惺的场面话说起来,听的人自是各有想法,亦是各怀心思。
李暇玉仿佛并未听出其中的虚情假意,笑盈盈地回道:“夫人说得是。儿往后一定会多给都督府递帖子,只望夫人莫要嫌弃儿来得太勤了才好。” 说罢,她又把着李丹薇的手臂,轻声道:“十娘姊姊随时过来都使得,这些时日庄子里送来了好些野物,咱们正好炙着吃。前些年三郎酿的桂花酒早就能喝了,窖藏了几年,滋味当是很不错。趁着他尚未回来,咱们把酒都饮尽了,教他捧着空坛子叹气去。”
她言笑之间依旧自若如故,仿佛谢琰只是出了一趟远门,不日便会归来,丝毫没有悲伤哀痛之意。然而,旁边许多贵妇却都用怜惜的目光望着她,犹如看一个自欺欺人的可怜人一般。柴氏与孙秋娘看在眼中,目光皆微微沉了下来。
“那你便等着罢,我将阿若和十二郎都带过去,绝不会再给谢三郎留下半滴酒。”李丹薇恍若未觉,也跟着笑起来。两人很是默契地交换了眼色,遂暂时告别了。柴氏等几人乘着牛车离开,卢夫人则索性令仆婢围了一圈行障,就地开始宴饮。李丹薇并不想一直作陪,寒暄了一阵之后,便也随即离开了。
下午,谢家的小院子中果然迎来了客人。慕容若、李丹薇与李丹莘带着孩子骑马而至,李遐龄在外守候,引着他们来到正院内堂前。李暇玉正搂着怀里的染娘,教她如何投壶。比染娘稍大些的孙家梅娘依偎在她身边,亦听得很是认真。而早已能够四处乱跑的孙家大郎则已经不满足于顽投壶这样的游戏了,拿着自家阿爷做的弹弓正在辣手摧花。幸而他的准头也继承自孙夏,怎么打也打不中,那些早开的梅树方逃过一劫。
“怎么不见孙憨郎?”慕容若挑眉问道,“将自家两个孩子都放在你们这,他们夫妇却是做甚么去了?”李丹薇也疑惑道:“早两天便不见他们的踪影,难不成是跟着契苾何力将军去凉州探亲了?”
“茉纱丽已经有些年头不曾归家,表兄更是从未陪伴她去过凉州。故而,这回得了这样的机会,两人便随着契苾何力将军去了。”李暇玉回道,“当然,除了探亲,他们还须得吸引李袭誉的注意力,方便我的人继续搜集证据。话说回来,十娘姊姊,是不是慕容姊夫即将调动,要离开灵州了?”
李丹薇怔了怔,叹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阿若先前在征战当中便升了折冲都尉,却并未安排相应的军府。祖父本想让他留在灵州或者夏州,离家也近些,来往更方便,也能继续受他的照拂。不过,执失思力将军得知此事后,便启奏圣人,给他安排了雍州境内的军府,让他去调教出一府的勇猛之士来。”
“从边境军府调往雍州,就在长安附近的繁华之地任一府折冲都尉,也应当算是右迁了罢?这不是件值得欢欣庆祝的大喜事么?你们怎么还瞒着我不提?”李遐玉真心实意地微笑起来,替他们觉得高兴,“如今边疆即将稳定下来,留在苦寒之地也可能没有征战的机会,何不去长安寻一寻好时机?执失思力将军确实是位伯乐,定不会亏待慕容姊夫的。且慕容姊夫已经在圣人面前留了印象,指不定还有什么高升的机遇呢。”
“他去了雍州,我和孩子自是也要随行的。”李丹薇握住她的手,满面不舍,“这一去千里,我实在舍不得你,也舍不得家中的爷娘兄弟。”她并未说出口的是心中始终放不下的担忧。好姊妹如今看似平静淡定如往常,然而,谢琰一日不归,她便一刻都不可能真正释怀。换而言之,谢琰之于李暇玉,之于他们的三口之家实在太过重要,她不可能轻易接受任何与他相关的不利消息。若是谢琰真有什么万一,她简直不敢想象她会有什么反应。而那时候她可能早已远在千里之外,又如何能劝慰她、照顾她呢?
李暇玉依稀似乎察觉了她的犹豫与担忧,浅笑道:“姊夫去了雍州,你和孩子自然要随过去。没有什么,比一家团聚更为重要了。”她又想起了谢琰抱着女儿逗弄的那一夜,如此难得的一夜,如今想起来亦是充满了温情,满心皆是甜如蜜之感。“你也不必担心我,我自然很清楚,自己该做些什么。”
说着,她将染娘与梅娘揽进怀中,垂眸勾起嘴角:“十娘姊姊,放心去罢。雍州与长安,我还从未去过呢。说不得什么时候,我便去寻你,算是散一散心。咱们便是不在一处,也能时时通信,绝不会断了联系。”
“是啊,即使分别两地,只要咱们都有这份心,情谊一定也和如今一般无二。”孙秋娘给两人倒了温好的桂花酒,金黄的酒液浓稠似蜜,挂在杯上,香气四溢。慕容若、李遐龄、李丹莘三人也举着酒坐过来,就着炙好的肉开怀畅饮起来。他们三人反倒是不怎么说话,仿佛要说的方才已经在角落中都说尽了,彼此间默契非常。
许是多饮了几杯,慕容若摇晃着酒杯,看着里头的酒液出神,忽然道:“雍州不比灵州,大张旗鼓地带着那么些侍卫委实太张扬了。我那些属下,就留在灵州交给你差遣。我们去雍州之后,李袭誉可能更会盯紧了你们,可得时刻警醒些。此外,前些时日我又从吐谷浑调了数百人过来,由祖父暗中安排,去凉州盯住李袭誉与那个动手的折冲都尉。那狗贼若是狠得下心,自然不会轻易饶过知情之人,说不得什么时候便会过河拆桥。到时候,便是咱们的机会了。”
“姊夫安排得很妥当。只是,如今你那千余侍卫怕是半点都不剩了罢?身边总该留些人差遣才是。何况,新去军府,若没有一点排场,也镇不住多少人。”李暇玉道,“如今光是四处借用的人手便将近四五千了,可真是欠下了许多人情。”其中约有三四千人都散落在漠北草原上寻找谢琰,既有慕容若的吐谷浑侍卫,亦有铁力尔部落的骑士,更有契苾何力、执失思力两位将军的部曲。至于自家的部曲更不必说,早就立誓不寻回谢琰便不会归来。
“人情都算在谢三郎身上便是。只要他回来了,迟早都能还上。至于我们,自会向祖父讨要不少部曲护身护院,绝不会两手空空而去。”慕容若道,又拍了拍李丹莘与李遐龄的背,“你也莫要万事都背负在身上,还有他们俩呢,随便差使。十二郎旁的不能做,借着祖父之威,调动部曲查探诸事应当不在话下。”
李丹莘觉得被自家姊夫小瞧了,忍不住想反驳几句。李丹薇却颇为认同地颔首道:“再过几年,我们方能说出让你们照顾元娘这种话。眼下——你们便尽力帮她的忙就是了,若有什么事,就及时派人来告知我们,我们自会想方设法。”
听闻此言,李遐龄与李丹莘顿时觉得自己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于是勾肩搭背地到一旁去喝闷酒了。为了避免他们彻底喝醉,孙秋娘悄悄地给他们的酒中兑了水,两人竟也没有发觉。而孙小郎凑过去尝了一口,立刻辣得吐起了舌头。其余几个蠢蠢欲动的小家伙见状,立时便对闻起来香甜的桂花酒失去了兴趣,又自顾自地顽耍去了。
数日之后,李丹薇随着慕容若前往雍州赴任。李暇玉、李遐龄、孙秋娘前去相送。该说的话他们早已经说尽了,众目睽睽之下,也只是提了几句多派人送信之类的话。李暇玉再度目送着车队远去,心中倏然涌出了离别的伤感与空虚。
不过,这样的情绪实在不适合沉浸其中,她很快便又释然了。如今,她有许多事需要做,可不能光顾着伤春悲秋。
☆、第一百五十一章 踪迹隐隐
却说薛延陀的残兵败将投奔了夷男可汗之侄咄摩支后,遂拥立其为伊特勿失可汗。趁着大唐班师回朝,他们便陆陆续续回到郁督军山故地重建牙帐,并咬牙切齿想为多弥可汗以及被杀的族人复仇。当然,首当其冲的复仇对象,便是残杀王族抢占薛延陀领地的回纥部落。不过,他们刚要有所行动,漠北草原上便流传着回纥等十几个铁勒部落已经前往灵州与大唐天子会盟的消息。
几乎所有拥有一定实力的铁勒部落都脱离了薛延陀的约束,不承认伊特勿失可汗的存在,反而尊大唐天子为天可汗。这位天可汗亦十分及时地颁布了敕旨,将会盟的铁勒诸部视同突厥降部加以赏赐,并命回纥族长吐迷度代为约束。如此,吐迷度虽然并未自立为可汗,其辖制诸部的权力与威望却已经与可汗毫无二致。
贞观二十五年伊始,伊特勿失可汗便力排众议,派使者给大唐天子上表投降,承认其天可汗的地位。为了显示其诚意,他以臣属姿态奏请薛延陀余部居住在郁督军山北麓,离开故牙帐所在之地,以说明自己不再恋栈薛延陀当初一呼百应的权威。
出于平衡薛延陀与回纥之间的势力,并令其相互牵制的考虑,天子自然允许。不过,薛延陀人生具反骨,叛叛降降反复无常,此投降之举究竟是真是假,朝廷当中议论了许久也并无定论。故而,天子又下诏兵部尚书崔敦前往绥抚,观察其是否当真有心降唐——降则抚之,支持铁勒诸部继续内耗;叛则击之,斩草除根,支持回纥统领铁勒诸部。英国公李勣则率兵在边疆待命,随时准备联合铁勒诸部攻之。
多次出使漠北的崔敦早已是轻车熟路,经由胜州境内北出边塞,继而经过铁力尔部落获得数位向导,一路再往北朝着郁督军山行去。此时依旧是初春时节,冰天雪地的漠北草原仍是酷寒无比,出使一行频频遭遇风雪交加的恶劣天候,只得酌情放慢速度,以免陷入暴风雪之中反而容易迷失方向。
如此过了将近一个月之后,使节一行终于来到郁督军山东南方向某个扎营过冬的铁勒小部族中。听闻来者是持大唐旌节的使者,部族酋长立即宰杀牛羊热情招待。连甫至部落的粟特商队也忙不迭地献上了重礼。崔敦微笑着拒绝了重礼,邀请粟特商队也一同参加部族酋长准备的宴饮,引得众人直夸他平易近人。
这些人却并不知晓,传闻中这位不懂铁勒语与粟特语的崔尚书一边喝酒一边听着众人谈天说地,又时不时公然命鸿胪寺长史刻意打听几句消息,端的是自在得很。而他属下的一众部曲也以与商队做生意,看看他们的货物为名,在部落里四处走动,搜集关于薛延陀伊特勿失可汗的新消息。
“你们这群粟特人的胆子可真是大得很。漠北这才停歇几日?商队便已经忙不迭地过来做生意了。那帮薛延陀人都是残兵败将,金银财宝早就教回纥等部落瓜分得干干净净,你们去郁督军山能换取什么好玩意儿?别一时贪图重利,反倒教薛延陀人抓住把柄,将你们的货物都抢了去,到时候便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嘿,我们可是从灵州会盟之后,就跟着铁勒诸部酋长过来漠北的。本来管事没想过去郁督军山,这不是遇上了咱们大唐的使节么?简直就是天赐良机,怎么能放过?哈哈,无论如何,我们就跟定使节了!就算眼下暂时从薛延陀人那里得不了什么好物事,这条商路畅通之后,再过些年也必不会亏了!”
“啧啧,你们粟特人什么时候吃过亏?谁家的商队亏损,也轮不到你们。别的不说,在铁勒诸部就已经赚了不少罢?回纥、仆骨、同罗这几个部落可是金银遍地的好地方,据说比当年薛延陀牙帐还繁华几分。”
“可不是么?我们一去——简直是大开眼界。都说他们是部落,看着和城池也没什么分别了。那些个妇人身上戴的金银珠宝,简直能晃花人的眼睛。使的用的好些器具,都是从未见过的好货,不是西域出产就是长安出产。我们运过去的寻常货物,他们完全看不上,好不容易才交换出去!”
部曲和商队的粟特人一时说得兴起,竟滔滔不绝起来。其中一人不经意间望见锁在牲畜棚当中衣衫褴褛的奴隶,从中发现一双格外清冽的眼睛,禁不住一怔。未待他细看,便有粟特人骂骂咧咧地将那奴隶推了出来,用铁勒语命令他搬货物。此人似乎受着伤,胸前胡乱包扎的布料洇湿了,隐隐透出些许血腥之气。饶是双手双脚都系着铁链,又身负重伤,他的脊背也挺得笔直,行动之间依旧隐约带着几分潇洒翩翩,全然不似是什么寻常奴隶。
“此人莫非是铁勒贵族?怎么沦落成了你们的奴隶?”部曲忍不住问道,仔细地端详那人的面容——然而此人蓬头垢面,实在是瞧不清楚,只是依稀觉得有些熟悉。待要仔细回忆之时,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他究竟会是什么人。
“管他以前是什么贵族,我们商队将他救了起来,他便是我们的奴隶了。”粟特人回道,“在他身上花了好些药材,偏又是个一问三不知的哑巴,想让他的家人赎回去也不知去何处寻。本想将他卖出去,却时不时就要发疯,清醒的时候也不让任何人靠近,警觉得和野狼似的,谁还敢买?方才说我们粟特人不做亏本生意——瞧瞧,好不容易发了一次善心,如今可不就是做了亏本生意?”
崔家部曲越是打量,越觉得那奴隶绝非常人:“此人重伤未愈,你们便让他去搬动货物,也幸得他有一身好武艺,体魄也康健,不然早便被你们折磨死了。还浑说什么发善心,这天底下也没有你们这样发善心的。”不知为何,瞧着此人,他们便不由得起了几分恻隐之心,于是又问:“既然这奴隶你们使着也不觉得好,不如折价卖与我们如何?”
商队早就想将这个奴隶卖出去,自是忙不迭地答应了。部曲们将身上的零散钱凑了三千钱,便将这奴隶买了下来。他们原来一直与粟特人说粟特语,将此人带回帐篷之后,便说起了长安官话。谁都并未发现,新买的奴隶微微抬起眼,细细地听着他们的话,清冽的双目略有些出神,似是想起了什么,又似是什么都不曾想起。
因着这奴隶已有好些时日不曾梳洗,便是再粗豪的部曲也无法忍受与他待在同一个帐篷中。于是众人又给他烧了温水,叮嘱他将自己洗刷干净。奴隶懵懵懂懂地听着他们的话,对于自己身上的气味也实在无法忍受。在他摇摇晃晃地清洗身体之时,部曲们离开帐篷在外头烤起了火,聊起了北上郁督军山之事。
奴隶拆开已经脏污得看不出原色的绷带,仔细观察自己的伤口。因着天寒之故,他的伤口倒是并未继续恶化,反而有愈合之势。然而许是当初包扎用药太随意,伤口又曾经数次崩裂绽开之故,胸口前的伤痕显得血肉狰狞,十分可怕。他也丝毫不在意,只是将紧紧贴在胸口的那块碎裂成两半的飞鹰玉环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放在一旁。
“北上……郁督军山……薛延陀人。”帐篷外隐约传来众人的议论声。他默默地听着,洗净身体之后便又将伤口敷药裹好,换上部曲们塞给他的干净衣衫,静静地坐在帐篷中出神。他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些词,然而对“北”、“郁督军山”、“薛延陀人”却有本能的厌恶与仇恨。连带着,他对这些说着听起来有些亲切的话语的粗豪汉子也充满了警惕。他不想往北行,不想去郁督军山,更不愿去见什么薛延陀人。他想南下……他只想南下,心中隐隐约约觉得,有人正在遥远的地方等着他归去。
“倒是将身体都洗干净了,怎么却不洗洗头和脸?”有部曲掀起帐篷探了探,无奈地道,“果然是又疯又傻,咱们按着他给他洗干净了?”众人纷纷响应,然而靠近这个奴隶的时候,却发现对方浑身绷紧,仿佛随时都会朝着他们扑过来凶狠地发起攻击。
“也罢也罢,由得他去。明日让医者过来给他瞧瞧,治一治病。或许喝几服药,便能好转了罢?若能记起事,将他送回家去,也算是一桩功德了。而且,以我看,此人并不像是铁勒人,倒像是咱们汉人——你们瞧,他似乎正在藏什么宝贝?那似乎是一个玉环罢?”
听见“玉环”一词,奴隶又猛然回过首,锐利的视线扫过众人,仿佛他们马上便会扑上来抢他的宝贝一般。众部曲见他目光中带着血腥杀意,也不敢轻易再撩拨他,于是将这顶小帐篷留给他,其余人都憋屈地挤在了一处,讪讪地道:“总觉得咱们的心肠越来越软了。若在当初,咱们可每一个都是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哪里会惧怕一个发疯的傻子?”
“谁惧怕他来着,只是不忍心罢了——不过你们发现他的眼神了么?那可绝不会是什么寻常人,这得杀了多少人,双手染了多少血,才会那般煞气腾腾。这人莫不是个马贼?不,看他的举止却像世家子弟。”
“莫要多想,迟早都必须查出此人的身份来。咱们也不能将来路不明之人留在阿郎身边。”
只是,翌日一早起来之后,众部曲面对空空如也的小帐篷,当即便傻眼了。这个他们花费了三千钱买回的奴隶,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寻遍了部落内外也没有任何踪迹。若不是还有粟特商人作证他们确实买回了一个奴隶,所有部曲都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此事并不算什么大事,说出来也只会徒惹人嘲弄,他们便默不作声地隐瞒下来,亦并未惊动崔尚书。
这群好心的部曲并不知晓,他们错过了一个救人的好时机,更不知晓如今漠北草原上还有数千人正在苦苦找寻此人——而悄悄离开的人,独自走在漫漫风雪之中,坚定不移地朝着南方一路行去。无论是冻饿交加或是迷途之中,他都始终紧紧地攥着手中的飞鹰玉环,心心念念着往南而去。
灵州城内,李暇玉似有所觉地抬起首,透过洋洋洒洒的大雪望向阴云密布的北方天际。染娘坐在她身侧,正用手指蘸着墨,随意地在纸上涂涂抹抹勾勾画画。软绵绵的手掌印记散落在纸张中,瞧上去颇有几分童稚之趣。她执起笔,蘸满墨,在纸上勾勒出一个人的形象来,而后轻轻一叹:“染娘,你瞧,这便是你阿爷。”
染娘眨了眨眼,准确地喊道:“耶耶!”
三郎,你听见了么?染娘早就已经会喊耶耶了。你如今正在何处?还想让我们母女二人等多久?
☆、第一百五十二章 帝后驾崩
贞观二十五年二月,兵部尚书崔敦奉召绥抚薛延陀伊特勿失可汗,并主持了一场薛延陀与铁勒诸部的会盟。明面上看起来众人都皆大欢喜,伊特勿失可汗也很大方地原谅了回纥族长吐迷度弑杀王族的行为。然而,暗中崔敦却命部曲八百里加急返回长安回报:铁勒诸部往日皆服从薛延陀约束,尊崇薛延陀王室。咄摩支出现之后,他们皆又惊又惧。尤其回纥族长吐迷度忧虑甚深,唯恐薛延陀日后复仇,需要遣使招抚。而且,伊特勿失可汗表面上看来对大唐毕恭毕敬,实则有阳奉阴违之嫌,私下不乏调兵遣将准备粮草的动向。
圣人立刻命英国公李勣便宜行事。李勣遂遣通事舍人萧嗣业出使回纥——此人乃兰陵萧氏嫡系,隋炀帝萧皇后之侄孙,曾伴随萧皇后入东突厥生活数载,熟知突厥以及铁勒诸胡生活习性与其错综复杂的关系。待崔尚书从漠北启程走出薛延陀诸部控制的区域之后,李勣便猛然发动攻击,伊特勿失可汗只得匆忙迎战。
唐军数度大破薛延陀人,完全不将数万漠北铁骑放在眼中;而曾一败再败的薛延陀骑士反倒是心生惧意,士气低迷。在英国公的带领下,唐军气势如虹,薛延陀骑兵则一战即溃败,俘虏者被杀者不计其数。伊特勿失可汗听闻消息后,竟仓皇惊骇不知所措。眼见着唐军步步逼近,即将到达郁督军山,又听说大唐使节萧嗣业正在回纥部落中,伊特勿失可汗遂立即投奔而去,请降大唐。
第6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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