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要听你说这样的话!”这几句话似乎鼓舞了高启,他又一次走到了慕瑛面前,眼中充满了希望:“阿瑛,你是不是担心被皇上追杀?不要紧,有我在,我会用我的命来护住你的周全,而且咱们完全可以躲到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比如说南燕北狄和南诏。”
慕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流泪,秋风起,将她的泪吹干,可是再一次,脸上又是泪痕交错,似乎没个停歇的时候。
“阿瑛,怎么了,你别哭,你一哭,我这心都要碎了。”高启有几分着急,看着慕瑛不住的在哭泣,伸出手来想替她擦干泪痕,可却不敢造次,只能默默的看着她的泪水晶莹。
“阿启,你别这样跟我说话。”慕瑛从袖袋里摸出手帕来,擦了擦眼睛,吸了吸鼻子,高启愈是对她温柔,她便愈发的觉得自己对不住他,早该在几年前的那个大年初二晚上与他说清楚,自己只是将他当兄长看待,并无特别的情意。可那时候由于自己的自私,考虑得太多,将这句真心话隐藏在心底深处没有说出口,而高启便如同一条鱼,看到了香喷喷的诱饵,毫不犹豫一口吞了下去,直到现在,他仿佛已经无力脱钩。
一切都是她的错,难道不是吗?
“阿瑛,跟我走,好不好?”见慕瑛没有说话,高启有几分心急:“你若是说不出口,只需点头或是摇头,如何?”
慕瑛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缓缓的摇了摇头:“阿启,我不能跟你走。”
刹那间,高启的身子犹如沉入了冰窟:“阿瑛,你不跟我走?”
“是,阿启,我不能跟你走。”慕瑛艰难的说出了口,但却十分坚定:“我要进宫做昭仪,享受荣华富贵。”
就让高启认为她是一个贪慕虚荣的女子,自此将她忘记,这样可能会更好,慕瑛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决绝:“阿启,你不过是高国公府的大公子,嫁了你,也不过是位贵夫人罢了。更何况你们高国公府现在大不如前,皇上这半年里已经找了不少岔子,你那父兄都被贬了几级,眼见着越来越衰落了,指不定明年就要降为侯府了,我焉能再往这没落的地方去?”
高启惊讶的望着慕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瑛竟然说出这些的话来——真看不出,她是个如此肤浅的女子!
“阿瑛,你……”高启有些受伤:“你怎么能这般衡量?原以为你超凡脱俗,却没想到你竟然也这般世俗。”
“阿启,我本来就是个俗人,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慕瑛硬起心肠来,继续毁谤着自己:“你看看,这大半年里我一直住在皇宫,如鱼得水,几乎舍不得回府呢。”
“他已经有四个绵福了,你宁可与她们去争宠,也不愿意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高启实在难以相信,挣扎着哑声问出了一句。
“一生一世一双人又如何?跟着你出逃,粗茶淡饭,布衣荆钗,这根本便不是我想要过的生活。”慕瑛朝高启冷笑一声:“阿启,你能给我的,皇上能给我,你不能给我的,皇上也能给我,故此,我还是选择进宫。人各有志,你不必再阻拦我,忘了我,找个好人家的姑娘好好的过日子罢。”
“好好好,你既然这般倾慕荣华,我也不阻拦你青云直上。”高启退后一步,再一次深深的看了一眼慕瑛:“只恨我识人不清,此刻方才发现你如此俗气!”
☆、第 171 章 意欲结交情(五)
月下的树影不住的摇曳,残叶从枝头被秋风吹落,就如一只只舞蝶,上下纷飞在这深秋的夜色里,高启白色的衣袍被风吹得不住的摇晃,拍打着他的脚踝,猎猎作响。
他的心很疼,好像被人扎了一个大洞,鲜血不住的涌现了出来,顷刻间蔓延过了他的提防,肆虐的到处流淌,让他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阿瑛,他喜欢了这么久的阿瑛,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
可更令他觉得悲伤的是,即便她是个贪慕虚荣的女子,他还是喜欢她。
站在那里,有些贪婪的看着慕瑛,高启的脚就如被人钉住了一样,一动也不动,他想走,可不知道为什么,却挪不开脚,只是站在树下,任凭着秋风钻进他的衣袖,一直钻到他的心里去。
有些冷,好冷,冷得似乎严冬已至。
“阿瑛……”高启抖抖索索喊出了一句:“愿你此生荣华富贵,不可估量。”
“多谢你祝福我。”慕瑛笑得风轻云淡,小声回了一句:“你还是快些走罢,被人看见了便不好脱身了。”
“你会向皇上告发我来过京城?”高启的眼睛盯紧了她:“你会吗?”
“不,我不会。”慕瑛不加思索,这句话已经冲口而出。
“故此,启也不用担心。”高启忽然笑了起来,他恋恋不舍的望了慕瑛一眼,忽然转身快跑了两步,纵身一跃,便飞上了那高高的院墙。
他站在那里,最后看了一眼慕瑛,带着彻骨的痛楚——心悦于一个人,便要让她事事如意,既然她喜欢那荣华富贵,自己何必又去牵扯她,让她不得开心?只是以后,自己与她,却是再也不会有相见的时刻,即便再见,她也不再属于自己,她是别人的昭仪。
“大小姐,高大公子已经走了。”避开在一旁的小筝见着那白色的身影从墙头消失不见,这才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一把扶住了慕瑛:“没什么事罢?”
高启夜闯大司马府,这实在是一件让人担心的事情,小筝虽然曾经看好高启与慕瑛,可是现在情况不同,皇上都已经下了圣旨让慕瑛进宫为昭仪,若是慕瑛跟着高启走了,皇上震怒,这大司马府可要跟着遭殃。
她不敢走远,只是在附近的一棵树下站着,眼巴巴的挽着高启与慕瑛说话,若是高启要强行带走慕瑛,她必然会高声呼救。
在一旁看这儿两人拉拉扯扯了一阵,最终高启还是放手,逾墙而出,小筝这才放下心来:“大小姐,天色已晚,又起了秋风,咱们快些回去罢。”
慕瑛只觉自己一双腿发软,口里搁着一堆话,可却不知道怎么说出来才好。方才这一幕让她实在有些惊心动魄,若是稍微有些掌握不好,高启将她带走,以后的事情又会如何发展下去?
亏得高启素来是谦谦君子,他没有强求自己,只是黯然离去。
她喘了喘气,定下心神:“小筝,咱们快些回去。”
才走两步,就见地上有一点点黑色的印记,不是树影也不是落叶,仿佛睡扔了什么东西在青石地面上。小筝低头仔细瞧了瞧,轻轻“嗳哟”了一声:“难道……高大公子的病又复发了不成?”
听着她这句话,慕瑛也低头仔细察看了下,那青石地上的印记,就如一朵朵黑色的花正在绽放,再仔细看,就见那花瓣上透出的一丝丝猩红。
慕瑛蹲了下来,怔怔的看着那几朵暗色的小花,她的裙袂有如孔雀尾翎,铺在了青石砖块上,微风渐起,薄纱飘扬。
她的泪水一滴滴的落了下来,滴落在那几朵印记上,在这月夜里,格外晶莹剔透。
这是她与高启之间的绝别,自此以后,她的生命里,不会再有他。他与她,就如两条永远也不能交汇的线,朝未知的远方伸展。
不是高启不好,主要是她的心太小,容不下两个人。
有了赫连铖,她便没法子再接容纳高启,不管他有多么好,他不是她想要的那个人。
赫连铖与高启相比,有太多的不完美,他性子太暴戾,而且人也不是很聪明,跟他在一起,肯定会要经历不少的痛苦与风浪,可她却依旧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他,不管结局如何,她都愿意陪伴着他走下去。
十月初十,如期而至。
早上起来才梳洗完毕,袁妈妈就过来了,说老夫人请大小姐前去松柏园。
慕老夫人穿着一件暗紫色的衣裳,头上换了一顶新的抹额,中间镶嵌的是一块紫玉,看上去格外精神。她笑着瞥了慕瑛一眼:“瑛丫头,今晚宫里的马车就要来接你了,上午先去拜祭了祖宗罢。”
“是。”慕瑛应了一声:“孙女这就回去换衣裳。”
去宗祠祭祀,总不能穿着大红大绿,颜色素净些,表达对祖先的敬畏。
“阿姐。”慕微张开双手朝慕瑛跑了过来:“阿姐……”
慕瑛抱住了她,笑了笑:“都十岁的大姑娘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般模样?”
慕微将脸贴住了她,柔嫩的肌肤与她的相触,就听两声低低的啜泣之声,耳边传来慕微如空谷黄鹂的低语:“阿姐,微儿舍不得你走。”
慕瑛一怔,早些日子,慕微还欢欢喜喜的说着以后便能进宫去逛逛了,如何今日却又换了一种口吻?
“阿姐阿姐,你进宫做了娘娘,微儿是不是就可以经常进宫去看你了?”慕微的声音里充满羡慕:“听说御花园里有许多咱们府里没有的花儿,还养了不少珍禽异兽,好像说今年从南诏带回来了好几只孔雀,都养在御花园,是不是?”
那时候的慕微,对于宫廷里的生活充满渴望,言语之间,巴不得慕瑛赶紧进宫去,她也可以名正言顺的去瞧瞧她没看到过的东西。而现在,她这般紧紧的攀住自己,一副难分难舍的样子,这让慕瑛忽然心里一热。
原来这姐妹之情,全然不是她以为的那般淡漠。
“阿姐,她们告诉微儿,你进宫做了娘娘,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微儿以后也能经常去进宫看你,可是我方才问了王嫂一些事情,方知原来根本不是这样一回事。阿姐,你走了以后便再也不能回府了,是不是?”慕微带着哭音抱紧了慕瑛:“微儿舍不得你走,舍不得阿姐离开。”
王嫂,便是王氏。难怪慕微忽然之间便换了口吻,原来是与王氏说话去了。
慕微的眼泪夺眶而出,在脸上肆意的流淌着,将慕瑛的脸庞弄得一片潮湿,幸亏她不喜用胭脂,故此妆容并未毁坏,只是湿漉漉的一片。
知道自己的妹妹是这般不舍,慕瑛还是很开心的,虽然眼中流着泪,可心里却还是甜丝丝的一片,她伸手摸了摸慕微的头发,柔声道:“微儿,以后经常进宫来找阿姐玩便是,阿姐带你去赏花,看孔雀。”
“微儿不要赏花不要看孔雀,只希望阿姐一直在府里呆着,与微儿在一起。”
“五小姐,快些放手罢,大小姐还要去换衣裳到宗祠祭拜呢。”慕老夫人身边的老妈妈笑着走上前来劝:“大小姐进宫做昭仪,那是她的福分,五小姐快莫要再伤心了,就该欢欢喜喜的送别大小姐。”
慕微松开了手,红着眼睛望向慕瑛:“阿姐,你要是能回府,便多回来瞧瞧。”
慕瑛摸了摸慕微的头发,朝她笑了笑:“若是皇上准许,阿姐肯定会回府来看你的,你也可以经常来宫里来。”
真到了分手的时候,这姐妹情深还是会有体现,毕竟是同父同母,血缘关系怎么也是剪不断的。慕瑛看了看慢慢松开手,转过身,一步步朝自己的房间挪了过去,对于慕府,她还真没什么留恋,只是对弟弟妹妹还是有些不舍。
慕老夫人带着慕瑛去了宗祠,慕华寅并没有露面。今日即便是他长女离府之日,他依旧能淡漠的将这事放到一旁。慕瑛手里捻着香拜了下去,心中冷冷,她只在亡母慕夫人的牌位前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
一个母亲最大的心愿莫过于见着自己的女儿出阁,而慕夫人此刻却是再也见不到这一幕了,她躺在冰冷的棺椁里,四周密封的都是泥土,在宗祠里,只有一块黑色的牌位能代表着她曾经在这慕府生存过。
从宗祠拜祭出来,慕瑛缓缓举步朝门口走了去,忽然瞥见一角锦缎,倏然不见。她站住了身子,眼睛朝一旁望了过去,细细打量间,在雕花窗户那头,有一个人影。
穿着银灰色的锦缎长袍,虽然已经是四十多岁,可依旧还有少年时潇洒的影子。
慕瑛一低头,他还是来了。
☆、第 172 章 朝思出前门(一)
银灰色的身影一闪,雕花窗后不再见到那张白净的脸孔,十月秋风起,远处菊花清香淡淡,悠远怅然,阳光照着几片落叶,前院空荡荡的,唯有那看宗祠大门的老者弯腰缩在门洞边上避风,便再也见不到一个人。
方才那抹银灰,仿佛是她眼睛花了,窗户那边根本就没有人呆着,只是她以为而已。
可慕瑛心里却明白得很,他真来过。
即使再不喜欢她,可自己还是他的女儿,在即将拜别慕府的时候,他还是偷偷的站在角落里,看着她拜别祖宗,看着她跨出宗祠的大门。
女儿大了,要离家了,他还是会要送她最后一程,哪怕是他并不想让她看见。
慕瑛低头疾走,方才见着那一角银色的衣裳,让她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原以为父亲恨自己,可没想到他还是有一份父女之情,只是隐没在他内心深处。
日色渐渐的黯淡下来,归雁带着暮色隐入烟树之间,青莲色的暮霭里,有灿灿的红色灯笼,灯影从薄纱里透了出来,一团团暖黄的影子。
大司马府的大门敞开,两行提着灯笼的宫女分别站好,门口停着一辆八宝香车,朱轮华盖,顶上有锦缎轻帛制成的彩鸾,四角有长长的流苏,下边坠着一个个金铃铛,随着秋风不住的在旋转着,发出细碎的响声。
一群人拥簇出一位盛装丽人,大带深衣,层层尾裾,黑色的帛衣上有一朵朵暗红色的牡丹花,团团似锦。她的头上戴着八宝金钗,累丝凤凰形状,金色尾翎几股,上边点缀着各色明珠,巍巍颤颤,分不清那是凤凰的尾翎还是珍宝华枝。
慕瑛由小筝与另外一个丫鬟小琴扶着,慢慢走出了慕府大门,她的脸前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纱,看前边的东西都不怎么清楚,朦朦胧胧的一片。
今日她以昭仪的身份进宫,自此以后,她便与赫连铖绑在了一起,若是他能坐稳江山,她便可与他共享这太平盛世,但若他依旧不能改变暴戾的做法,只怕自己以后会要陪他万劫不复。
一步步的踏了出去,步步生莲,亦是步步心酸。
前边究竟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她现在都不明白,只能靠着自己一步步走出去,慢慢摸索,只有走到那个地方,她才会明白究竟是在悬崖边上还是汪洋之畔。
一个小内侍跪倒在地,将背拱了起来,慕瑛提起一只脚,踏在他的背上。
这便是皇后之礼,她要将那些卑微的人踩在脚下,可慕瑛心里却一点也不舒服,她不喜欢将人踩在脚下,哪怕那只是一个卑贱的内侍。
在宫女们的扶持下,慕瑛上了八宝车,四面的薄纱飘扬,将她的周围氤氲成了模糊的一片,在这迷迷茫茫的暮色里,更是看得不甚分明,就如她的将来一般,也是那般看不清楚。
此刻大司马府前万头攒动,个个争抢着来看慕昭仪出府的盛况,慕瑛一登车,喜炮齐鸣,声音有如春雷贯耳,直将随着迎亲队伍的鼓乐之声给压了下去。烟火伴着喜炮声声上了天,将御道街这边照得亮晃晃的一片,那光芒忽明忽灭,将站在暗处的人照得憧憧而现。
一个穿着白衣的人站在街角,负手而立,一双眼睛紧紧的盯住了大司马府前的八宝香车。他一眨也不眨的看着慕瑛上车,看着装饰着暗红色雕纹的朱轮慢慢滚动,一声长长的叹息从他嘴角逸出。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他便是连挥手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站在这阴暗的角落看她上车,看全京城的百姓为她欢呼喝彩——她是皇上用皇后之礼迎娶的昭仪,这份荣耀,已经足够让天下人为之瞩目了。
从此他再也没有接近她的机会,从此她便是赫连铖的女人。一阵钻心的疼痛让高启似乎失去了力气,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那仪仗慢慢的远去,身边的百姓也跟着仪仗朝前边慢慢走着,不多时便空出了一块街面。
街道上有零碎的东西留了下来,被秋风一吹,飘飘扬扬的朝前边飞了去,犹如退潮的滩涂上有着各种海贝与遗留的碎帛。他的心,也如这街面一般荒凉,上边浮末一般的那些碎片,都只是往昔的记忆。
赫连铖站在五凤楼上,听着御道街那边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脸上满是兴奋的神色:“江六,她来了,马上就要进宫了。”
江六弯腰站在那里,笑着点头:“可不是,皇上,慕昭仪即刻就要到了呢。”
第9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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