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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顾长安的隔壁关了个牙婆,老婆子满脸数不清的褶,指甲里积了厚厚一层黑泥,眼珠浑浊。顾长安一进来,隔壁的老婆子就凑上来跟她套近乎,先自报家门,说是姓郑,别人都管她叫郑婆。
    顾长安本就不擅与人攀谈,何况是在这阴冷潮湿的监牢里,论谁也没那份闲磕牙的兴致。但郑婆可谓是奇人,看那架势,就算顾长安是块木头,她也打算给说活了。
    顾长安闭目养神,养神的间隙问那喋喋不休的郑婆道:“敢问您是因何事被抓进来的?”
    “这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郑婆咽了口唾沫,大约是理了理思路,给顾长安讲了一个挺复杂的故事。
    顾长安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下来,听了个囫囵大概,仿佛是这郑婆给人说下间房子,人搬进去没几天就死了,钱财也不翼而飞,恰巧别人报案的时候郑婆就在那屋里,结果被当成人犯抓了回来。
    郑婆说前几日还有个大理寺的沈大人来问过话,问完就走了,跟她说“你如是清白,那本官就还你这个清白。”
    话说的倒是大义凛然,但郑婆说这位沈大人放完厥词后就连人影都没了。
    顾长安在脑袋里把大理寺的沈大人这几个字转了转,忽然就跟一个人对上了号,该不会就是跟她相过亲的沈卿沈大人?
    第三十七章 煎熬
    顾长安在晦暗的牢房里几乎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只能隐约看着外头天光暗了又亮,然后再黯淡下去。
    郑婆还在孜孜不倦地跟顾长安唠嗑,经过这大约两个昼夜,顾长安也松懈下来,她浑身都是大大小小的淤青这时候也开始叫嚣起来,怎么躺怎么坐都不舒服。她自嘲地想,这一路颠簸别的没留下,倒是给弄成个花斑豹一样。
    顾长安索性把那掉出棉絮的破被子和地上零散的干草堆了堆,倚在上面歇着,一时倒带出点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
    另一边,顾长平就没有她轻松了。潮湿阴冷的环境促使他腿上的伤又发作起来,熬过一宿后,陷入到半昏迷状态。
    顾长平周围都是或死刑或被判了几十年的人,个个一脸灰败就等着阎王来收了,此时见顾长平也露出一脸倒霉样子,至多是同命相连地叹口气,多的连句话也懒得问候。但事实有时候就是这样,对于同样遭受苦难的人,心里除了有那么点站在高处的悲悯和找到同命人的扭曲喜悦外,实在分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靖远侯府里,秋风带过叶片沙沙作响,顾长宁和叶清池坐在漪澜苑的榕树下对饮。
    “听说上面并无提审的意思。”叶清池说着,浅浅尝一口顾长安私藏的离人醉,边关上的酒都烈,烧的他喉头火辣辣的。
    “没法审,这俩人谁都不会认,审了也没用。”顾长宁也跟着试了口这烧酒,咽下去以后就直皱眉。
    叶清池看着颤动的叶片,道:“老臣们必然是要上书保靖远侯的,除了那一片观望的,趁机落井下石的除了康王刘隆的党羽还有就平时跟侯爷结下梁子的,还真是热闹。”
    顾长宁苦笑一声,“莫说前朝,就是后宫也都没闲着,一出大戏啊。”
    “红楼突然从裕州回京连我都不知道,她一向那么保本的人竟然夜闯端王府……不得不说顾长安也是本事。”叶清池低低笑起来,一根直来直去的木头桩子怎么就对上陌红楼的脾气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顾长宁由衷地发出一句感概,仰头又灌下一杯离人醉。
    叶清池温和地看着那壶离人醉,道:“顾大人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好不好过皆是一样,再难,还能有大哥和长安难么?”
    “其实我一直就没想明白,当时去边关的人为什么是长安而不是你?你毕竟是顾家的次子,而她,只是一个姑娘而已。”叶清池眼中有几分不忍,暗想这可能是他这辈子问过的最耿直的话了。
    顾长宁看着叶清池,似乎有点诧异,但转瞬便释然了,道:“有一年我爹和大哥回京述职,正碰上长安因为犯了小错被大娘罚跪,也是凑巧,前一日长安在假山后头跌了一跤,头和胳膊都摔破了。你也知道,大哥和长安的娘去的早,大哥一见她受这委屈,自然忍不了,当时就跟大娘起了冲突。”顾长宁边说着,像是陷入到某种回忆里,“长安从小就是不服软的性子,宁可跟人犟着,皮肉受苦,也不低头,所以明里暗里吃了过少亏。那年过完年,大哥就把长安带走了。当时爹说什么都不同意,后来是祖母说通了爹,这其中到底是为何,我也不明白。”
    叶清池皱着眉,觉得当年顾长平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冲动下干出这种事也不是没可能,但顾家老夫人到底是何盘算?
    叶大老板摸摸鼻子,生平第一次觉得碰上了个无解的难题。
    京城起了风,宫墙中却还似往日的平和,只有悄然而来的凉意沁透其中。
    皇帝的含章殿近日却热闹非凡,光是朝臣们吵都吵了不止三回。
    此时,皇帝正绷着脸,看着下头一边跪着徐阁老,一边跪着许之栋,
    许之栋说了半天,无非是请皇上早下决断,将顾长平治罪,毕竟铁一般的证据摆在眼前。徐阁老说话慢吞吞却头头是道,不臆测以顾长平行事之谨慎为何会落下如此大的把柄,单说胡炜失踪的几日颇有猫腻。两人各自占理,一时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
    “靖远侯为大齐立下赫赫战功,朕自然不能偏听一家之言。可证据面前,朕也不可纵容有罪之人。朕已派人前去裕州调查,想来不日便会有结果,二位爱卿就不必争了。”皇上摁着额角,一脸不耐烦要赶人的神色,下头两位都是人精里的人精,要再看不出皇上的意思,这么些年可白混了。
    但争到节骨眼上,谁也不能先低头,干脆都跪着,没挪窝。
    皇上在龙椅上坐着,就见下面俩人像是聋了听不见一样,心里也是揣着无奈,对旁边的总管太监使个眼色,一向活泛的老太监躬身低声道:“皇上,丽妃娘娘方才便差人来问了,说是午膳已热过一遍,再热怕皇上吃着就不鲜了。”
    老太监的声音不高,但也保准让下头两位大人听的真真儿的。
    徐阁老暗叹一声,见好就收吧,当下也不迟疑,行个拜礼道声“微臣告退”便离开了含章殿。许之栋见徐阁老都撤了,那自己个儿还戳这干什么,赶紧踩着徐阁老的后脚,也走了。
    含章殿里一下子清净了,皇帝自胸肺间挤出一口闷气,一时间也露出疲态来。
    刘珩着急,但他急也没办法,只能等,干等着。
    所幸许之栋那边万事俱备,单差一个合适的契机。也许是老天终于睁眼,这个契机很快就天上掉馅饼一样砸在刘珩手里。
    许之栋的次子在逛青楼时候跟别人争女人,一脚把这个别人从楼梯上踹了下去,结果别人就死了。后来官府呼啦啦来了一群人,一问才知道死的这个别人不是别人,正是刑部侍郎的儿子。
    简直是不偏不倚,撞刀刃上了。
    许之栋的宅子当晚鸡飞狗跳,儿子被五花大绑地捆走,他的老娘和夫人哭成一团,许之栋急的直跺脚,却也没半点法子。
    许大人纵子行凶的传闻很快就传遍街头巷尾,刑部侍郎也不是吃素的,养到二十来岁的儿子忽然被人一脚踹死,那是拼着自己性命不要也得让许之栋吞下这口恶果的。
    许之栋顶着满脑袋流言硬着头皮给儿子找出路,然而四处都碰壁,就连丽妃娘娘吹给皇上的枕头风都不好使了。
    与此同时,一册神秘的账本忽然冒了出来,谁也说不好这东西是怎么到皇上手里的,反正皇上是龙颜大怒,怒到直接在早朝时候把这账本摔到了许之栋脸上。
    许家就这样片刻间倾倒,也许是许之栋人品差的冒烟,也许是他流年不利,总之他前脚一出事,后面抱着石头来落井下石的人就排成了一条长龙,争先恐后地把他砸了个头破血流。
    许之栋的垮台连带着整个兵部出现大面积塌方,周广恩首当其冲被查个底掉,后面林林总总还有七八人,个个如丧考妣地住进了顾长平的隔壁。
    许之栋引起的这场风波前后折腾了将近两个月才逐渐平息,一时间朝廷里人人自危,手上不干净的人几乎连大气都不敢随便出了。
    在这场骤然乍起的风波背后,明眼人看到的是皇帝对大齐积弊的整肃,以及对功臣和外戚权力的削弱。
    站在权力之巅的人,终归不能容忍有人对他的地盘指手画脚。
    但水至清则无鱼,皇上也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在形势扩大到不可遏制前,他适时地叫停了许之栋案。而许之栋也终于在被关押了一个多月后,丢掉了他的脑袋,余下人罪重的都跟他共赴黄泉了,剩下罪轻的包括许之栋一家子都流放去了西北,总归保住一条命。
    丽妃的娘家一朝败落,她忽然就成了一叶飘萍,无处倚靠。往日的光鲜霎时弃她而去,徒留几分不能外露的哀伤,而她暗自垂泪之际,竟在顾长安的姑姑顾鸾身上找到了惺惺相惜的痛点。
    只可惜顾鸾身上将门之后的血液像是突然觉醒一般,对冷言凉语充耳不闻,也未掉半滴眼泪,当丽妃莫名其妙地递来枯萎的橄榄枝时,一番激烈言辞更是说得丽妃无地自容。
    前朝后宫风起云涌,倒是刑部大牢里一片“祥和”。
    顾长安已然在时光的流逝里习惯了郑婆的唠叨,时不时还能跟她回应几句。
    顾长平在缺医少药的境况下苦苦支撑,大腿的伤口因难以愈合,有一片已经溃烂到坏死,他摔碎了粗瓷碗,忍着剜骨之痛将那块烂肉挖下。
    隐忍又痛苦的低吼充斥着整个刑部大牢,顾长安听出顾长平的声音,疯了似的隔着牢门抓住巡视的狱卒,可情急之下竟然说不出半个字。狱卒面露厉色将她一把推倒,啐了口道:“什么东西,还当自己是威风八面的都尉大人?我呸,不怕告诉你,你那英雄大哥已经时日无多了。”
    顾长安跌在地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冰凉的手脚好似拿什么都再也暖不回来一样。
    死亡从前总是跟她擦肩而过,她不怕是因为她总有办法,哪怕是面对自己可能的牺牲,她也是从容的。但此刻,对顾长平近在咫尺却束手无策的情形让她害怕起来,就像跟人对战时找不到着力点,不管她用什么功夫招呼过去,对方就是一坨软乎乎的泥巴,没有任何回应。
    第三十八章 营救
    在裕州城有一人冲破重重阻碍,飞奔向京城的同时,顾长安这间破败的牢房里也迎来了头一位探监的人。
    顾长平兄妹俩犯的是重罪,平时没人能进来探视,何况在这个风口浪尖上,谁也不会平白给自己和他们添这些没必要的麻烦。
    来到顾长安牢房的这位,是个宫里人。他五十上下的年纪,面白无须,脚步轻缓,神色间带着似有若无的谦卑和谨慎。
    “都尉大人。”他还是行的规规矩矩的拜礼,顾长安忙一躲,还礼道:“长安如今已是阶下囚,受不得公公大礼。”
    “咱家姓谭,从前是伺候过德妃娘娘的人。”谭公公说着,边似无意扫了眼顾长安的神色,见她嘴角一沉,便知道话到此处,她就明白了。
    德妃是刘珩的生母,嫁来大齐前是南燕的慧德公主,据说产子后一直体弱,痼疾不愈,拖拖拉拉了十多年,最后还是没熬过去,薨了。
    刘珩曾与顾长安说起过这段往事,那时候顾长安还阴暗地猜测德妃是不是被人下药谋害了,结果被刘珩鄙视一番,说她真是在边关给晒傻了。德妃确确实实是因病而亡,但她一去,原本就没什么靠山的刘珩就愈发孤立无援了。
    刘珩在之后几年受到其他皇子的排挤,还因某年春猎时误伤幼弟而被皇帝重重责罚,他心灰意冷之下才远走边关,到石岭蹲了七年。
    当然顾长安从没同他说过,他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也就骗骗三岁小娃还做得数,要骗她这个被晒傻的人还得再编得生动些。
    “大人?”谭公公见顾长安被他一句话说走了神,没的办法只好伸出手在她眼前晃晃。
    顾长安被他晃得回了神,定睛一笑道:“公公不辞辛苦而来,是为何事?”
    顾长安留意到郑婆和旁边一个才关进来的女人都被暂时带离了,诧异间便晓得这位公公怕是来者不善。
    “咱家也不可久留,便不与大人打什么官腔了。大人可知道,就在两个多月前,端王抗旨拒婚之事?”
    顾长安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敢有何异色,淡然摇头,“不知。”
    “皇上下旨赐婚端王与梁国公之女,他当廷抗旨,说是北境不安,无心婚娶,还请旨驻守北境,只是皇上没允罢了。”谭公公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王爷为的是什么,咱家想,大人心里跟明镜似的。这话原也不该咱家来说,可咱家不说怕是也没人能说了。”
    话到此处,顾长安要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没意思了,她顺着谭公公的话,问道:“王爷近日,可是不大顺遂?”
    谭公公看她一眼,不答反道:“王爷这些年苦得很,忍辱负重才有的今时今日,却为此一事便要付诸东流,可惜了。”
    顾长安垂下头,没言语,她心思转了几转,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都尉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熬着,王爷在外头也不比您舒服多少,一双眼熬得通红通红的。前几日,他给逼的实在没法了,就到含章殿外头跪着,跪了两宿,后来是皇上说他要再跪下去就砍了都尉脑袋,这才回府。”谭公公说到此处倒见了几分真情,大约在刘珩小时候也照看过他。
    “王爷在朝中处处受制,一点差事办的不妥就招来皇上一顿斥责,是愈发地如履薄冰。”谭公公哀哀叹了口气,“与都尉说了这许多,是咱家失了规矩,但咱家到底是伺候过德妃娘娘的旧人,娘娘的恩德,做奴才的,是不敢忘的。”
    谭公公的话点到即止,每句的分寸都拿捏在点儿上,余下的那些,就让顾长安去猜,猜到猜不到都不重要,这颗石子已经扔下去,不激起千层浪是不可能的。
    谭公公再行一礼,垂目道:“那咱家便回宫去了,大人保重。”
    “公公辛苦。”顾长安还礼,目送他消失在看不见的光影里
    顾长安拿着干草在地上无意识地画圈,郑婆又被带回来,在她隔壁絮叨着什么。
    其实从许之栋案发到现在,顾长安大略明白皇帝的确是个擅权谋的人,且深谙制衡之术。在刘珩回京前,刘隆可说是一支独大,大到几乎目中无人,无人到差点把他的皇上爹都不放在眼里。
    皇帝需要一个人来遏制刘隆肆意的自我膨胀,刘珩就这样被他选中。至于这到底是偶然还是必然,顾长安还看不透,她只知道,从刘隆收买胭脂堂杀手这点上看,必然应大于偶然。
    顾长安不知道皇帝中意的继位者到底是谁,但从目前情境来看,大势已倒向刘珩。毕竟许之栋案不可能不牵连到康王刘隆,就算他摘的再干净,也做不到独善其身。
    反观另一边,皇帝赐婚刘珩,娶梁国公之女。这一举动显然是在给他扎根基,梁国公虽不活跃于朝堂,但毕竟是两朝老臣,结交广泛,实是给刘珩铺了一条康庄大道。
    哪知刘珩不领情,非但不领情,还大有要弃位远走之意。
    如此一来,一边得罪了梁国公,一边惹恼了皇帝,刘珩总算是跑到刀尖上跳舞去了。
    敢情刘珩说娶她不是图省事,是当真的。
    顾长安摸摸自己的脖子,觉得这颗脑袋能保住是得念一声阿弥陀佛了。
    顾长安身陷囹圄,所做之事不过是思来想去,再思来想去。好在有个还算善心的狱卒偷偷跟她说,有人买通牢头给顾长平捎进来几丸药,安慰她说就算腿废了,但命还能保住。
    顾长安一颗心总算安下来,现在来说,能留得一条命在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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