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林骋也没少琢磨顾长安,他以前跟这位女将军不过是点头之交,连话都怎么说过,这回要一块上战场了,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顾长安。这几日观察下来,林骋得出的结论就是,她跟男人其实没多大区别。
话不多的林骋将军首先打破沉默,道:“方才传回前线消息,说南燕军中有个通晓术数的军师,很是棘手。”
“术数?”顾长安皱眉,“从前只听说前朝有个莫问先生擅于此道,没想到南燕军中还有这样的人物。”
林骋点头道:“从古兰江到十巫山这段本身就难以行军,又易守难攻,山多树林多,再有这么个装神弄鬼的军师,是个麻烦。”
顾长安道:“万物皆有其宗,术数根基源于阴阳五行、天干地支等等,用于战事,大约是奇门遁甲之术。有立就有破,等咱们到了古兰江,一切便能见分晓了。”
“你还懂奇门遁甲?”林骋有些诧异地看着顾长安,看她样子不像啊。
“不懂。”顾长安挺诚实地摇了摇头。
“……”
顾长安看了眼满脸写着“无奈”俩字的林骋道:“两军交战,军心、士气有时候比阵法还重要,我以为,这种不利于助长我军士气的消息,还是暂时对下封锁较好,不知林兄以为如何?”
“已经命人不可外传了,毕竟此次在京城附近集结的便有二十万大军,等到了古兰江那边肯定还要再收编一批,人心□□的确重要。”林骋手指轻叩着桌面,“明日一早便要开拔去古兰江,今日你们都早些休息。”
顾长安见林骋这就要回去了,便起身送客,哪知还没送到门口,林骋这尊大神就又转回头看着她,“对了,你是不是跟端王爷挺熟的?”
顾长安顿时觉得嗓子眼里跟噎了口鸡蛋似的,瞪瞪眼,愣是没说出话来。她身后仨人一个个绷着嘴角,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林骋的目光在四个人面上一扫而过,脸上表情一松,笑道:“也没什么,就是他抗旨拒婚不肯娶我妹子,我想打听打听是怎么回事罢了。看样子你们也不是很熟,想必你也不大清楚了?”
顾长安从善如流地点头,“不清楚。”
林骋见顾长安明显一脸“我在撒谎,你快走”的表情,当下低笑一声,也不再追问,打起帐帘就出去了。
顾长安看了眼晃动的帐帘,转头对后面的三人道:“行了,你们仨也去歇着吧。”
“是,将军。”
宋明远三人依次出去了,顾长安又转回到案边坐下,拎起胖肚茶壶倒了口半凉的茶,哧溜溜喝着。
边喝边看着案上摊开的十巫山地形图,边琢磨些不着边际的事儿……
一夜无事,次日天才蒙蒙亮的时候,大军前锋五万人便整装待发。顾长安照旧一身银盔银甲,腰悬长刀,坐于刘珩赠她的那匹千里良驹疾风健硕的背上。
童生一向眼尖,瞥见顾长安的兵器从惯用的剑换成了刀不禁纳闷,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她原先的佩剑折在她重伤那一役中了。顺着这个记忆,便又想起来顾将军从前总说顾长安使剑耍的都是花架子,真要跟人硬拼就得是长刀顺手。可她不都拗十多年了,怎么这回突然换成刀了?趁手么?
顾长安不晓得童生一脸的高深莫测是在琢磨什么,也没空去管教他,手一挥传令道:“出发。”
顾长安在前,林骋押后,夏侯冶和张恕站在道旁目送他们启程。
夏侯冶看着顾长安,带着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对旁边的张恕道:“怎么样啊老张,这几日你也都看在眼里了,小丫头可是你想的那么不中用?”
张恕哼了一声,络腮胡子似乎都跟着翘了翘,“在校场上耍威风算什么本事,真有本事就把南燕打回他们老家去。”
“你就是不愿意承认小女娃也能跟男人一样上战场,”夏侯冶还是笑呵呵的,“那些捷报也不是别人杜撰来的,怎么到你眼里都成废纸了。”
张恕一拂袖,转身走了,边走边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还是战场上见真章吧。”
夏侯冶摇摇头叹气,背着手跟张恕一同回营去了。
顾长安治下行军一向讲究个雷厉风行,尤其在这种别人都把刀架到自己脖子上的节骨眼上,她一般不轻易掉链子。
真正把五万人拧成一股绳,加紧速度往前冲的时候,林骋才知道,他跟顾长安不一样。
他不像顾长安那样一直驻守北境,整日面对的都是如狼似虎的狄戎人,过着正经刀头舔血的日子。他此番之所以会随军南征,一方面是因为他主动请缨,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曾在十巫山一带驻守过五年,对地形气候都甚为熟悉。但南境与北境的情形不可同日而语,南燕这些年一直蛰伏,与大齐交好,两国并未真正意义上地用过兵,所以林骋在十巫山时,多的是执行剿匪、抗灾、戍卫等任务,没有直面过多么了不起的战争。
林骋忽然开始明白,夏侯冶把他和顾长安一同安排为前锋的用意。他们两人,不是谁来提点谁,而是一种良好的互补,将两人所长合二为一。
第四十四章 开战
古兰江畔,两军已对峙近十日。
胶着的状态让大齐和南燕双方的神经都绷到了快断掉的时刻,顾长安和林骋率五万前锋到古兰江北岸的时候,守备陈大千正拧着眉头站在江边盯着江上的一排战船。
水战顾长安是从来没打过,她自己差不多就是只旱鸭子,一见广阔江面上滚滚而来翻卷的大浪,就跟陈大千一样把眉头皱成个疙瘩了。
陈大千是一路打一路退,退到了此处。多亏前些日子暴雨不断,南燕愣是没从江上过来,也给援兵争取了时间。
陈大千的人拢共就剩下不到三万,一个个都狼狈得没了样子,可见南燕打来时候是怎么个措手不及。
“亏得二位将军赶到了,”陈大千面露喜色,“这两日大雨已歇,末将看着南燕便要有所动作,正愁着要如何应对。”
林骋看了眼已有所破损的战船,问道:“能用的战船还有几艘?”
“战船倒损坏不大,基本都能用,共二百零三艘都能出战。其实咱们大齐的战船一向都比南燕的要结实许多,船内布局也合理,能搭载的弓箭手、刀盾手都比南燕要多,只要咱们兵力跟得上,渡江过去夺回古兰江控制权应该不难。”
“难的是十巫山吧?”林骋远望着江面那边隐约可见的连绵苍山,沉声道。
陈大千叹了口气,“南燕来的太突然了,等末将们有所察觉的时候他们大军都打到脚下了。几位守将战死的战死,弃城的弃城,最后就剩下末将和老赵了。”
顾长安听着陈大千的话,想起一年多前石岭的守城战,恐怕此番南境要比他们当时惨烈数倍。
陈大千口中的老赵叫赵铎,是锦州知府。顾长安在来的路上也听说了这位赵知府的事,没想到半点武艺不会,从没打过仗的一方父母官竟以一己之力撑起了锦州的城防,苦苦支撑了十多日,直到陈大千率兵退到锦州,这才捎上赵铎一块退到古兰江。
赵铎腿上中了一箭,顾长安和林骋到的时候他正在营帐中养伤,所以一时还没见着。
五万人在距江畔十里的开阔地上扎营,紧挨着陈大千那不到三万人。
几人回营之后,宋明远和林骋带来的都尉段方就去清点人数,将可用兵力收编进他们带来的队伍里。
顾长安和林骋、陈大千在林骋的帐中落座,陈大千坐定后便道:“二位将军,咱们是等元帅的人马到了之后再渡江,还是先行渡江?”
“元帅大军至少还要七八日才能到古兰江,大军十五万,此处扎营不大可能。再者,战船容纳的人数有限,就算大军到了,真正作战的人数也不会有多大变化。我的意思,是挑出来熟悉水性,有水战经验的兵,在元帅大军到达前,咱们先拿下古兰江。不知道顾将军意下如何?”
顾长安想了想,颔首赞同,“咱们处于上游,在水战上有优势,而且南燕兵力目前分散,还未集中到十巫山,对咱们也是有利的。”
“等明远和段方清点出人数,就准备出战。”林骋看着铺在桌上的地图,指着古兰江和十巫山中段的栖山镇,“拿下古兰江,再夺栖山镇。”
顾长安在一旁没说话,她总觉得如此决定有些草率,但她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其他对策,只得先如此行事。
顾长安和林骋在古兰江边等了两日,宋明远和段方在陈大千的帮助下,迅速把一支熟水性、水战的队伍给拉起来。
顾长安的意思是,既然到了这个份上,就趁夜突袭,尽量把战场转移到古兰江南岸,林骋也认为在目前条件下,奇袭是个损失最小的办法。
既然要突袭,那么战船上就不能举火,也就是说要在黑灯瞎火里行船,这么一来,弄不好就会自己人撞上自己人。
但陈大千却拍着胸脯说这不是难事,艄公都是有经验的,只要依次按距离出发,古兰江江面广阔,撞上的可能性并不大。
顾长安和林骋都对水战不熟悉,听陈大千如此说,也就压下心中不安,一同准备去了。
入夜,厚重的云把月光遮挡得严严实实,林骋登船前玩笑似的对留在北岸策应的顾长安道:“这回真是两眼一抹黑,是成是败全靠老天了。”
顾长安听他这话,心里益发地不安,但战时容不得她多想,当下一点头道:“等你们消息。”
顾长安不识水性,陆路排兵作战却很擅长,所以她和林骋一商量,便由她留在北岸负责后方,一旦林骋那边登陆成功,战船便再折返接人。据斥候回报消息及顾长安和林骋估计,南燕在古兰江南岸至多不超过三万兵力,只要他们第一步能站稳,那么后面就容易多了。
江面上的水汽扑面而来,顾长安负手站在江边,身后是一列列整装待发的士兵,每个人都攥紧了手里的弓箭刀盾,随时做好登船的准备。
“将军,这凉飕飕黑漆漆的,真是有点瘆人啊。”被宋明远留下来的戴天磊看着一团黑的水面,禁不住心有戚戚。
“现在知道怕了?”顾长安扫他一眼,“几年前我就跟你说过,打仗不是闹着好玩的,是真要拿着命去拼。你要没把握冲过去杀人,就给我上后方呆着,少添乱。”
顾长安整个人都如一张绷紧的弓,仿佛随时能弹射出去毙命的利箭,戴天磊从没见过战场上的顾长安,这回一见倒生出比平日还多几分的佩服来,当下不再吭气,望着波涛滚滚的江面,脚下也似站的更稳了一些。
领头的二十艘快船如暗夜出没的幽灵破水而来,待南燕军察觉到黑暗中有庞然大物逼近时,已然来不及。
林骋当先跃下船舷,噗地一刀就洞穿了那扯着嗓门大叫的南燕兵的胸膛。忽然燃起的火把映亮了古兰江南岸,一桶桶桐油泼洒在南燕战船上,一支支火箭毫不停留地射向战船最薄弱之处。
霎时间,火光冲天。
“杀啊——”林骋带着第一波踏上南岸的将士向着南燕军驻地奔去,南燕战船的大火点燃了大齐军的杀戮之心。
那些被南燕一路赶着赶到了北岸的南境守军,早就红了眼,恨不得把这些南燕蛮子一个个大卸八块才能泄心头之恨。
一时间士气大涨,每个人手里的刀都像灌注了奇异的力量,不再畏惧前方未知的命运。
反应过来的南燕军很快就与大齐将士短兵相接,这是没有规则没有阵法的肉搏,谁披起铠甲冲出来,谁就要提刀来战。
林骋陷在一股股涌出来的南燕军中,手起刀落,迅如光影的刀锋将他包裹其中。浓重的血腥味很快在空气中弥漫,林骋猛然间想起,顾长安说的,战争的味道。
一种在生与死之间,让人兴奋又绝望的气味。
古兰江北岸,映红天际的火光是林骋的信号。卸下将士的战船一艘艘回返,顾长安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列好的方阵登船,以最快的速度再度驶向对岸。
顾长安手里的刀似乎也闻到了血腥的味道,变得不再安静。她很想跟着将士们一同登船,冲到南岸去跟林骋并肩作战。
但她此次却不再是拼杀在前的角色,她务必要留守北岸,保证人员准确迅速地向南岸输送。
林骋从没杀过这样多的人,他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手中长刀未敢松懈一分。
商量战术之时,顾长安说,他们这回突袭的优势在于攻其不备,缺陷是不可久战,在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的同时,就得抓紧时间将敌军主将拿下,余下人就算负隅顽抗也会有所忌惮,不至于将战时拖长,消耗大齐本身兵力。
林骋一脚踹开被他戳了个透心凉的尸体,回首喊道:“段方,跟我走。”
北岸,顾长安随着最后一波准备投入战斗的将士上船,她上船前对陈大千道:“陈守备,你安排北岸余下的四万人准备拔营,等战船来接。”
陈大千行一礼,“是,末将遵令。”
顾长安登上战船,船舷上附了一层湿漉漉的水珠,她一手抹过去,掌心立刻攥了一捧凉丝丝的水。
林骋那边不知战况如何,她估摸着以己方战力,应该吃不了亏,但心下那股不安的感觉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她和林骋手下可用之人除去病残伤员,共七万三千余人,在人数上几乎是南燕的两倍。可从地势环境考虑,却不能把这七万多万一股脑都倒过去,这样不但失去了原有的优势,也会大大增加不必要的损失。
因此,现在大齐在南岸上的兵力实际是处于弱势的。但南燕人不知道大齐到底有多少人会打过来,他们只会看到一波波人从战船上跃下,加入无情的厮杀。
大齐占的,是天时人和,南燕则占着地利,所以就要看林骋能不能于乱阵中一举拿下敌军主将了。
第四十五章 进攻
火舌吞没了南燕战船,空气里弥漫着烧焦的味道和说不出的腥臭味儿,岸上的拼杀还在继续,有的人上一刻刚取走别人的首级,下一刻就被后面扑上来的连插数刀,死不瞑目。
几近麻木的气氛里,忽然一道声音破空而来,那不是某一个人的声音,而是许多人一起在喊着同一句话。
“南燕军听着,你们主将已被我拿下,如想活命的,立刻扔下刀剑投降。”一声声喊话从南燕军营帐那处传来,可传到江面的战船上已含混不清。
戴天磊看看旁边嘴角紧绷的顾长安,试探着问道:“将军,岸上人在喊些什么?”
顾长安没看他,也没答,过了一会儿才眼角眉梢一松,缓缓笑道:“他们得手了。”
戴天磊有点纳闷,他是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这顾长安怎么知道岸上人得手的?
“岸上缠斗之声渐弱,岸边也有人丢盔弃甲,这就说明林将军已按照事先约定的擒住了南燕主将,否则现在应该还难分胜负。”
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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