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并未见过画像上的人。”叶嘉弯了弯嘴角,“不若你去旁处问问。我夫妻二人此行是来于阗探亲的,请大夫乃是家中有亲眷生病,与你们寻人并无干系。”
虽说不清楚老妇人是什么身份,但能把虎符当挂坠挂在脖子上的人必定不可能简单。安西都护府的大都护以抓捕盗贼为名四处搜。出于谨慎,叶嘉暂时没打算将老妇人交出来。周憬琛是秘密出行,自然是越不起眼越好,自然更不想跟这件事扯上关系。
再说,她的这番话也不算说谎,毕竟照着这个画像来看的话,是确实不像。
那戎服男子不知信了没有,目光在周憬琛的身上落了落。而后客气地点点头,手一挥,带着人离开。
他们人一走,街道上的行人才敢走动。
客栈的伙计才陪着笑脸小心翼翼的走出来,他方才也听到叶嘉的话。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客人,你们可算是回来了。今儿个玄字三号房的老太太白日里忽然跑出去,怎么拉也拉不住。大家伙儿怕老太太有什么事,就给她送回屋去。拉扯的时候磕磕碰碰的,也不晓得有没有事……”
“撞到哪儿了么?”
“也没有撞到,估计脑袋磕到一点……”伙计顿时有些支支吾吾的。
叶嘉皱了皱眉头,倒也没说什么,只先一步进去看看。
周憬琛目送叶嘉的背影进屋,转头看向不远处匆忙离开的官兵,眼眸幽沉。
“大人。”跟来的五个人,说是护卫,其实也是他手下衷心的战将。
这次周憬琛出门不便于带太多人,所以挑选的都是武艺十分高超的人。他们与其说是充当下人,其实是暗地里帮周憬琛打探消息和做一些不能抬到台面上的事。
周憬琛点点头,“先进去吧,回屋里再说。”
余老爷子临行前给的那枚印章,其实是天下书屋的印章。
余家乃四百年的世家,虽说明面上的财物都被朝廷抄没,但有些东西并非是抄没就能拿走的。
比如说名望,比如说敬重。
这天下书屋在大燕境内开设已有几百多年,从余家五代以前便创办了,如今已有三十多家分店。每一个天下书局的掌柜都是余家走出去的人,遵守着余家的规则做事,乃是各个地域读书人最推崇的地方。
缘由有许多,其中最重要的是,天下书屋拥有非常庞大的藏书。虽只是拓本,但也十分珍贵。且各地的天下书局都会遵守余家的要求为当地的寒门学子提供便利。读书人惜书爱书便能免费借阅天下书局的藏书。书局还专门为当地有天赋且勤奋的学子提供抄书赚钱的路子。
这些事别看着小,但坚持这么多年便已经成了威望。再说,古时候的书籍乃十分珍贵之物。古籍只被权贵私人收藏,许多孤本更是绝无仅有,寒门学子受出身门第或者经济的限制根本接触不到。天下书局将读书的权利赠予读书人,乃是极为慷慨且功在千秋的事。
天下书局做了百年,在大燕乃至前朝都算独一份,可见天下书局在读书人心中的地位。
余家被抄之前,余家将天下书局转到了暗处。如今天下书局明面上早已四分五裂,但私下里还是余家的。只是如今多了一个规矩,天下书屋认信物不认人。余家人来也不认。
现在这个信物给了周憬琛和叶嘉。
是的,天下书局两个信物,一个印章,一个玉佩。印章在周憬琛手上,玉佩就是老爷子腰间挂的那个,见叶嘉的时候没见面礼,顺手拽下来给了叶嘉。叶嘉如今还不知自己兜里那个玉佩是什么,正疾步往老妇人住的那间屋子去。
屋子门是关着的,屋内屋外静悄悄的。也不知那老妇人是睡熟了还是怎么,叶嘉推开门里头也安静。
难道睡了?
老妇人身子不好,底子很虚,老大夫只给开了安神的药。只要喝上一贴都要睡上许久。叶嘉心里正嘀咕着,人已经走进屋里。
抬眸看到一个老太太安静地坐在窗边盯着窗外看。身上衣裳穿得齐齐整整的,听见耳后有动静便扭过头来。她额头上一个老大的包,那眼神那模样竟然像个正常人。窗户是开着的,树木被夕阳的余晖拉得影子老长。风一吹,草木的味道被送入屋中。
叶嘉一愣,站在原地没动:“老太太你,清醒了……”
“嗯,清醒了,我这病是一阵一阵的。”
那老妇人抚了抚还阵痛的额头,看着叶嘉走近了竟然弯起嘴角笑起来:“孩子,听说是你做主将我带到镇上来看大夫的。老婆子姓杨,多谢你救了老婆子的命。老婆子年纪大,得了疯病。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孩子你好心给老婆子请大夫,真是有劳你了。”
“哪里,”叶嘉这才确定人是真清醒了,顿时便也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老妇人笑了笑,叶嘉于是便在她的对面坐下来。
叶嘉来的仓促,此时身上还穿着去余家做客时的衣裳。衣裳料子跟首饰都是周憬琛叫人送来的,都是安西都护府没有的东西。两人坐下,老妇人的目光在叶嘉的身上落了落便扭过头去。一双眼睛恍惚地盯着窗外。怀中抱着那个骨灰坛,一只手正在摩挲地擦拭着。
明明面无表情,她的一举一动却显出了十分的落寞与悲痛。
叶嘉自打先前发现她抱着的什么东西以后就已经猜到了大概的故事。年老失独,不外乎于此。
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叶嘉扭头看向老妇人。
老妇人神志清醒的时候,看起来很有几分养尊处优的气质。虽说此时打破人家的思绪不大礼貌,但难得老妇人是清醒的,有些事情还是得问清楚。
翕了翕嘴,叶嘉单手拄唇咳嗽了一声,将老妇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说起来,当初会带上她是叶嘉的一时心软,她怕一个年老的乞丐在荒郊野岭被饿死,捎带来繁华之地还能乞讨到一些吃食。后来又阴差阳错地发现她脖子上挂的虎符……虽说出于某种目的,叶嘉他们才决定把人给留下来。但老太太毕竟不是亲人,叶嘉不可能之后一直带着她,总归是要送人离开的。
思索了片刻,叶嘉也不拐弯抹角就直接问出来:“老太太是安西都护府什么人?”
“嗯?”
叶嘉这一开口,就是开门见山。
老太太似乎没想到叶嘉会这么问,顿了顿,手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脖子。然后经常能摸到一根绳的,此时摸了个空。她脖子上挂着的东西不见了。
叶嘉见状眼神微微一闪,没有说话。
老妇人到是没有立即怀疑叶嘉,只放下了骨灰坛起身去床上找。
她心道叶嘉穿得这样富贵,不像会随便拿别人东西的,那东西黑乎乎的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铜牌。当初她只草草地用个绳子穿起来戴在身上,看起来潦草。一直带着也没有人偷拿。便也下意识地觉得看起来不值钱的东西不会有人拿。
此时她在床上找了半天没找到时,忽然回过神来。意识到叶嘉能猜到安西都护府极有可能是认出了虎符。那,认出了肯定会拿走……
老妇人顿时脸色变得惊慌了起来,她扭过头看向叶嘉:“我脖子上挂的那个令牌……”
“是我拿的。”叶嘉很坦率的承认了,“我吩咐人给你洗漱时从你脖子上取下来的。老太能告知我你的身份么?”
话都直白说出来,杨老太也不用编理由狡辩了。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佝偻着腰肢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叶嘉。十七八岁的样子,生得十分貌美。这么年轻却认识虎符,身份估计也不简单。极有可能也是将门中人。毕竟这世上认识虎符的人实在少数。
她犹豫许久,问叶嘉道:“你到底是何人?”
“我是一介商人,与外子前来安西都护府做买卖。”
叶嘉的眼神闪了闪,换了一种说法道:“之所以会猜测老太与安西都护府的关系,实在是一路上太多人拿着你的画像在找人。安西大都护发出通缉令,重金悬赏盗取都护府重宝的老妇人。杨老太,你脖子上的那块东西是都护府丢失的重宝?”
说着话,叶嘉将从周憬琛那里拿来的假的令牌啪嗒一声放到了桌子上。
杨老太看到令牌,见叶嘉没有私吞,再一听她的话就相信了。
她两手攥在一起,紧绷的肩膀顿时就放松下来。见叶嘉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她弯了弯眼角幽幽地叹了口气,抬腿又走回了窗边坐下来。叶嘉表现得坦诚,她便也不想隐瞒。思索了片刻,点头道:“我乃前安西都护府大都护的夫人。“
说着,低头看向虎符:“如今的大都护乃我乔家义子,此物乃我亡夫的随身物品。”
“……义子?”叶嘉倒是愣了愣。
“正是,”杨老太扯了扯嘴角,眉宇之中的郁色更浓郁了,“我与亡夫此生无儿无女。”
叶嘉心中微微一惊,皱起了眉头。安西都护府大都护一职居然父子相承,这大燕的官职又不是世袭制度,怎会父子连任?
这里头定然是有猫腻的,逻辑不对。事实上,大燕律例和主法,除了王爵的爵位能够世袭传承,官职从来都是朝廷和尚书省来进行任免。
安西都护府的大都护若是更替,必定是由朝廷重新指派一名都护来接任。安西都护府就古怪了,前任大都护去世,大都护的夫人带着虎符流落民间,却由养子堂而皇之的继位。如今这个义子不仅霸占了府邸,并且以大都护府失窃的名义通缉义母,这是什么离谱的事情?
叶嘉不由深思起来。若当真是这般,那是不是代表如今的大都护其实名不正言不顺,且手头也没有虎符?
事实上,虎符这东西虽说是个死物,在军中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是号令千军的重要信物。
这东西就跟皇帝的玉玺似的,一个当皇帝的人没有玉玺到手的权利名不正言不顺,一个当将领若没有虎符也指挥不了千军万马,成不了事。怪不得悬赏老妇人附加那些奇怪的要求:不可伤人,不可搜身。这是不是意味着,如今的安西大都护是个扯大皮的。
换言之,只需要有把柄戳破大都护来路不正,就能轻易将这个人给拉下马。
……周憬琛特地来此地是为了这桩事么?
她正琢磨呢,耳边忽然传来老妇人的声音。
老妇人将假的虎符挂回了脖子上塞衣服里藏好,不知何时坐到了叶嘉的对面。叶嘉抬起头,见她指着外面的一个人问道:“孩子,那俊俏的后生是你相公么?”
“嗯?”叶嘉闻言,抬眸看向她正在看的地方。
那地方站着一个身量修长的男子,乌发垂肩,白袍猎猎。余晖为他披了一层金光,更显得风度翩翩。逆光站着模糊了五官,只看得清一双清冽明亮的眼睛和弯起的嘴角。不是旁人,正是周憬琛。那厮正在树下与人说话,声音低到听不见。
察觉到目光扭过身,见是叶嘉在看他,弯起了眼角笑容如云雨初霁。
叶嘉心倏地一动,垂下眼帘道:“嗯,是我相公。”
她这般略有几分拘谨的举动,惹得旁边的老妇人轻轻一笑。老妇人似乎对小夫妻的感情十分感兴趣,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笑容也变得温暖起来。东西拿回来她就仿佛心安了,此时兴致勃勃地观察年轻人。她盯了叶嘉许久,不由地称赞起叶嘉的样貌来。
“没有见过比你模样生得更俊的姑娘家了。“老妇人喟叹了一口气,不过转瞬又夸起了周憬琛,“你相公的样貌也是罕见的俊美。”
“你二人也算郎才女貌,十分相配。”
叶嘉被夸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便谦虚了几句。
她则又笑着问叶嘉:“你俩成亲几年了?”
“啊?”话题转的太快且有点涉及隐私了,叶嘉有些不适地蹙了蹙眉。她其实不太习惯跟人闲话家常。不过看老妇人的年纪,叶嘉她还是回了话,“刚成亲不久,一年不到的时日。”
“怪不得感情如此和睦,出远门都要带着一起走,真好啊……”
这话冷不丁地给叶嘉说红了脸。周憬琛非把她带着一起走,倒也并非全是为了乔装打扮。说起来,他们俩这一路也没有多做乔装打扮,仿佛就是过来探亲的。
“……和睦么?”叶嘉看了一眼还在冲她笑的周憬琛,撇了撇嘴。
好吧,其实挺和睦的。周憬琛这家伙都没跟她红过脸,从来都是让着她的。
“年少时候的情意最是真挚动人,遇上了便是一辈子的福气。”老妇人却连声地感慨了多句两人十分相配以后,忽然又深吸一口气红了眼睛,嗓音听着也有些哽咽。
她清醒时候哭跟糊涂的时候哭不一样,无声无息的眼泪顺着面颊的沟壑和褶皱缓缓地淌下来。虽不算狼狈,但任谁都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悲痛。
叶嘉忙从衣兜里扯出了帕子递给她。
老妇人却摆摆手,盯着不远处的周憬琛眼神不自觉地悠远。她不知透过周憬琛在看谁,笑着笑着便哽咽道:“我与我相公成亲五十多年,从未有过你与你相公这般和睦的时候。如今人死灯灭,回忆起来竟然全是我欺他辱他时候狰狞的模样……”
叶嘉:“……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
杨老太却好似一瞬间又陷入了魔障,盯着不远处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她的神志又有些迷糊了,嘴里仿佛吟叹一般念起来,换了一首词:“人生须行乐,君知否?容易两鬓萧萧1。”
佛说人生三大苦,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年老失独,人生悲苦事。
叶嘉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她并非那般不通情理之人,此时追着问便有些太不讲人情味。她于是起身去提了一壶茶水过来。斟了一杯茶推到杨老太的桌前。杨老太自顾自地念叨,叶嘉怕她又要迷糊抓紧问了她的情况,问起她家中是否还有牵挂之人么?子女或者亲眷?
“没有了,如今都没有了。一个人不剩,一个也不剩。”
老妇人说着话,一只手摩挲着自己另一只手起皱的手指:“任性到老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唉,少不更事时不知珍惜,人去后方知余恨悠长。早知有这样一日,我便也不会那般对他……”
叶嘉挠了挠脸颊,心情有些复杂。
她倒也没劝解,未经他人苦,莫胡言乱语乱劝人。指不定哪句无意之间的话就会很伤人。叶嘉觉得以此时的老妇人精神状态已经承受不住刺激了。她便也不说话,只安静地坐在一旁。
四下里安安静静的,须臾,连哭声都没了。
等再抬头看,老妇人的眼皮垂落下来,脸贴在骨灰坛外壁上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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