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人发现云荇案上的书后,堂下再次屏声敛息,他们或多或少都知道师兄师姐间的嫌隙,也明白她一定敢触师兄逆鳞。
但还是没想到云荇的锋锐一旦亮出,就将他们刺得睁不开眼。
这堂课只是在推问白棋行拦能否保住某一片的阵地,都不旨意它抗击仰攻,哪里想它还敢诱黑吃角,与黑争劫,追着黑棋反剿。
大家都默然白一手拦的联势艰难,没有人会如此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地接下寻索,它能否与后续的成劫前后毗连。
何况,她还在看别的书,这意味着,几乎是犀霜点她名的同时,云荇只扫了一眼,就已酿出下一步,洞知了棋路。
这就是仅次于师兄的棋力。
师姐的回答太无懈可击,堂下一众还没回过神,就是周泗与彭英,这些连秦的忠实小拥趸都在慎虑,不再擅自发出歧见,更无人胆敢去掺和麟子与凤雏的明争暗斗。
只有始作俑者欣忭地打了圆场。
犀霜总括道∶“你们师姐说得不错,黑棋想吞并,还不如白以先手之利持劫,黑必须退,否则它后方就没有眼位了,只不过这么凌厉,你们未必也能一蹴而就。”
他大方朝连秦笑着眨眼,连秦回望他,心内却涌着莫可名状的暗流,可对方除了笑着斡旋,并没有盈余的弦外之音递出。
他们彼此交织的目光太过漫长,但连秦的息声不语,其实也默许了犀霜所给的台阶。
一场战火虽有惊无险,可他们之间若明若暗的搦战,云荇棋道的渊深,甚至那本永嘉枰集,在后来的同窗局中,仍时被提起。
展桀苦撑了半个时辰,还是泄气投下两子。
云荇点在楸枰上∶“你这儿不该扳,等与黑子此处交换后,再压长,先手非常重要,右上模样宽阔,对大局有利。”
展桀依顺她复盘∶“自从排到你,就没赢过一次。”
她两两挪子数着空∶“你如今对彭英的胜算可不小。”
就因如此,他才感到分外微妙,展桀当初的棋力与彭英不相上下,缠斗几番,终以微弱之势胜出而位列第三,师兄连秦向来轮空,他便得以跟云荇对弈,哪知自此之后,居然一局再没赢过。
但他的棋力却硬生生甩出彭英一大截。
如今再与彭英交手,十有七八能取胜,有时被涨棋冲昏了头,脑门一热,觉得丘壑在胸,能力战一把,就往云荇门前送,结果碰得浑身是钉子,展桀伏在枰边,无精打采。
犀霜手支着下颌,望向旁边,笑道∶“他们竟也下完了。”
供同窗局对弈用的案桌也依次排序,他们邻座就是云荇与展桀,不出所料,那一桌中盘就决出了胜负。
连秦拈一子落下,目不斜视∶“专心复盘。”
犀霜侧身探头∶“不得了,对面好像被云小猫打萎了。”
连秦拈棋的两指一滞,忽然厉声∶“你叫她什么?”
犀霜讶然回头,一折扇在他脸上拍了两下,揶揄∶“生气了?”
连秦蹙额,微侧开脸。
犀霜为了安抚他,也从棋罐中拈起子,但一双灰瞳再度偏瞄∶“那本书,她好像总不离手。”
右下星位,黑拆白尖,黑二间高夹……连秦看着他莫名其妙的一步,彻底冷下脸∶“你走错了。”
念念不释的对手,却在漫不经心地行棋,连秦蓦地感到长达八年的恒性和毅勇,此刻变得空洞寡薄起来,他曾壮志满盈想要上攀的高山,遽尔饶有兴致地措意起另一个人,明明他已经快要手及云霄了,山巅却恬不为意,依旧晏然。
四下仍有泰半棋局没结束,连秦声音不算大,犀霜回神,瞧他这般盱衡疾色,才意识到自己忽视了他,忙含笑赔情,重新垂看楸枰。
而捧着永嘉枰集的云荇,却少有地留心到了邻座的动静,她和展桀复完盘,发觉到犀霜向这边探身,虽则现在又被连秦训了回去。
她拈起书中一页,眸光偶尔也在卷发少年身上流转,不久又冥思静索。
至晌午下堂,她逮到了时候。
同窗局因需实战,向来迥别于相对弛懈的堂授,不应许旁听和就近观棋,对战毕,众人都在苑中歇晌,云荇左顾右眄,定睛在一对殊色秀异的少年身上,向他们径直行来。
介于几人均是龙章凤姿,一举一动都会引来侧目。
犀霜几乎立马就发现了她,并且,他确信连秦也觉察到了,他俩挨得近,犀霜能感到边上人忽然轻微地僵直。
他起兴吟味,斜睨了一眼神色不自然的连秦,转头坦荡地与云荇打照面。
适逢其时,手执书卷的梁瑛也到了他们跟前来,她先入的琴社,一直只能在这边旁听,这厢等待了半日,同窗局结束才好寻他们搭话。
梁瑛拿着棋谱,低眉谦逊地向连秦讨教。
而云荇止步犀霜面前,笑着问∶“下一局吧。”
“黑此处尖,白扳的话,会削弱……”连秦刚出口的话头一顿。
梁瑛莫名∶“师兄……?”
犀霜欣然笑应,自沐日随他们在棋社偃息以来,与连秦聚多离少,今儿也是总算有机会抽身,遂站起跟着云荇往书房而去。
至身边人行远,静默了半晌的连秦才复应∶“没什么。”
下一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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