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有位政治出身赴德留学念财政的朱偰,是季霆青眼相加的一位经济学家。并且他在柏林大学的老师桑巴特(Werner Sombert,1863-1941,德国经济及社会学家)、波匹滋(Johames Popitz,1884-1945)这两位在学术舞台、政坛极具影响力的经济名人也是季霆仰慕的对象,然而季霆年少时却因家族的安排,未能如愿赴德。
那时季辉满月了,季霖还在伦敦挥霍他的“后青春”,而季霆为了能娶心爱的人为妻,他放弃自己的学业进入家族企业替哥哥打地基。或许这个秘密黎若雪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但季疏晨知道。
“爸爸喜欢新天鹅城堡吗?”年幼的疏晨指着画册问季霆,季霆宠溺地摸摸她的肩头,“当然,德国是爸爸最想求学的国家。”
“那你为什么没去呢?”
“因为爸爸要娶妈妈啊!”
当时季霆一句戏言,却开始令季疏晨对去德国求学这一事耿耿于怀。她开始学习德语,然而就在她能用德语顺利与德国人交流的那年,她背弃了自己的初衷,遵从本心追赶屈湛,去了美国。
其实现在想想,美国有什么好的?犯罪率是德国的六倍,人文气息简直弱爆了,满大街的灯红酒绿都像是快闪族给的幻影,真的好像除了最好的那人,别的什么都不尽如意。
可是,我是为了最好的那个人放弃了所有,才到这里的呀——终于踏上这座她梦寐以求的国度,她轻阖上眼,在种满菩提树的大街轻叹——我要赎罪,我曾将抵达此处的热忱搁浅。
所幸,我终于还是到了呢,爸。
米粒拍拍停滞不前的季疏晨,“累了吗?我们还是回车上吧!”
才几个月不见米粒,准布莱尼克梅耶尔家族少夫人的架势很让季疏晨赞赏:“看来提前把你送来,在炉里炖上几个月也是很有好处的嘛!”
被夸奖后的米粒立马露出少女天性,摇摇疏晨的胳膊:“不准再取笑我!”
自从和卡尔相见并把话说开以后,米粒像是又回到了十八岁之前的那个女孩,天真烂漫,可人娇俏。
因为知道季疏晨在纽约发生的不幸,米粒强烈要求她和自己,以及卡尔住在一起。季疏晨没有拒绝,因为这位准新娘现在是最需要参谋的时候。
季疏晨在柏林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然而国内却有人,备受煎熬。
那个人不是屈湛,而是唐允白。
其实谁都看得出来,唐允白不爱屈湛,屈湛当然更不,他连主动牵她的手都不曾,甚至有时她能察觉得到屈湛对她的触碰的不自在。订婚三个月,他们连亲吻都没有,最亲密的两次举动都是在季疏晨面前:第一次是在唐子骏的婚礼上,她知道季疏晨在里面,于是她故作紧张握住了屈湛的手;第二次就是季疏晨从纽约受袭回来的那天,她和朴信义同时收到消息,朴信义在忙活着给季疏晨准备晚餐时,她却自作主张进了昔日季疏晨的房间换了套睡衣,她等到门外有动静,边伺机而动,一把抱住了正中下怀的屈湛。
唐允白不得不承认她是卑鄙的,尤其是在季疏晨最脆弱的时候,她还要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将她一击打垮。
这样的做法虽然令她取得姿态上的优越,但情感上,她获得了屈湛的反感,因为在这之后,屈湛便再也没回别墅住过,每天他们除了公事,屈湛拒绝与她有任何私人时间的交集。直到季疏晨走的那天,她也跟着兄嫂一起去了机场,屈湛脸色不霁,她趁机挽上了他的手臂。然而季疏晨背过身去的下一秒,他就把她的手从他的臂弯里拿出,表情有点严肃地对她说:“允白,你跟我来一下。”
机场偌大的私人休息室里,屈湛从上衣内袋取出那块他贴身携带的怀表,打开,递给唐允白。唐允白看到内表盖上那张小小的简笔画,来不及激动,屈湛的话已将她打入寒渊:“上面的人,不是你,而是疏晨。”
“不可能!当年穿着这身衣服上台的人,就是我!”
屈湛摇头,“允白,我在你上台前,就见过疏晨穿这身衣服的样子……我从未与人说起过这画的缘由,我和她分开,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这画。”
“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向你坦白。”屈湛的重点来了:“你恐怕现在都还不知道——季疏晨,正是我当初在美国时,逃婚的前女友。”
“你说什么?!”唐允白不可置信地放声大叫,屈湛却是点头,良久,等唐允白情绪稳定后他才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允白,现在疏晨也已经走了,我们不需要作秀给任何人看了。我不想耽误你,我们之间的婚约,恳请你重新考虑。”话毕,屈湛得体地为她阖上门出去,给她留以空间。
唐允白大脑一片空白,连有人进来都不曾察觉。
“允白?”季岱阳轻唤眼前如受了伤躲在一隅的白翎孔雀般的女孩,心疼地搂住她。
“季岱阳……”直到这一刻,唐允白才敢放声大哭起来:“在屈湛身边好累,他一点都不爱我。”
可是我爱你啊。季岱阳差一点脱口而出。可有什么用呢?那个男人无论说什么都是金科玉律,而他的话呢,顶多算得上是忠言逆耳。不管他现在说什么,都不是她想听到的。
哪怕,那是他的真心啊。
“允白,有一个地方可以知道他们俩的所有过去,你想去吗?”
当天下午,季岱阳带着唐允白飞往美国旧金山。
四周后,唐允白请唐子骏出面取消与屈湛的婚约,那枚来自唐家旗下珠宝店保险柜的沉甸甸的钻戒奉还的同时,配伍Quzi投资部总监的辞职报告。
第二天,新任投资部总监在秘书引领下气宇轩昂地步入投资部,诸职员俱是一惊。
“很抱歉地通知各位,从今天起Quzi投资部将与营运部合并,其他事宜均不更改,唯有二部总监合二为一。”
“那,唐总监呢?”有位大概是恋慕唐允白的男职员怯怯地问。
“还听不明白么?”季岱阳如鸷的目光扫过他,“‘一’的意思就是,她下次再出现时的身份就不是你们的唐总监,而是——”季岱阳推开唐允白曾经用过的办公室门,他们曾在这儿打过无数个无聊的赌,为一桩极小的事吵过无数次,“季太太。”
季岱阳回首,对着所有投资部工作人员宣布。
晚上季岱阳约屈湛喝酒,屈湛想起白天的事就忍不住揶揄他:“让你当个副总裁不要,偏要整出一套什么二部总监合二为一,也真是有情趣。”
季岱阳很是得瑟:“就凭这,怎么的你也得敬我几杯啊!”
屈湛倒也直爽,立马干掉三杯:“第一杯是祝福你和允白;第二杯,是感谢你回来帮我;第三杯……还是谢谢,多谢你,依旧拿我当朋友。”
季岱阳二话不说,亦是豪气万丈地回敬三杯,双方俱是三杯酒下肚,话匣子才真正打开。
“你和允白以后有什么打算?”
“那得看她了,万一这姑奶奶那天一不开心就把我踢出局了,那我还不得歇菜?”
屈湛难得一见地低笑,话锋却是一转:“那季家那边你又有何计划?”
季岱阳把双肩舒服地靠回包厢柔软的沙发,吧台上明灭的灯光打在他俊逸的侧面,显得格外魅惑。季岱阳有咽了口烈酒,回味半天才不紧不慢地答:“压根就没想争过那个位置。现在季仲恒吃了教训也不敢再造次,季家——现在能稳住局面的人大概也就只有博文哥了吧。”
“一介书生?”
“那你就太小看他了。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我们这一辈季家人没人能敌他,就算大哥在世,他若动真格,大哥也未必斗得过他。疏晨在美国时很多东西,他不必言传身教,她便获益颇丰。”季岱阳指的是季疏晨在书店时的遭遇,可屈湛不知,以为他是故意将话题绕道疏晨身上,不愿跟腔。静默半晌后季岱阳才意识到他方才提及了什么,既然绕不开,索性就把话挑明:“屈湛,我知你不想听,但我还是这个态度:你们若还有机会在一起,自然是happy ending,如果你们就此别过,那恕我这个当哥哥的丑话说在前头——我一定会让季疏晨嫁人生子,并且决不允许你们之间再有任何来往。我的意思你懂吧?”
屈湛没有说话,一手死命地灌酒,另一只放在膝上,已不自觉握成了拳。季岱阳说他一定会让疏晨嫁人生子的时候,屈湛的心猛地一抽……仅仅只是假设她要和别人结婚生子,他便已心如刀割,若有一天这个假设成真……屈湛又猛地灌了口酒,然后忍住喉头的辛辣,双目定定地对上神情却有些错愕的季岱阳,“还记得那次在天台,你问我季疏晨之于我,究竟是什么吗?”
“现在我再次回答你。以现在的身份回答——”
“她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个,想把全世界的玫瑰花,都赠予的女人。”
很应景的是,恰恰在这时,舞台上有一个沙哑的女生,在撕心裂肺地唱:玫瑰你在哪里,听说你爱的人都已经离去,玫瑰你不要哭泣……
歌声老老的,像是祭奠那一年,我们永远回不去的青春年少。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季岱阳望着屈湛落寞中带着沧桑的侧影,不禁有些恻隐。三十而立,最爱的女人却背城而去。
季岱阳似是壮士断腕般痛下决心直立起身,掏出手机编辑了一下,一条录音便成功发送到屈湛手机。已有些许醉意的屈湛迷蒙地点开那录音,在嘈杂的酒吧里,他听到了一句他并不能领悟的外语,他蹙眉,不解地看向季岱阳。
季岱阳烦躁地挠了下脑袋,语速飞快:“我想你应该不希望通过别人之口得知这句话的含义……下个月就是米粒和卡尔的婚礼,在那之前,你应该可以试着学习这种语言,至少到通晓这段录音的程度得有吧?”说完季岱阳拿起西装外套,飞也似的逃离酒吧。
屈湛眯了会儿眼,琢磨了一下季岱阳方才说的话,“噌”的从沙发上弹起,酒一下就醒了。
“喂!应宇!马上给我请一位德语速成老师!立刻!马上!”
娇妻在侧的应特助欲哭无泪地翻下床,在陶琦瞠目圆睁的表情下硬着头皮说:“boss最近失恋了心情不好……五行缺德!”
某个已经直奔办公室恭候速成老师降临的五行缺德的男人,在深夜的办公室,诡异地打了个喷嚏。
位于德国巴伐利亚州慕尼黑的新天鹅城堡在沉寂近百年后才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晴日迎来第一场旷世婚礼。德国最古老的家族之一的布莱尼克梅耶尔家族唯一合法继承人将在此迎娶她美丽的新娘。
冷色调的城堡内外皆铺满了各色各式的鲜花,轻纱彩带一笔一划地勾勒出城堡美不胜收的建筑结构与少女们经年以待的梦幻场景。
一楼的金色音乐大厅里,德国享誉全球的乐团从柏林专赴此地,用城堡的第一任主人路德维希二世最爱的瓦格纳的名曲来见证这场世纪婚礼。有皇家芭蕾舞团的名伶在不远处献舞,一只一只,像极了这个城堡的名字。当然,天鹅最多的地方可不在第一楼,而是季疏晨背后这间富丽堂皇、每个角落都雕刻有造型复杂的天鹅的卧室。今天的女主角正在里面……接受男主角丧心病狂的……爱抚。
“他进去多久了?”季疏晨问身边立着的保镖,保镖看一下表,面无表情地答:“二十三分钟半。”
季疏晨倒吸一口气,再无可奈何地吁出,“你们留下,等他出来了叫我。”保镖们没在跟上她,这儿可是布莱尼克梅耶尔家族的天下,谁敢放肆?
季疏晨在一楼晃悠了一圈,欣赏了会儿各名伶姿态一致的天鹅舞,闭了闭眼,朝古堡门口的光源迈去。
这儿确是童话里才有的美丽世界,带着王子与公主式的浪漫,也带着美梦覆灭后的忧伤。前者毫无疑问属于今天的新人,后者,献给再也只能看着别人翩翩起舞的季疏晨。
二十年了,她练了二十年的芭蕾,却没有一次站在舞台上受万人瞩目地独舞一曲。或许许多人都认定她练芭蕾只是为了烘托她富家女的气质,可是……
疏晨至今还记得她的芭蕾舞老师兼她的德语家教曾这样要求她:“Teasel,当你盘起长发穿上舞衣舞鞋时,你必须要用最虔诚的心展现最高贵的舞姿!”
疏晨不是个崇洋媚外的人,但每当她踮起脚尖,三指并拢食指凛冽地翘立时,她想起老师说的箴言,总觉得贴切极了。
然而如今却是再也不能实现了。天鹅折翼,就算是最高贵的舞者也舞不起了,还有虔诚的心,或许也随着得知再也无法挽回爱人的绝望一起逃走了。
这是她的梦想啊,谈不上毕生,却照亮了她所有骄傲。
可她都它做了什么?
为了世俗的贪欲与丑恶的情恨,她引火自焚,亲手毁了她苦心经营二十年的、精致的美梦。最后她还有什么办法呢?面对再也不能变回珍珠的齑粉,她无泪,只剩下一声又轻又长的叹息。
好似折子戏里的美人迟暮,英雄自缢。
远处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正悲春伤秋的季疏晨吓得失魂落魄地放声尖叫,又短又利堪比荆棘鸟。然而现在的季疏晨有多害怕她是没处去说的。
爆炸案之后她一直躲在爸爸精心布置的庄园里,身边隔上了一堵又一堵的围墙,什么巨响震荡都不会有。可是到了德国以后,有天深夜里她特别特别想吃米饭,偷偷起床,翻箱倒柜才在卡尔偌大的厨房里找到一个破旧的电饭煲。
她还记得该如何使用,指示灯跳到保温后,又过了五分钟,她伸手去拨空气排阀,却被瞬间喷涌的水汽与“噗滋”的响声惊吓到,她捂住耳朵,却掩盖不掉指尖残余的灼热。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爆炸后的碎片还插在她的心窝里,鼓膜一收到震动,就会将它无限放大袭向伤口,好似一个得理不饶人的老妇人,喋喋不休地叫喊着。
突然,一双温热的大掌罩上了她的双耳,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隔着两双手,依旧清晰地传入大脑与心房。
他说:“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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