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中,两人贴得很近。
连沙看到他,明显一愣,想要钳制住楚棠的手瞬间便失了力气。
楚棠凉凉道:契蒙人都好偷袭吗?
连沙回神,喘了口气,眼睛往下看了一眼刀片,然后深深凝视着楚棠,道:你是郁北的国师。
是楚某。楚棠声音淡淡的。
连沙冷硬的下巴绷得紧紧的:是你救了我?
楚棠说:是我们皇上救的你。
连沙呵了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郁北的皇上是谁?
他那时候也不是全然昏迷的,依稀能听见是一个清冷的声音说带他回去医治。至于那个做了皇上的十三皇子,十几年前被他那样羞辱,就算年纪尚小,恐怕也会记忆犹深。不补上一刀就是仁慈了,哪还会出手相救?
楚棠收了刀刃,缓缓道:我听皇上的话办事。
他瞅了一眼连沙的伤口,绷带依旧是白色的,没出血,看起来恢复良好。
那你们救我是何目的?连沙捂了下胸口,坐了下来,想让我知恩图报,臣服于你们郁北?
楚棠整了整衣袖:只是担心会引起麻烦。
连沙哼了声,脸有些红,道:听闻郁北的楚国师多智近妖,却不想连容貌都不似凡人。
他有些懊恼。沙场打仗他擅长,近身搏斗他更擅长,然而刚才他明明有机会先牵制住楚棠的,却因为冷不丁见到他,竟一时怔住,反过来被人用刀威胁。
这是他第二次被人用刀怼着,还竟是因为看男人的脸看呆了,说出去真丢契蒙人的面子。
他转过眼去看楚棠。
能挽郁北于将倾的人,能是什么简单的泛泛之辈?
楚棠道:可汗受了伤,就好好歇着。
冷淡的关心,好似一个公事公办的医者。
窗户吹来一阵风,一袭白衣微微飘动。
你一幕久远的画面涌上心头,连沙忽然皱眉道,十数年前,闯入契蒙救人,还烧了我们营地的是不是你?
楚国师缓慢眨了下眼,好像在回想,半晌,仿佛才想起来似的,道:是我。
连沙冷声道:你将我们带回来,就不怕我们偷袭吗?
国师认真盯了他好一会儿,似乎在确认他是不是开玩笑。
被那么漂亮的美人凝视着,还带着那么点儿他自己脑补出来的鄙夷,连沙恼羞成怒道:你以为就你能孤身一人闯入敌军军营?
楚棠淡道:倒也不是。
连沙细细打量他。
楚棠一笑:两国交好,我自然也盼着契蒙的可汗好。
连沙脸色倏地有些难看。
郁北和契蒙两国的情况,他不可能不清楚。在国师和皇帝的带领下,郁北现在兵强马壮,幅员辽阔,蒸蒸日上,完全不是以往那个任人宰割的弱国。而契蒙经过几次战役和天灾**,早就不能与郁北抗衡了。
甚至有人说,连现在这种和平,仿佛都像是郁北施舍的。
楚棠起身往门口走去,修长的身形像芝兰玉树,冷冷的香气袭人:当然,如果可汗想交战,郁北也不会畏怕。
连沙出声道:国师。
楚棠回头看他。
我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国师何不坐下来和我说会儿话?连沙看着他,突然笑了,道,能孤身闯入敌军救人的,我看全天下确实也就郁北国师一人了。国师这样的人,我欣赏得很啊。
楚棠听他的语气,觉得他其实下一秒就是要捅过来一刀以报十几年前的仇。
他摇头:可汗好好歇着。
门帘忽然被人狠狠拉开了,外面的凉意冲了进来,与之而来的还有一个人。
楚棠一愣,郁恪就来到了他跟前,仿佛在确定他有没有受伤似的,抓着他的肩看了好几遍。
陛下,怎么了?楚棠问道。
郁恪胸膛起伏得厉害:你怎么在这!
他不能在这儿吗?
楚棠一头雾水,转瞬就被郁恪拉到了身后。
郁恪沉声道:身为国君,可汗一举一动都牵连两国的关系。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连沙可汗还得三思。
他沉着脸看人,气势大得很。外面的人看皇上怒气冲冲地过来,早就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了。
连沙的眼神在郁恪握着楚棠的手上来回,皱眉道:我说什么了?
郁恪没理他,拉着人走了。
他对门外的士兵冷冷吩咐道:看紧点。
是!
连沙看着他们离开,心里好像涌上一丝不可思议,又好像觉得意料之中,坐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着笑着,伤口又疼了起来,疼得他连连咳嗽。
一路上,郁恪一直都没说话,抿着唇,面沉如水。
楚棠觉得自己好像又踩到青年的痛点了,想起之前郁恪说的等他病好再一并谈,他骤然预感到等会儿棘手的情况。
青年在前面走着,体格修长高大,英气逼人,充满了成年人惊人的力量。
楚棠看了看郁恪,开始认真思考自己能不能打过成年的小孩。
郁恪拉着楚棠回到自己的营帐。
敌不动我不动。楚棠道:陛下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郁恪压着他坐下,往四周看了看,拿过一件狐裘,大手一抖开,被到楚棠身上,牢牢裹住他。
郁恪?楚棠一脸茫然。
病还没好,出去做什么?郁恪语气恶狠狠的,不多穿一件,万一病情加重怎么办?是不是要换一批奴才才能让你照顾好自己?
楚棠:不必。
郁恪凝视他片刻,忽然直起身,抹了把脸,坐下来,莫名有些颓然:哥哥!
楚棠嗯了一声。
郁恪深吸口气:哥哥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楚棠摇头。
郁恪点头:好。我有些事想不明白,希望老师可以为学生解惑。
楚棠道:你说吧。
郁恪沉声道:你为什么去和他见面?你不知道他有多仇恨你吗?
他说的不是没有理由。
十几年前,在那么多人面前,白衣人刺了连沙一刀,救出了他和宋双成,烧了契蒙的粮草,让他们损失惨重,不仇恨他都不是人了。连沙之后派人追查缉拿了好久才放弃。
就算连沙一时没认出楚棠就是那个白衣人,单凭楚棠的国师身份,连沙也不会有什么好动作。
在外面听到连沙那句什么欣赏不欣赏的,郁恪顿时气血上涌,脑袋轰的一声,快要炸了。他只想将楚棠藏起来,这样,楚棠既不会受伤让他整日担忧,又不会有人不长眼睛觊觎他的人。
楚棠轻声问道:陛下知道救你的人是谁了?
郁恪凝望着他,眼神动了动,俯身抱住他,哽咽道:是你,哥哥。一直是你。
他之前都没来得及为这件事欣喜多久,楚棠就在罗喉城消失了,之后他就只顾着惊惧担忧了。
话到如今,他其实更希望那个人不是楚棠。只要稍微想想,楚棠一个人闯入契蒙军营,他有可能陷入危险、有可能受伤,他就觉得自己要发疯,恨不得回到过去,狠狠给自己一巴掌,为什么那么不中用,需要楚棠来救他。
楚棠说:那时我恰好离开明月寺,听闻陛下遇难,想到先帝留给臣的遗诏,便过来帮一把了。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那时回宫,陛下还未上位,困难重重,楚棠垂眸,似乎想起了以前那些日子,声音低了下去,臣私自去契蒙的事若传了出去,指不定有多少奏折弹劾臣,到时候牵连了陛下的名声,可不是坏了我们之前的努力?
郁恪松开手。
他小时候受楚棠恩惠,得他庇护,后来长大了,他想着不要楚棠为他这么劳累,然而楚棠在他心中,其实永远是强大的、战无不胜的。
这是楚棠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这样担忧的一面。
郁恪本想诘难的心顿时烟消云散。
看着郁恪的神色,楚棠唇边微微勾了一下,转瞬即逝。
第45章 青泥莲花
眼见着郁恪脸色缓和了下来, 楚棠心里悄悄笑了一下。
楚母和他说过,小孩子总会以别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内心想法,能安抚便安抚,不要有无谓的争吵。
对于楚棠来说, 顺手安抚比费力争吵更容易。何况郁恪这小孩生起气来, 看着雷声大,其实雨点小, 安抚要省心省力得多。
郁恪一直强调他是他唯一的亲人。从三年前看来,这种强调掺杂着青春期那一分孩子气的心动。然而到现在, 青年成熟了,已经能坦然承认错误,又和他坦诚过他没有那份心思了,这个亲人就只是亲人。郁恪小时候经历过举目无亲的情况,对亲人的占有欲难免强些。他看得清楚,郁恪现在对他的亲近,大多是因为从小以来的依赖惯性。
楚棠体谅他,所以纵容了些而且人非草木,一个人再怎么冷清冷性,看着自己长大的小孩, 也会有特殊的情绪。更何况是小时候亲情也缺失的楚棠。
他不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相反, 因为事情多, 他忘性很大, 特别是面对各种复杂的情感时, 能简化他就简化。
楚棠道:所幸那些日子都过去了,陛下一国之君,想必也不会委屈了臣。
郁恪动容,低下头,道:嗯,哥哥对我而言,既是救命恩人,也是恩师和亲人。我必定好好护着。
楚棠拍拍他的手,说:那陛下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郁恪从回忆中抽出身来,慢慢道:有,在罗喉城的事。
楚棠还没什么,系统就严阵以待了。
所幸郁恪下一句便道:哥哥突然离开的事,我就不问为什么。
系统长长松了口气。
郁恪:我只需要哥哥和我保证,以后绝不会无缘无故离开,甚至以身犯险。
他说得很强硬,眼睛盯着楚棠,却分外脆弱,仿佛楚棠一拒绝,他就要哭出来,或者抱住他撒泼了。
楚棠方才稍微那么一点儿示弱,就足以让他抛弃表明的坚硬冷酷,只剩下里面的委屈和担忧。
为什么?楚棠没退让,轻声道,郁恪,其实每个人都会有些迫不得已要去做的事,在这途中,我可能无暇顾及到你。
郁恪倔强道:你不用顾及我。
见楚棠眉眼冷淡,这几天、甚至是很久很久之前就郁结在心中的担忧又涌了上来,只叫郁恪他失去平日的冷静,只想要楚棠一个保证。
你这次是没受伤,可万一呢,以后若有什么闪失,我怎么办?他俯首,看着楚棠白皙的双手,声音低了下来,说来不怕哥哥笑话,之前你为八皇兄受伤,我每日都在梦魇。
楚棠指尖蓦地一热,是郁恪落下了泪来。
郁恪握住他的手,没有抬头让他看见自己的样子。
他总是希望楚棠永远在他的视线里,希望楚棠永远不要离开他半步,
说起来好笑,明明是楚棠从小陪着他,一手扶他上位,一直年长于他,然而事实上,他才永远是那个担心另一个人的人,仿佛楚棠才是他带大的孩子,仿佛楚棠才需要他时时刻刻的操心。
可是楚棠真的会需要吗?
楚棠不会需要的。但他也不会放弃让楚棠照顾好自己的坚持。
哭也好,闹也罢,只要楚棠有那么一点心软,对郁恪来说,总是极其有用的。
果不其然,楚棠语气软了一些:你哭什么?
郁恪半跪坐在锦毯上,伸手抱住楚棠的腰:以前母妃受伤的时候,我就哭得厉害。现在我担心哥哥会受伤,自然也哭,你若不答应我,我还能更厉害些。
像小时候那样,他枕着楚棠的腿,期待着楚棠能摸一摸他的头,说两句鼓励他的话,哪怕是漫不经心的也好。
他们一直就这样,楚棠竟没察觉出这样的姿势有什么不对,只觉得小孩果然长大了,环着他的腰时隐隐能感受到他手臂上硬实的肌肉,硌得有些不舒服,便想拉郁恪起来:你先松开我。
郁恪听话地松了手,眼圈还红红的。
楚棠抿了下唇,一时不知作何回答。
每次郁恪都会要些稀奇古怪的承诺小孩子都这样,他以前就经常希望楚母答应他不要再去找楚父,要个安心罢了郁恪不希望别人夺走唯一的亲人的注意,他能理解,所以他也就给出些模棱两可的保证。
比如小时候说的不会在郁北娶妻。
然而现在面对郁恪的问题,迎着他越来越锐利的目光,他想不清楚该如何应付。
楚棠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对劲。明明郁恪对他已经没有那种心思了,但他总觉得有什么脱离了他的计划。
虽说很多事情绝不会按想象中的走,就像在契蒙救人这件事,他之前的设想是等郁恪长大了,他逐渐放权,请求告老还寺,郁恪若不放人,他便拿出契蒙救他一命的事来说,这样郁恪总该放他走,然而谁能想到这个计划中途就被打乱了。但对于这些不按常理的意外,很多时候,他还是有准备的,或者说,是不介意的。
大部分人都喜欢将所有事情安排明白,不是很喜欢失去掌控的感觉。楚棠不一样,能掌控就掌控,不能掌控也影响不到他什么更何况,他是个很强大的人。
眼前的青年仰头看着他,像只大猫一样,看起来乖巧的很。
楚棠想了想,道:臣很爱惜自己的性命,陛下不必担心臣舍命冒险的。至于无缘无故离开,就更不会了。臣还没看到陛下成家立业那天,怎会离开?
听到最后,郁恪稍稍侧了下脸,没让楚棠看见自己唇边自嘲的笑意。
楚棠还在慢悠悠说:陛下对臣这么依赖,不外乎是因为身边少人的缘故。等陛下成了婚,自然就能有更多贴心的人了。
郁恪深吸口气,似乎平复了心情,自动忽略掉那些话,轻扯嘴角,道:哥哥说不会离开,我可是听到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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