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怒目而视,可对方似乎比她更生气,甚至还挽了挽袖子,大有一副立即便把馒头往她嘴里塞的架势。
最终还是她败下阵来。
毕竟这小妇人的性子有多执拗,这几日被她强灌了不少药的她,已经深有体会了。而她伤重功力未恢复,只能任人鱼肉,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这人可以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而不被人套麻袋,一定是人家看在她爹面子上的缘故。
她狠狠地咬了一口馒头,用力咬,仿佛咬的是眼前可恨妇人的肉。
相处的这几日,她知道了中年男子姓冯,那名为珍珍的小妇人是他的幼女。再多的,她也没有留意。
“相处几日,却不知姑娘如何称呼?”那位冯先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和蔼地问。
她淡淡地回答:“我没有名字。”
“怎么会没有名字?难不成发了一回热,把你烧糊涂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那珍珍疑惑地问。
你才烧糊涂了!她气恨恨地瞪她,抿了抿嘴,瞥了一眼被对方抱在怀里的一把连翘,平静地又道:“这样的话,我便叫连翘吧!”
冯氏父女彼此对望一眼,一时无语。
还是那冯先生佯咳一声,温声道:“既如此,我便喊你连翘姑娘。”
“直接叫连翘便可,不用姑娘来姑娘去的。”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个她随口所起,用以敷衍冯氏父女的名字,将会伴随她一生,而她也终将真真正正地忘记杀手十七,而成了连翘。
和冯氏父女相处了将过小半个月后,她终于知道了那泼辣小妇人不叫‘珍珍’,而是叫‘瑧瑧’,冯谕瑧。
那小妇人胆大脸皮厚,气死人不偿命,唯一会让她添几分妇人的羞涩的,便是提及她那位据说十分了得的夫君。
许是被对方强行灌了好长一段日子的药,以致她总忍不住和对方作对,虽然十次有八次,都是她被那伶牙俐齿的小妇人气得半死。
不过总也有那么一两回,她成功地把对方给噎住。
看着对方被自己噎得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她便觉得心情舒畅,连馒头都忍不住多啃半只。
每每这个时候,冯先生便会捊着短须,含笑望着她们,神情专注又和蔼。让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也是有家人的。
不过一切终是她的错觉。
那一日,冯氏父女外出采购必需品,作为伤患的她被留在了暂住的破庙里。
不到半个时辰,那父女二人便回来了,脸色瞧着不大好看,连要买的东西都没有买。
“发生什么事了?”她没忍住问。
“没什么事,只是看见燕兵在城里横行,一时被吓到了,故而才提前回来。”冯谕瑧抢先回答。
她不是很相信,不过也没有继续追问。
然而,当晚冯氏父女给她留下了部分银两与衣物,便不辞而别了。
再一次被抛弃,她以为自己不会难过,但实际上,看着只剩下自己一人的破庙,她还是觉得鼻子有点儿酸涩。
是啊,她根本不是连翘,而是杀手十七,一个毫无感情的杀人工具。又怎配得到别人的真心对待呢?
再一次遇到那对父女,是在半个月后。
她正坐在树上歇息,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阵喊打喊杀的声音,皱眉望去,见十几名燕兵正追杀着一男一女。
她本不欲多事,却在看清那一男一女面容时,没忍住出手,将两人给救了下来。
“连翘!”获救的女子惊喜地叫出声来,不是冯谕瑧又是哪个?
连翘哼了一声,别过脸,却又对上了冯先生那张和蔼的脸庞。
“连翘可知你方才杀的是什么人?”冯先生问。
“自然知道,是燕兵。”她回答,又没忍住问,“燕兵为何要追杀你们?”
父女二人对望一眼,均沉默了下来。
她心中暗恼,转身就要走,手腕却被冯谕瑧一把给抓住了。
“我们不说,和当初不辞而别的理由一样,都是不想连累你。不过,这回若是再不说的话,我怕日后你也被燕兵追杀却糊里糊涂不知原因。”
她瞪了她一眼。
谁糊里糊涂了?
不过接下来,她总算是知道了事情的缘由。
原来不久前高举义旗,振臂一呼召集数千人,并且凭着这些虾兵虾将,迅速攻占了燕国几座城池,并且声势越来越大,队伍越来越强,已经成为朝廷头号反贼的‘贼首’穆元甫,竟然便是冯谕瑧的新婚夫君!
她看着冯谕瑧在提及夫君时满脸的骄傲,再看看一旁同样为女婿感到自豪的冯先生,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还真瞧不出来。
“那你们现在有什么打算?”她不放心地又问。
“我们打算去找元甫。”冯谕瑧回答,“不过如今燕国朝廷四处抓捕我们,欲以我们为质要挟元甫,故而虽然知道元甫如今在茗州,我们也不敢贸然前去。”
接下来的路程,连翘执意与他们父女同行,打的理由便是‘既然大家都是燕狗的目标,不如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冯先生,嗯,她如今也知道了冯先生原名叫冯琰。
琰、瑧,都是玉,冯先生真的很疼爱这个女儿。她隐隐有些羡慕。
一路上,他们又经历了几次追杀,每一次虽然都是险象横生,但到底都是全身而退。历经几次生死,她与冯氏父女便愈发熟络。
许是身边有人作伴,从来都是她追杀人,如今作为被人追杀的目标,她居然觉得这体验好像也不错。
然而,一切终止在那一日。
那日,久抓不到冯氏父女的燕国朝廷,派出了大将曹冠诚,追兵的数量亦随之增加了数倍。
三人第一次遇到曹冠诚的追兵时,应对起来比早前数不清多少回还要吃力。
纵然她功夫了得,可身边还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冯先生,一个武艺平平的冯谕瑧,好几回都差点中招。
她咬紧牙关,一剑刺死一名燕兵,正险险地避过身后另一名燕兵的偷袭,突然听到冯谕瑧的一声惊叫:“小心!”
紧接着她便被一股力度拉开,与此同时,便是冯先生一声惊慌的大叫——“瑧瑧!”
她顺手一记回马枪,将偷袭的燕兵刺死当场,一把扶住为她挡了一剑的冯谕瑧。
“快走!!”她将冯谕瑧交给冯先生,护着父女二人且战且退,终于在太阳落山时摆脱了追兵。
说到此处,连翘眼眶微红,深深地吸了口气,掩饰微微泛起来的泪花:“那一剑,刺中了主子的后背,流出来的血,把她的衣裳都染红了。”
“明明痛得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可她还是笑着安慰我们,只说——”
“元甫会来接我们的,只要我们再坚持一下,待他把战局稳定下来,就马上会来接我们的。”
她的眼泪终于没忍住滑落下来,却轻笑了一声:“真是傻啊!我从来没见过这般傻的人。明明自己已经疲于应对追兵了,可还是希望她的夫君把战局稳定下来了,才派人来找她。”
而她,当时也没有注意到冯先生为女儿把脉时,神情一下子变得凝重,望着已经痛得昏迷过去的女儿欲言又止。
穆元甫已是泪流满面。
连翘视若无睹,继续道∶“只可惜老天爷没有眷顾我们,三日之后,曹冠诚的追兵再次杀来。”
这一回,形势比早前可是危急多了,冯先生不会武,原本还能助她一臂之力的冯谕瑧重伤,不但给不了她半点助力,还成了最大的拖累。
最后,他们暂时摆脱追兵,寻了处小山坡隐藏起来。
冯琰看着脸色惨白,身上伤口已经绷开,已经半昏迷状态的女儿,又望望远处再度追了过来的燕兵,突然朝着连翘跪了下去,慌得连翘急忙伸手去扶。
“冯先生,你莫要如此,有事尽管吩咐。”
“连翘姑娘,你且听我说。如今情况危急,我们父女二人,根本就是姑娘的拖累。况且,此事本与姑娘无关,燕狗的目标也不是姑娘。但是……”
冯琰深深地望了女儿一眼,哑声道∶“但是,为人父,我如何能看着女儿丧命。故厚颜相求,请姑娘将小女瑧瑧送往茗州,交给女婿穆元甫。元甫必定会护着她,不会让她再受伤害。”
“姑娘大恩,冯琰今生无以为报,但求来世结草衔环,以报姑娘大恩大德!”
“先生想要做什么?”连翘隐隐猜到了他的打算,心口一紧,揪住他的袖口,慌忙道∶“先生不可!咱们再想想,一定会有别的法子的。”
冯琰惨然一笑,痛爱地轻抚了抚女儿的额角。
冯谕瑧似有所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喃喃地问:“爹爹,是元甫来接我们了么?”
“是呢!元甫派人来接咱们了,不过与咱们走岔了路,你要快些好起来,这样才能与他们汇合。”
“好……我会快点好起来的。”冯谕瑧喃喃着,再度陷入了昏迷。
冯琰含笑,将女儿往连翘怀里轻轻一推,扔下一句“拜托姑娘了”,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双手护着靠着自己的冯谕瑧,想要阻止对方已是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清瘦的身影,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
她狠狠地咬了咬唇瓣,尝到了一阵腥甜。
她护着昏迷的冯谕瑧,将两人更好地隐藏了起来,好几回燕兵离她们只有几步之遥,她大气也不敢出,就怕惊动了对方。
一刻钟不到,她突然听到燕兵大喊∶“在那边,快追!”
她阖上了双眸,掩住了眼中的泪光。
她知道,必是冯先生以身引敌,为她们换取生机。
她一动也不敢动,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她们两人的呼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揉了揉酸痛的手脚,正欲扶起冯谕瑧离开,却见对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
“你醒了?咱们快……”
“你听,是什么声音?”冯谕瑧打断了她的话。
她竖起耳朵细一听,脸色陡然大变。
远处,冯琰的声音顺着风传了过来——
“呸!为虎作伥的狗贼,我女婿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他一定会将这已经烂到骨子里的燕国朝廷彻底颠覆,还百姓一片朗朗青天!”
“……狗贼,有本事你便直接杀了我!
连翘下意识地望向身旁的女子,见那张本就无甚血色的脸,此刻惨白如纸。
紧接着,一道陌生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在林中响了起来——
“冯谕瑧,你父亲已经落在了我的手里,若想救人,你便出来随我走一趟,否则,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曹狗贼,你也只配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朝廷有你这样的人,莫怪一月之内连丢三城。”
……
本宫一万零一岁 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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