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婆子却没动, 只是躬身站着,犹豫不决道:“夫人, 真的要去乡下吗?”
沈澜已经不是头一回听见手下人劝她,再观望一二,没必要这会儿远离城市去乡下。她也能理解,若可以,谁愿意离了繁华热闹的城里,举家去乡下。
思及此处,沈澜便好声好气道:“刘娘子,半个月前生员们因诵读《财货疏》被缇骑抓住,近万百姓围住税署, 邓庚带着缇骑当众射杀了数人, 百姓们含怨四散离去。”
“十二日前, 码头课税愈重,数千脚夫挑夫联合围堵府衙。新任知府生生被围困三日,民众方才散去。”
“六日前,邓庚宴请了八名富商,事后将其中四名下狱问罪,并在其家中搜出了《财货疏》。”
“前天,有士子于牢中不堪受刑,大声诵读《财货疏》,怒骂昏君无道,桀纣在世,被人殴打身亡。昨日,近万民众手持竹刀棍棒,再度围堵府衙。”
整个武昌,活像一只巨大的火药桶。只等着被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点火星子引爆。
刘婆子听得冷汗淋漓,只讷讷点头,忧虑道:“那、那这个邓庚会不会找到我们头上来?”
沈澜虽忧心忡忡,却摇了摇头。
邓庚既是在王俸身死后才上位的,说明邓庚后台比王俸小。眼看着王俸在强占沈宅的过程中被杀,邓庚生怕步上王俸后尘,并没那个勇气再来挑战一次。也没有要帮王俸报仇的意思,保不齐,他还要谢谢沈澜,杀了王俸,让他上位呢。
话虽如此,可这些也不过是沈澜推测罢了。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避去乡下,不掺合城中事。
见沈澜摇头,刘婆子越发不解:“夫人,既然矿监税使不会来寻趁咱家,那咱们为何要避开?只管在家中躲着便是,外头闹腾便闹腾罢,与我们何干呢?”
沈澜轻叹一声:“我怕的根本不是矿监税使。”而是《财货疏》。
若这东西只是有心人炮制出来,就为了党争也就罢了。最怕的是为叛乱或者造反做铺垫。
与造反谋逆紧密相连的,是兵灾。
若真有类似的白莲教徒叛乱、叛军乱兵屠城,加之素日里游手好闲的恶汉挨家挨户地抢钱抢粮抢女人,沈澜身侧这么点护院顶个屁用。
“小乱居城,大乱居乡。这话是有道理的。”沈澜正色道,“走罢,我们得赶在傍晚之前到达庄子上。”说罢,返回房中取了一柄油纸伞。
蒙蒙细雨里,她撑伞出了大门,望了望隔壁邻居,却见乌木门紧闭,无人进出。沈澜也权当自己没看见,只提着裙摆上了骡车。
三辆骡车侯在门外,青骡打着响鼻,在蒙蒙细雨里拉着车,向城外行去。
川湖总督府。
“走了?”
听见平山来报,只说沈澜离去了。裴慎倒也不甚意外,前些日子沈澜开始关闭铺子、托官牙贩卖宅院时他便已意识到了,她这是想远远避开。
裴慎倒没别的想法,只是可惜临行前竟没能见她一面。
转念一想,弹劾他和父亲的奏折从几日一封,到了一日十几封。这般情况下,他不好妄动,以免给沈澜带来麻烦。
裴慎安静注视着案上七八封弹劾自己的奏折,平淡道:“城中将乱,避开也好。”
沈澜并不是头一个离开武昌城的,早就有不堪承受的百姓去了乡下躲避,或是去其余州县投奔亲朋故旧,更有甚者,出了湖广自去别的省避灾。
“叫林秉忠带着平山几个,远远地缀着,保护好她。”裴慎将手中弹劾自己的奏折尽数扔进火盆,温暖的火光耀出裴慎俊朗的眉眼。
陈松墨犹豫片刻,到底应了一声,领命去寻林秉忠。
他一走,室内便只剩下石经纶。
“大人,再过一时半刻的功夫,旨意便到了。”石经纶竭力想平静下来,奈何眉宇间充斥着遮掩不了的焦躁。
是成是败,只看这一遭了。
裴慎安静地坐着,看着火苗舔舐着奏报,将那些“拥兵自重”、“自矜功伐”、“恃勇轻敌”、“私撰妖书”之类的字句焚烧殆尽。
窗外黄梅雨潇潇,丝丝缕缕,凄清绮丽,直叫人平白生出些哀愁别绪来。
沈澜坐在骡车上,在如织细雨中,慢悠悠往西侧平湖门行去。
骡车上不好读书,沈澜闲坐无事,拈了颗窝丝糖含在嘴里,她正欲闭目养神,却忽而听见街上如奔雷一般的马蹄声。
紧接着,便是车身一荡,沈澜心知这是车夫在紧急避让。
谁在街上纵马狂奔?沈澜蹙眉,微微掀开车帘望去。
却见青石砖的街面上,如丝细雨之下,十余个传讯缇骑纵马疾驰,一路高呼“闪开!快闪开!”
沿街行人躲闪不及,惊声尖叫。两侧棚子下的小摊小贩拢了货物,仓皇避退。
“我的梳子!”
“啊——”
“快躲开!快躲开!”
待四名骑兵纵马离去,半条街的货都被糟蹋了。摊贩们一面收拾东西,一面低声咒骂着“狗娘养的”、“丧良心”……
沈澜遥遥注视着那一队缇骑远去。这十余人中,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身着红色曳撒的太监,其余几人则是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
太监和锦衣卫联合在一起,只怕是大事。偏偏又是如此匆忙,不惜冒雨疾驰。此事多半要震惊朝野。
沈澜放下帘子,只觉心脏砰砰狂跳,总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速速出城离去。”沈澜掀开车帘,吩咐车夫道。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与她无关。
“好嘞。”车夫应了一声,抬手扬鞭,青骡再度动起来。
此时四个传旨的内宦加上锦衣卫,纵马疾驰,一路奔波,终于到了税署。
说是税署,实则是城中某个富户的园子。那内宦甫一进来,只觉此地琪花瑶草,琼台玉阁,移步换景,好不奢华。
到了花厅,却见邓庚只着青红曳撒候着。邓庚甫一见那内宦,便笑盈盈道:“原来是余大珰。”这是掌印太监的干孙子。
前来传旨的余宗瞥他一眼:“咱家可当不起。”说罢,阴阳怪气道:“邓大珰在湖广,日子过得好生逍遥。”
邓庚是个聪明人,心知自己出身御酒房,抢了御马监地里的苗子,余宗自然不高兴。加之分润到的银钱少了,心里越发不满意。
可邓庚也没办法,进上去的矿税陛下要分润走十分之三,他自己总得截流上十之一二,剩下三分敬献给御酒房的老祖宗,最后两三分再打点二十四衙门里的上上下下,余宗分到的可不就少了吗。
话虽如此,邓庚却不愿意得罪掌他,便拱手作揖:“余大珰说笑了。”说罢,咬咬牙,从袖中取了一缠枝纹杭缎荷包,递给余宗。
余宗隔着缎子一摸便知道,颗颗浑圆,应当是珍珠。
他神色一缓,方才笑道:“邓大珰有心了。”邓庚松了口气,便也笑起来。
两人复又寒暄了几句,邓庚见余宗浑身淋湿,便即刻吩咐侍女去备水,又要请余宗去沐浴更衣。
在花厅里伺候的侍女个个都是好颜色,余宗心里发痒,奈何自家干爷爷叮嘱了,必要将此事办好,他这才冒雨前来,也不敢拖延。
“不必了,皇命在身。”余宗道。
邓庚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自己的位置被罢免了,这余宗是来接替自己矿监税使的。
余宗后退一步,肃穆道:“陛下口谕,着令矿监税使邓庚——”
邓庚跪倒在地,提心吊胆地听着。
见他被自己唬得面如土色,余宗方觉出了一口恶气,这才继续道:“——携甲士一百,护送御马监提督太监余宗。”
邓庚猛松了口气,不是罢免自己就好。他恭恭敬敬地磕头谢恩,复才站起来道:“不知余公公要去何处?”竟还要一百甲士。
余宗瞥他一眼,淡淡道:“这便不劳邓大珰操心了。”
直娘贼!没□□的狗东西!邓庚只在心里将余宗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却为难道:“不瞒余大珰,哪里来的一百甲士?”
“咱家手底下只有三十来个孩儿,加上二十几个锦衣卫,并南京来的七八十个卫所兵丁,还有拉拉杂杂的亲眷,拢在一块儿虽有个百来人,可到底不是正儿八经的兵,只怕……”
余宗心知他在推脱,任谁都不愿意将自己的亲信掏出来给别人用。
“这是陛下口谕,邓大珰要抗旨不成?”
邓庚被压的没办法,却还不死心,正欲张口打探他到底要去做什么,却见余宗又似笑非笑道:”邓大人还是莫要打听为妙。”
邓庚讪笑一声,无可奈何,只管遣了一百亲信,着他们戴上红盔青甲,手持刀枪弓箭,随着余宗,直往川湖总督府而去。
第91章
百余人的队伍, 前有卫士手执银瓜为导, 撑黄伞、张褐盖,八人抬的象牙楠木雕帷轿, 后有甲士披甲带枪。
一行人走在路上, 威风八面,声势赫赫,只将半条街面都占了去。甲士们刚将街上百姓斥退, 又引来大量看热闹的民众, 躲在沿街两侧棚子底下, 指指点点,小声交谈。
“哪个官儿上任, 这般大的排场!”
“阉狗又抓人了?”
“老哥,可知道他们要去哪儿啊?”
寻常百姓看上一截路也就罢了, 自有游手好闲的好事者只管一路跟着, 不惜冒雨都想看热闹。
“夫人,这边过不去了。”车夫无奈将骡车停住。沈澜掀开车帘一看, 只见远处不少百姓群聚,不断向前移动。
“六子,你遣个人去问问,前头怎么了?”沈澜低声道。
六子便点了两个机灵的小子,两人混入人群里搭话,没过多久就回来禀报,一脸兴奋道:“夫人,说是前头有个大官出行,百十来个随从, 好大的排场呢!”
大官出行?沈澜蹙眉, 整个湖广, 最大的官就是总督裴慎。他这人哪里会弄出这般排场?
莫不是邓庚?还是朝廷新遣了官吏来上任?沈澜思绪百转千回,掀开车帘问车夫:“前头人太多了,可能绕开?”
车夫无奈道:“夫人,若要绕开,得绕出去三四条街,恐怕傍晚之前都出不了城了。”
沈澜一时也没办法。她后买的宅子在城东,庄子却在城西,若要往西去,需要穿过大半个武昌城。
本来直线走,穿过城中心,直奔西侧平湖门便是。可城中心的衙前街、衙后街,这几条街道都是繁华富庶地,人流最是繁盛。如今又来了个什么大官出行,看热闹的人越发多了。
沈澜恰好被堵在了这里。
“罢了,如今也调不了头了。”沈澜望望骡车后头挤挤挨挨的百姓,忧虑道:“你先往前行去,若看见哪条街上人稍少一些,便往里走,看看能不能绕出去。”
车夫得了令,也不扬鞭,只管任由骡车混在人群里,慢悠悠的往前去。
沈澜坐在车里,只觉心里沉甸甸的,前有太监和锦衣卫骑马入城,后有不知名的官员大肆出行,弄得沈澜秀眉颦蹙,心神不宁。
“夫人,那些甲士好似停下了。”过了一刻钟,六子忽然轻叩车身,低声道。
沈澜即刻掀帘往远处望。她坐在骡车上,视线颇高,越过前头挤挤挨挨的百姓,唯见最前面六丈宽的青石街上,百余甲士忽然停在了川湖总督府前。
是了,武昌城的中心地带是各类衙门的聚集地,总督府自然也在这里。
沈澜眉心直跳,却见那百余甲士又动起来。他们手持枪棍,四散开来,只将总督府前街面上的百姓尽数推搡开去。
“让开让开!”
“哎呦我的鞋。莫踩莫踩。”
我不做妾 第8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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