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着头,被由两侧墙壁延伸出来的铁索束住双手,仅就是隔着衣物,都可清晰看见他身上错乱的鞭痕,绽开的血肉。
他身量高,浑浊的水恰好没过他的腿弯。
她想起那日他被刺穿的双膝,就这般泡在水中,也不知难不难受。
看着她还在不断往前走,绣鞋已经浅浅染上了些湿痕,萧旼适时将她拦了拦:“不必过去,在这里说便可。”
听见说话的声音那头的萧阙总算是有了些反应。
他缓慢抬起一副猩红的眸子,看着面前的人,以为是以为恍惚了一瞬,他错了错眼,又抬眸还是瞧见了她。
苏苑音同他对视之后就再未移开过视线,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萧阙。
狼狈,落魄,无端地叫她心疼。
她有一瞬已经忘记了自己究竟是来这里做什么,她将萧旼横过来拦的手给挥开,一步一步走下那漫着水的石阶,淌过水走到他跟前,直愣愣地不敢错开眼。
“你怎么来了?这里脏,快回去。”他看着她,哑声道。
她近至他跟前,才终是真真切切将人瞧个清楚,看着他下颌冒出的青茬,干裂的唇瓣,眉骨的血痕。
她抿了抿唇,心抽痛的厉害,只想伸手抱他,把自己的温度也带给他。
“今天我跟阿音过来是有话想同你说,阿音你来说吧。”
萧旼在她身后开口,残酷地将她拽回现实,她不动声色地放下方才抬起的手,袖口中指甲将掌心扣得生疼。
萧阙听罢,并不答话,只垂眸看着跟前这个红着眼的女子,话音中余有温柔轻哄:“你不该来这里,快些回去,乖。”
“萧阙。”她唤着他,却又不敢看他。
“我不想受你拖累,二皇子已经许了我正妃之位,我是来跟你退亲的。”她刻意压着情绪,语气都显得冷硬。
“苏苑音。”他唤她,尾音轻轻上扬,是只有他才能发出的语调。
“你抬眼瞧着我,再说一遍。”
苏苑音还未答话,又极快地见他接过,带着些熟悉的警示意味:“有些话是不能轻易说的,若是办不到,就回去,我只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已经将姿态放得足够低,只等着她改口。
她咬唇,迫着自己抬起头,只庆幸眼睛起了层水雾,看什么都模糊。
“对不起,我要退亲。”
她话音落,只见他噗地吐出一口血,溅在她的面颊些许,滚烫得灼热。
她慌神,想去触碰他却只被他不着痕迹的避开。
“滚吧。”他慢慢阖上带着戾气的眸子,喉结滚动着轻启唇。
苏苑音深深吸了一口气,敛住眸子转过身,不慢不紧的走了上去,也没管被浸湿留着水的衣裙,没管二皇子投来赞赏的神情,径直往外去,待走了尽头,她才有些站不稳,伸出被指甲扣出血的手扶住墙。
二皇子微微搀了她一把,被她冷着脸拂开:“我应承的事已经做到,剩下的待我回兖州认亲时定会向长辈提及,二皇子要何时兑现承诺?”
萧旼不在意的收回手,心情甚好地笑笑:“明日我就进宫禀明父皇,放他也不过就是这几天的事。”
苏苑音听罢,才慢慢直起身子,冷声道:“快些吧。”
看着跌跌撞撞往外头走的身影,萧旼满意的舒出一口闷气。
多亏了苏苑音,才叫他见识到了,原来在严厉酷刑之下面不改色的萧阙,竟能狼狈成这幅模样。
苏苑音不敢回头,只脚步不停地往外走,后来甚至直接跑了起来,待看见了一丝天光时,她才慢了下来,像是撑着她的气都抽干了,她提不上什么劲,出了诏狱又撑着墙歇息了许久。
“苑音。”
突然像是有一道熟悉浑厚的声音在唤她。
她转过神色空洞的眸,看见的是许久未见过的父亲。
苏齐岳走了过来,将手中的披风披到她的身上:“夜里寒,莫要着凉了。”
苏苑音却眨了眨越发湿润的眼,终是在见到家人的那一刻,泪水决堤。
她靠着墙缓缓蹲下,卸下了早已经千疮百孔的盔甲,带着哭腔:“父亲,怎么办,我好像把萧阙弄丢了。”
...
四更天的时候,赵乾拖着手里的长刀去水牢,劈开了萧阙手上的铁链。
趁着萧阙换衣的间隙,他不解问:“怎现下又这般急着走?过几日风声更盛的时候不是更好么,你不在乎那点子狗屁名声了?”
萧阙弯身将膝盖用白纱缠好,丢掉那破败不堪的衣物的时候无意间触到一物。
他拿起那支白玉簪,冷起眸子看了半晌,随即才手一松,簪子发出了落地脆响。
“不重要了。”他开口,眸中只剩浓浓戾气,余光中像是瞥见了一个带着血的手印,比他的小些。
他瞟过视线,拿起剑,看着那个长得凶神恶煞的男子眼底早已是满满掩盖不住的兴奋。
“别死了。”他出声道。
作者有话说:
今天开始是钮钴禄阙了
第97章
赵乾见萧阙在说他,他转过头看着此刻萧阙,虚弱得像是风一吹便就倒了的样子,哼笑了一声:“这话我也送给你。”
萧阙没再回话,将伤势都简单包扎,正欲往外头走,赵乾神情肃目的将人拦了拦:“他们都在外头接应,从里面突围的就只你我二人,切忌小心。”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素有铜墙铁壁著称的诏狱有一天竟然会被一个日日用刑又严加看管的要犯给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那日以后,在诏狱之中的幸存者都永远会记得那一夜,有一个满身带血的人,手里只拿着一把长剑,眉宇间神色戾气凛然,通身的杀意四现,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修罗,又似是无知无觉,分明身中数剑却像是没有痛感,所有拦在他面前的,都无一例外成为那剑下亡魂。
陆起握着背后背着的刀柄死死直视着前方,言二倚在墙边屏息凝神,身后还有一队赵乾的手下在原地待命。
这是一场不太好打的仗,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局,所有的人都在严阵以待。
直到看见天边急速升起的蓝烟,几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纷纷拿起手中的武器,陆起起着头,手起刀落间,一守卫的项上人头已经滚落在地。
众人见状纷纷跟着陆起跃下,闪身进了那自古以来以最严密著称的诏狱。
诏狱之中已经是血海一片,狱中的犯人纷纷趁乱而出,四下大乱,也为他们分去了很多注意力,从而成功同陆起他们汇合。
见到他们,赵乾的压力总算是小些,当即扛起萧阙往外走,将收尾交给他们。
萧阙早早过了极限,也并未推辞,只跟着赵乾一路闯出了诏狱。
再次窥见了天光却好似恍如隔世。
他抬眼,忽视了拦在跟前的援兵,只看着那天边已经灰蒙蒙亮起,猩红的眸中洋溢出一丝兴奋的色彩。
“这天,也该变一变了。”他低喃。
他们这番行动还算是迅速,赶在诏狱失守的消息传到之前就已经一路杀到了城门,彼时城门刚开,就被他们杀了个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几人光明正大的出了城。
赵乾的人折损了些,几人也都有不同程度伤,只伤得最重的还当是萧阙。
只是身后追兵穷追不舍,前方还有最后一道关口,那是回梁州的必经之地,他们还暂且不能喘息。
几人骑上快马,赵乾和陆起都杀红了眼,言二怕萧阙撑不出,驭着马靠近他:“主子一会儿到东望关,我同赵乾将人拖住,陆起护送你先行吧。”
东望关才是上京的最后一道峡口,也是此前让他们最担心的地方,关口的守备都是精锐,数量亦是不少,那处才是最后决定成败的关键。
萧阙看着前方早早设下的拒马,早早架好的弓箭,身披铠甲的士兵,心里已经有了数。
“他们若是不退,闯不出去的。”
言二当即会意,言下之意就是,避无可避,只能打了。
几人刚一进入射程范围,一阵箭羽就落下,似是就要拦住他们的脚步,为身后的追兵拖延一时半刻。
赵乾勒马,回头瞧了萧阙一眼。
萧阙处变不惊地朝着点点头,即使身处困局,萧阙就只往那里一站,也总给人无由来的安定。
“所有人听令,一会儿同我突围出去,只有今日闯出去了,我们才能为家人为手足报仇,护世子回梁,决不退让!”
赵乾语罢,众人沸腾,就连马儿都不住地刨着蹄子,像是跃跃欲试。
赵乾带着人打着头阵,一如他人一般的悍勇,闯入了箭雨中一剑劈开了拦路的拒马,给他们豁开了一道口子。
酣战过半,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萧阙一手将肩上的箭矢拔出,生生又呕了一口血,手底下的人越来越少,他们的局面就越被动了一分。
在前面带头的赵乾突然停了下来,一脸严肃的转过头来:“草他爷爷的,前面怎么还有一路人马。”
萧阙轻抬眉,亦是感到有些意外,永曦帝和萧阙竟能算到这一步?
只越是这九死一生之局越叫他无由来的兴奋。
他低笑几声,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还余些血痕显得妖异,声音泛着寒意:“杀出去就是了。”
赵乾点点头,陆起也扛起手中的大刀,步至他跟前,从未有一刻如此紧张,若是一着不慎,今日全都要玩完。
只是听着浩浩荡荡的马蹄声响,由远及近,为首的男子削瘦肤白,如玉的面气质却阴郁,眼眸好似墨画上的江南烟雨,朦胧却柔和,跟萧阙的眸有八分相似。
陆起看见人,几乎是快要哭出来,赶忙往回赶:“主子,是王爷,是王爷来了。”
...
昨日苏落雪回苏府闹了一顿,本以为这回这苏苑音定会被扫地出门了,却见人竟被父亲给好生带了回来,回来的时候一身狼狈,连衣裙都是湿的,面颊手心都是血。
她愣住,不知道二皇子同她都做了什么,只将苏苑音当作那投怀送抱的人,被二皇子作弄成这样。
“你不要脸。”她怒骂着,抬起手想要打苏苑音一个巴掌却被父亲止住。
就到了这种时候父亲居然还是偏袒她。
她气着跑出去,在宋氏跟前哭了一夜。
苏苑音今晨才睡的,睡得不安稳,好像是做了很多梦,多到她醒来之后脑子还是乱得厉害。
她梦见萧阙满身是血,在她怀中生死不明,最后又梦见了萧阙那赤红的眼,落上他血的面颊灼热得生疼,用叫人遍体生寒的声音让她滚。
她睁开眼,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没休息好的眩晕之感,将阖上眸子轻缓片刻后才又扶着额起身。
还不是她能安心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她得再去催一催二皇子,萧阙的状态很不好,他不能继续在诏狱那种鬼地方里待了。
“小姐...”
嫁乱臣 第9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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