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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昱与卫朗直到第二日才醒转过来。等到可以下床走动,已经又过了一日。
“阮画师,”时青站在二酉书肆的门口,脸上笑容和煦,“今日申时在大理寺审理那蛊毒案,你不来旁听吗?”
阮秋色脸上的神色犹疑不定。她当然很好奇此案的真相究竟为何,但是那日被卫珩戳破了心思,一时间又是窘迫又是汗颜,所以一急之下,干脆扔下衣服,落荒而逃。
回来也是越想越尴尬,隐隐地还觉得有几分委屈。她再怎么脸皮厚,也毕竟是个女孩子,喜欢的人冷言冷语一番,心里怎么会不难受。
“时大哥,我……还是不去了吧。”她犹豫了一会儿,闷闷地说道,“你们王爷见了我,没准又要生气。”
时青轻叹了口气,才道:“这两日大理寺的差役和王府里的侍从,走路的时候都不敢抬头。”
那日气跑了阮秋色之后,卫珩脸上的阴云与日俱增,周身的寒意更是迫人。周围的人像是怕被冻到,远远看见他都想绕道走。
阮秋色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茫然地眨了眨眼。
时青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阮画师请务必来旁听此案的审理,毕竟你也是关键的证人。”
大理寺宽敞的刑堂内,三百余人的旁听席上只坐了寥寥十数人,更显得空旷冷寂。
这起案子牵涉皇亲,是以审理时并不对百姓开放。除了阮秋色,其余的旁听者都是这起蛊毒案里中毒者的至亲。
裴昱与卫朗身体还未痊愈,便在堂下给他们设了座位。阮秋色仔细地瞧了瞧,那卫朗与卫珩虽是堂兄弟,长相却无半分相似。他面色苍白,坐在椅子上很是局促的样子,肩膀有些畏缩地微微耸着,一双眼里满是惊惶,四处乱瞟。
再看裴昱,他抿唇静坐,神情容貌都与阮秋色记忆中那个高坐在骏马上的英气少年判若两人。
阮秋色还记得,他皮肤晒成健康的麦色,宽肩猿背,将贴身的甲胄撑得气势凛然。然而四年过去,他皮肤呈现出一种病弱的苍白,体格也不复健壮。若不是他坐姿仍保有兵士的挺拔,看上去真和寻常的公子哥没什么区别。
更明显的变化是眼里的神采。裴昱目光里曾有的昂扬之色,如今全被淡漠取代,就像是什么也不在乎一般。
也难怪卫珩每每提到这个表弟,语气里总是满满的讥诮。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变成如今模样,总是更让人难以释怀。
申时一到,卫珩便在鼓声里走上了高堂。他的视线先是落在大堂两侧的旁听席上,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才不动声色地坐下,沉声道:“六日前,叶之诚,齐晟,赵伦,卫朗,裴昱五人,在镇北侯府赴宴之后身中奇毒,前三人已于三日前陆续毒发身亡。”
“本王曾答应过要给几位大人此案的说法,那便从头说起吧。”卫珩一拍手里的惊堂木,朗声道,“带人犯高彬。”
一名差役押着遍体鳞伤的高彬进来,让他跪在了堂前。裴昱目光复杂地盯着他看了许久,高彬却只垂首看着地面,并不与他对视。
“事情要从五年前,中毒的四位公子在太学院之时说起。”卫珩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四位公子对读书不甚用心,却以欺凌同窗为乐,甚至将这位出身寒微的同窗推入水中,致使他重病,抑郁而终。”
“这位同窗,便是堂下这位高彬之弟,高礼。”
此言一出,旁听席上简直炸开了锅,几位王公大臣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犬子怎么会做欺凌他人的丑事?王爷怕是弄错了吧?”端王先开了口。其余几位公子已然离世,自家儿子却还活着。若是落得欺凌他人的名声,
“皇叔稍安勿躁,”卫珩浅淡地笑了笑,“此事已有三人佐证,俱是那一届太学院的同窗。本王不会公开这三位的身份,如果各位有疑议,可与本王一起去找陛下做个论断。”
“而且卫朗是个争气的,犯下的罪行不止这一桩。”
卫珩顿了顿,才朗声道:“带人犯林婉知。”
端王听到这个名字,面色陡然一变,双手也在膝上紧握成拳。卫朗更是止不住地惊慌失措,在椅子上有些坐不稳。
两名差役一左一右,架着头上缠满纱布的水芝进了大堂。
水芝的眼神一片木然,阮秋色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不禁有些担心她会不会配合卫珩,说出几年前发生的一切。
“林婉知,你看看面前这个人,”卫珩语气还是一贯的冰冷肃然,“本王只问一句,四年前,他是否伙同另外三人,奸污于你?”
第38章 大!肥!章! 可以再多喜欢他一点。……
水芝像是没听见一般, 只垂首不语。
卫朗脸上一片惨白,两手握着圈椅的扶手,有些发颤。
端王按捺不住地开口责问道:“皇侄, 今日带卫朗过来, 是要为中毒之事讨个说法, 我们才是受害之人。怎么皇叔觉得, 你现在是把卫朗当犯人审问呢?”
“大理寺的刑堂上, 只有两种人。”卫珩丝毫不为所动,“有罪或无罪之人。”
“至于堂上之人是否受害,地位高低, 善恶之别,乃至与大理寺卿有无私仇, 都不该是审案时的考量。”卫珩声音淡淡,“这一点皇叔做得实在差强人意。”
“四年前的科举舞弊案,仅凭林望家仆的证词便将其定罪,是不是草率了些?”
此言一出,不止端王面色急变,就连一直不动不语的水芝也有了反应。她抬起头看向卫珩, 眼底空茫的死寂破裂了一个缺口, 隐隐透出点光亮来。
“林望一案早已了结,又由先皇亲自宣判,本王没有缘由旧案重提。”卫珩将水芝的变化收入眼底,“但若是端王之子当真对你犯下了罪行,由端王来主审你父的案子,显然不合律法。即便是本王要求重审,也是情理之中。”
端王牙关紧咬,急道:“不可!此案由先皇亲判, 况且当年先皇已经……”
“先皇已经察觉了个中缘由,将你从大理寺卿的位置上撤了下去,”卫珩冷淡地与端王对视一眼,又将目光投向水芝,“但林望还没得到平反,至今仍是天下学子口诛笔伐的对象,背负了数不尽的骂名。”
看到水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才沉声问道:“林婉知,卫朗等人,当年是否曾奸污于你?”
水芝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点了点头。
“四年前的端午节,我一时贪玩,非要去看龙舟,又与嬷嬷走散,便遇到了他们……”
那日京城的运河边上熙熙攘攘,满是游人。路边小摊小贩兜售的货品琳琅满目。她很少出门,一时看花了眼,回过神时,身后已经没有嬷嬷跟着了。
正着急时,跑来个半大小子,往路边的巷口一指,说有个老嬷嬷正在找她。那是个孩子,又说得出嬷嬷身上所穿的衣饰,她便也没有怀疑,一个人往巷子去了。
哪知道里面等着的,是四个穷凶极恶的畜生。
那日父亲带着家人找到衣衫残破,满身血泥的她时,眼里是灭顶的绝望。他抱着女儿不住地说着对不起,说他一定会为她讨个公道。
结果不出半年,秋闱时父亲便因为科举舞弊的罪名被斩首示众,主审正是端王,那恶魔之一的父亲。
从那日起,她活着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报仇。为自己,也为父亲。
“这个机会我等了四年。”水芝的声音里透出了极度的冷静,“一个手无寸铁,无权无势的教坊女子,若想杀了那四个畜生,不是一件易事。”水芝话里透出几分狠厉,“紫云瑞香花三年才得一开,混上赤血藤便是无药可救的剧毒。借着云芍赴宴的机会,便可以无知无觉地了结他们的狗命。”
“唯一的变数……是贺兰公子。我不能就这样害了他,才借秦桂枝之口让云芍做了他不吃的杏仁酥。没想到在这里落下了破绽。”
“你的故事里漏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卫珩听完,沉声开口道,“镇北侯府上有紫玉瑞香花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别告诉本王,你是看到了云芍的赏花宴请帖,才临时想出了这个计划。你那赤血藤购买已久,显然是早有预谋。”
水芝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我……偶然听人议论起的。”
“你说与不说,结果没什么分别。”卫珩淡淡道,“你下的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可那几人中的却是蛊毒,你就没觉得奇怪?”
水芝的眼睫颤了颤,半晌才吐出一句:“按照医书所载,那几人确实该立刻暴毙才是。”
“这就对了。你想包庇别人,总要先知道人家的身份。”卫珩不紧不慢的开口,“将含光国细作红药带上来。”
听到“含光国”三字,裴昱低垂的眼睫轻颤了一下。
水芝看着被差役押上堂的贴身丫鬟,瞳孔一缩,一时有些愣住了。
自她进入莳花阁起,红药便成了她的贴身丫鬟,这三年里她从未见过红药露出现在这样的神情。眼里是极度的冷静,嘴角还有一丝上扬,含着几分凉凉的讥诮,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被发配到莳花阁的第一夜,也是她父亲被斩首于午门的日子。那晚她将三尺白绫挂上了房梁,一心只想从无边的痛苦中逃离出去。
是红药救了她。红药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她的遭际,心下同情,不仅帮她瞒下了自缢的事,还说要帮她报仇。这几年两人相互扶持,远胜过了主仆的情分,是以她听说秦桂枝一家因为那镯子被毒杀,便觉得红药杀人是为了替自己遮掩,想也没想便为她顶了罪。
没想到红药不是普通的丫鬟,竟是敌国的细作啊。
“红药……你这又是何必?”水芝艰难的开口,“我一人下毒也就罢了,你又何必将它换成蛊毒呢。”
红药阴沉着脸,低头不语。
“水芝姑娘此言差矣。”卫珩淡淡道,“这蛊毒是含光国皇室才能掌握的东西,红药没有下毒的本事。她引导你用赤血藤投毒,只是为了触发那几人体内潜伏的蛊。”
这是傅宏的推测。他问过卫珩知不知道以毒攻毒的道理,说的是一种毒物若是遇上另一种毒性更强的毒物,便如泥牛入海,起不上多大的作用。但蛊毒又有所不同,因为它是活物,平日里蛰伏在人体内,若遇上了强劲的毒物,兴许便会被激发,从而发作起来。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那五人吃下了赤血藤粉做的毒糕,又闻了紫玉瑞香花的气味,却只是昏迷不醒,没有立刻身亡的原因。
此言一出,旁听席上又是一片哗然。
“宁王殿下,我儿体内怎会有蛊?”说话的是兵部尚书。
卫珩目光一转,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那就要问卫朗了。”
自从水芝松口,卫朗的脸色就一片灰败,豆大的冷汗随着她的讲述,从额上缓缓滴落下来。此时卫珩话音一落,卫朗身子颤了一颤,整个人扑跌在了地上,口里喃喃道:“我错了……我错了……”
他刚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当年的丑事又一一败露,偏生遇上从来不徇私情,不惧王侯的铁面阎王,自知难得善终,一时吓得失去了理智。
端王横眉瞪他,口中低喝道:“起来!不争气的东西!”
“皇叔此言差矣,”卫珩声音凉薄,“卫朗争气得很,胆敢奸污含光国公主,简直是胆大包天。”
红药双拳捏得死紧,肩膀被差役死死按住,犹在挣动。她咬牙看着卫朗,眼里的恨意可以将他生吞活剥。
“是了,若只是卫朗一人,未必有这个胆量。”卫珩冰冷的视线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可谁让他有齐晟,叶之诚,赵伦这三个同伴呢。”
旁听席上的几位重臣面面相觑,一时间噤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敢议论。
端王冷哼一声道:“四年前,裴昱押解那含光国公主回京,关押在宫中玉澜堂之内。就在第七日,先皇宴请裴昱等人当晚,玉澜堂失火,公主被人救走。次日一早,城墙下发现了公主的尸体。她挑了那日子从城墙上跳下,就是为了施行巫术,诅咒我朝,这件事也成了不容议论的密辛。现在宁王说卫朗等人奸污于她,到底是何用意?”
卫珩哂笑一声,不紧不慢道:“本王也只是猜测。那蛊毒只流传在含光国皇室手中,而含光国的皇室,又只余公主一人。押送她回京的裴昱中了毒,卫朗等四人与她并无直接的仇怨,却亦中了毒。而这四人又有奸污妇女的案底,本王这样推测,有什么不合理吗?”
“当年含光国全数覆灭,但在京中还是有些眼线细作,这位红药姑娘便是其一。先皇设宴,宴请征西有功之臣,宫中守卫松懈,便叫这些细作救了公主出去。至于她逃出去做了什么,又是怎样落在了那四人手里,红药姑娘应该能够解答。”
红药咬紧了牙关,不言不语。卫珩盯着她打量片刻,才道:“你若想让那日奸·淫公主的元凶落网,便要将自己知道的真相说出来。你只知道本王是敌人,却不知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吗?”
看到红药的神色似有松动,他又补上一句:“你已是死罪,难道想带着罪人的名字到地底下吗?”
红药眼睛盯着眼前的地面,半晌才道:“那日,公主是去……刺杀一个人。”
那日为了救公主出来,她们的人伤亡惨重,她也受了重伤。勉强带着公主到了藏身之地,便沉沉睡了过去。等到醒来,公主已经不知所踪,床边只余一张字条:灭国之恨,锥心蚀骨。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再见到公主,已经是城墙脚下一具破败的尸体,身上尽是青紫的伤痕,一看便知曾经历过什么。她眼睛死不瞑目地睁着,手中紧攥着一角衣料,是成色极好的蜀锦,红药在京中多家商铺打探了许久,才查出这蜀锦曾卖给过庆国公府里的赵伦。
顺着赵伦,她才牵出了另外几位与他混在一起的纨绔,又陆续查出了高礼与水芝的事情。
卫珩目光灼灼:“杀谁?”
红药抬眼,直视着他道:“贺兰家的家主,贺兰舒。”
阮秋色倒吸了一口凉气。
等到贺兰舒被传唤到大理寺,案件已经审问得七七八八。
含光国低处西南多山之地,山中富含锡土矿脉。贺兰家的产业,上至军火兵工,下至日用碗碟,均需要大量锡土,加起来是价值数百万银钱的生意。他们派出的探山人探到了矿,可含光国素有敬畏山林的传统,无论如何也不同意贺兰家进山采矿。谈判历时两年,均无成效。
直到镇北将军与宁王征西之时,贺兰家长房公子献出一条毒计,便是巧做伪证,证实那含光国内通西夷,大军过境之时,含光国定是无力抵挡,八万大山便尽收于本朝疆土,贺兰家的开采也变得顺理成章。
这些都是细作探听到的传闻。贺兰家的长房公子便是贺兰舒,含光国破之后,贺兰家的生意版图又扩张了几分,贺兰舒也因此继任了新任家主。先皇后乃是贺兰家的表亲,是以先皇设宴也宴请了贺兰舒。含光国公主便是知道了此事,才独自出门前去刺杀,应是打算在他回府的路上埋伏。
差役带来了贺兰舒,他是以证人身份来到公堂之上的,便从容站在一旁,并不需跪伏在地。他瞧见阮秋色,还笑着向她点头致意。阮秋色心情复杂,别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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