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怀音站在门前,笑问素素:“张婶叫你去玩呢?”
素素应道:“是。小姐你放心,我不会偷懒跑出去的,等休息的日子我才会去。”
岳怀音笑道:“没事,大家都在白沙镇上做生意,虽然离得远,也该多往来才是。正好后天我有一箱货要运出去,我们一道去客栈里坐坐。”
素素答应了,等岳怀音离开,她心里却有些尴尬。
上回对小晚说,她觉得小姐从前是青-楼里的人,这下小姐去客栈,见了小晚,小晚会怎么看待她。怪只怪她多嘴,何必胡思乱想,又找小晚胡说呢。
是日下午,小晚饱饱地睡醒了,闻着香气下楼,凌朝风刚从库房出来,见她双颊红扑扑的,是睡满足了,放心地说:“真怕把你累坏了,等二山去了京城,我们还是再招个跑堂的好。”
小晚嫌弃自己:“我真是越来越没用,以前从早做到晚,每天都干活也不会觉得累。”
“那是你以前不敢累。”凌朝风拨开她睡乱的散发,宠爱地说,“往后,我舍不得你累。”
“我也舍不得相公累。”小晚笑着,闻见香气便问,“彪叔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凌朝风却说:“明天就是清明节,我们说好了,要去给娘上坟。”
小晚正经地说:“我都把日子忘了,真该死,可是相公,我也该给公公婆婆上坟,我都进门这么久了。”
凌朝风笑道:“我爹娘都是江湖人,不想在这世上留下什么,他们都是火化了洒在江河里,叫我不必惦记祭奠,放在心里就好。自然,我这么说,不是要你别惦记娘亲,娘的坟既然在,我们就该年年去祭扫。”
小晚应下:“我听相公的。”
张婶从后院过来听见,笑道:“明天我们一起去吧,我也想去问候一下你娘,要谢谢她,送了我这么乖一个大闺女。”
小晚早已把婶子当娘亲,跑来挽着她撒娇,张婶才想起来给小晚买的零嘴,两人欢喜地往后厨去,一并准备明日祭扫的供品。
如此,第二天一早,彪叔和二山留下看家,小晚和张婶随凌朝风往青岭村来,天未亮就出门了。
难得清明节上不下雨,但路上都是带着香火纸钱的人,行色匆匆往各处去祭扫。他们的马车在青岭村后山停下,凌朝风眼尖的看见一个孩子朝他们张望几下,然后就往山上跑。
凌朝风意识到了什么,带着小晚和张婶往山上来,村子里大部分人家都把先人葬在这里,不似去年来时冷清,这个时辰,已是香烟袅袅,到处都有人,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哭声。
小晚熟门熟路地往母亲坟地来,尚未走近,却是愣住了,只见许氏带着一双儿女跪在母亲坟前,焚香烧纸,又跪又拜,附近人家都在朝这里张望,果然是把小晚盼来了。
“这是唱的哪一出。”张婶冷笑,看了眼小晚,孩子已经是满脸怒气。
凌朝风不言语,安静地等待小晚自己处理,他只要保证这里没有一个人敢伤妻子一根手指头就好。
“大姐,你来啦。”文保大声嚷嚷,而刚才分明就是他在山下张望,瞧见大姐一家来了,就跑上来通风报信。
许氏转身来,也不知朝脸上抹了多少唾沫,看着涕泪滂沱的,她抽抽噎噎地说:“晚儿,你也来看你娘了?”
这么多年了,许氏无数次威胁小晚,要把她娘从地里刨出来喂野狗,甚至曾把她拖到娘的坟前,当着娘的面鞭打她,然后把她丢在这里不许她回家,是村民把昏迷的她送回去,那会儿小晚和连忆的心思是一样,为什么怎么死都死不掉。
而她娘本是葬在穆家坟地里,是被许氏强行迁出来,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周遭的村民稍稍靠近了些,想看看许氏这一出能有什么下场,只见小晚那边来了三个人,年纪大一些的妇人,打扮体面模样也精神,和小晚看起来很亲热,不禁窃窃私语,好奇她是不是小晚的婆婆。
却是此刻,只见小晚独自一人走了上来,对许氏和弟弟妹妹视而不见,一脚踢翻了香炉,又一脚把供在坟前的饭菜踢开,从边上折了一根树枝,来打扫散落的纸钱。
她扫得很用力,而弟弟不知死活凑上来,哗的一下,树枝抽在文保的身上,这小子皮娇肉贵的,顿时哇哇大叫:“娘,大姐打我,大姐打我。”
许氏又急又臊,周遭的村民都在指指点点,她哇的一声坐在地上开始哭,说穆小晚没良心,说继女狼心狗肺,说自己辛辛苦苦把她养大,就落得这个下场。
甚至扑到石碑上,对着小晚的娘哭:“姐姐,是我不好,是我没替你把女儿教好……”
“你滚不滚?”小晚举着手里的树枝指向许氏。
许氏一哆嗦,多少年来,都是她拿着棍子鞭子指向穆小晚,每每都把瘦小的人打得奄奄一息,没想到有一天,完全颠倒,轮到穆小晚拿着树枝指向她。
可她把心一横,心想这小贱人还敢打她不成,便站起来瞪着她破口大骂:“没良心的畜生,你要对我动手吗,我做错什么了,我来给你娘扫墓,哪里对不起你。”她指着村民们,“你们评评理啊,我哪里对不起这孩子了。穆小晚你敢对我动手,你不怕天打五雷轰?”
这事儿,和许氏想的完全不一样了,她想着自己来给小晚娘扫墓,小晚或许见她有诚心了,从此关系能融洽一些。自然还是惦记小晚能往家里贴补,但凡能从她身上捞一些,让她做什么都成,而上回在胭脂铺里得了好处,越发把野心养大了。
隔壁的王婶从人群里过来,算是给许氏撑腰了,但她说话婉转一些,好声好气地说:“小晚你看,今天这日子,大家和和气气的多好。这坟里的面前的,都是你娘,一个生你一个养你,孝敬哪个都是一样的,难得你娘有心来祭扫,你该高兴才是。”
“你滚不滚?”可小晚,没有第二句话。
许氏气得大叫:“这里是青岭村,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你算个什么东西。”
小晚淡淡地看向站在下面的凌朝风,两人目光对视,凌朝风便缓缓走上来,许氏先是一哆嗦,然后大喊给自己壮胆:“怎么着,你、你们想对我动手?”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周围的人都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凌朝风就已经出现在许氏身边,单手揪起她的衣领,轻轻一提就把人吊了起来,然后转身一路往山下去。
文保和文娟吓得哇哇大哭,文保捡起石头要往凌朝风身上扔,小晚举着树枝冲到他面前:“给我滚,再敢拿石头砸你姐夫,我抽死你。”
其他村民见这光景,纷纷上来劝说,还主动帮小晚把许氏留下的东西都收拾干净,他们可不希望哪一天凌朝风火大了,把他们挨家挨户的收拾。
张婶漠然看着这一切,带着香烛供品上来,和小晚一起供奉收拾,而不多久,凌朝风就折回来了。
小晚神情紧绷地跪在母亲坟前,为她烧纸钱,凌朝风上香磕头后,对小晚说:“就今天吧,我们把娘迁走,迁到客栈的后山去,好不好?”
小晚怔怔地看着相公,张婶在边上说:“找两个村民帮忙,给他们银子便是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咱们把你娘请过去,她在后山住着,可比这里安逸多了。”
小晚含泪点头了,张婶便起身笑道:“哪位大哥来帮个忙,今日我们要把小晚的娘迁到别处去,这可是积德行善的好事。自然,我们掌柜的不会少了大家银子。”
正文 070 石榴裙下
听说有银子拿,村里人早就知道凌霄客栈出手阔绰,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便纷纷来帮忙。
难得今日不下雨,一切都顺利,只是小晚的娘去世十八年,早已化成白骨,当年也没有用好的棺木,挖出来的光景十分凄凉。
凌朝风本担心小晚害怕,不忍她相看,可这是她的亲娘,她怕什么,终于能把娘带去身边,不用担心她在这里被许氏或其他村民糟践,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如此,一行人赶在晌午前,将小晚的母亲送到了凌霄客栈的后山,人多手脚麻利,很快便重新下葬,却是此刻,晴朗了半天的天,下起了雨。
众人都是怔了怔,呆呆地看着青黑的天,张婶打着伞来,张罗各位去山下领吃饭银子。
下雨了,凌朝风和小晚都没撑伞,他脱下自己的袍子遮在小晚的身上,小晚则用手为娘亲将石块密密匝匝地堆在坟包上,好不让雨水渗进去,抬头才发现,相公为她挡着雨,而他的头发已经被打湿了。
小晚忙站起来:“我们回去吧,反正现在就在后山,随时都能来。”
凌朝风颔首:“往后就不用担心了。”
他们互相搀扶,一步步下山,小晚问:“爹娘是不是担心会有仇家去挖坟,来报复威胁你,才不想在世上留下什么?”
她一直被许氏威胁,很自然地就想到了这一点。
凌朝风道:“也许是吧,但其实留不留下什么,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我若不遵照他们的话,还是为他们建墓立碑呢?人一死,什么都不知道了,活着的时候,要活得明白才好。”
他们回到客栈时,来帮忙的村民已经散了,小晚去厨房烧热水,把凌朝风拉进了澡房。
成亲这么久,虽然什么亲热的事都做过了,她还是头一回帮相公洗澡搓背,虽然裸裎相对,却谁也没起色心,肌肤相亲,小晚觉得满心安稳。
伏在相公结实的背上,她已经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她能放心不下的了。
凌朝风嗔道:“你打算这么一直待下去,皮都要皱了。”
小晚懒洋洋地说:“相公身上好暖,好舒服。”
当前来帮忙的村民返回青岭村,消息便散开了,王婶带了两个窝头来分给文保和文娟吃,许氏闷在屋子里,已经半天不见人。
“孩子们都饿坏了,你也不做饭。”王婶说,“怎么,往后日子不过了?”
许氏目光怔怔道:“吃什么饭,我只想喝她的血吃她的肉。”
王婶道:“去帮忙的男人都回来了,每人得了十两银子和一袋大米,可了不得,凌朝风出手真是阔绰,把他们给乐坏了。”
许氏呸了一声:“她就是知道给别人,也不肯往家里送一个铜板,她恨我也罢了,文保和文娟是和她一个爹的弟弟妹妹,她也不管。我想好了,我再也不指望什么了,穆小晚她有本事,就别落在我手里,但凡有一天落在我手里,撕不碎她我就是她生的。”
王婶劝道:“说起来,她到底怎么跟胭脂铺的老板娘说咱们的呢,过几天,我们再去镇上转转,打听打听怎么样?”
许氏蹙眉瞪着她,王婶道:“别和钱过不去啊,那些胭脂,我们卖了好多钱呢,不是吗?”
而清明节后这一天,岳怀音便带着素素去码头送货,回来时到客栈歇脚,说是馋了彪叔那日说的山笋野菜,想吃了饭再回去。
她笑着问:“怎么不见小晚和凌掌柜?”
张婶并未提起小晚娘亲迁墓的事,只道:“他们在后山,一会儿就回来。”
素素跟着张婶去后厨,张婶要让她带些笋回去给陈大娘吃,留下岳怀音一个人在店堂,她下意识地起身往后门来,刚好看见凌朝风带着素素从山上下来。
他们落到平地上,凌朝风弯腰拍了拍小晚裙摆上的泥土,小晚则摘下落在丈夫脑袋上的树叶和花瓣,之后不知撒了什么娇,凌朝风背过去稍稍弯腰,小晚一下子跳在他背上,把她往这里背。
走得近了,自然互相就看见了,见岳怀音站在后门望着这一边,小晚拍了拍丈夫的肩膀说:“相公,放我下来吧。”
“不碍事。”凌朝风不以为然,一直把小晚背到了岳怀音面前。
“你们上山挖笋?”岳怀音问。
“就是去散散步。”小晚把裙衫整理好,客气地问,“岳姑娘,你怎么来了?”
岳怀音便说想来尝尝这里的笋和野菜,他们往店里走,见素素从后厨过来,小晚立刻高兴了,亲热地过去和她说话,与对待岳怀音的态度,完全不同。一直以来,小晚对她固然客气,可实在生分得很。
而片刻功夫,吃得便送来了,彪叔用嫩笋尖切丝,炸的三丝春卷,用野菜做了豆腐羹,因起了油锅,便又炸了几块大猪排,还有艾草汁和面做的豆沙馅儿青团。
素素吃得很开心,小晚在边上和她说说笑笑,只有岳怀音食不知味,又或许是她吃过太多好东西,也不稀罕彪叔的手艺。
凌朝风呢,远远地站在柜台后,看也不看这里一眼,连和她说句话的人都没有。
张婶拿着食盒来了,说青团做得多了,请岳怀音带回去给店里的伙计尝尝。
岳怀音谢过,至此,一直到她离开客栈,除了一声“再会”,就没再说过别的话。
回去的马车上,素素小心地捧着食盒,也没留心岳怀音的表情,到了店里后,将点心分给众人,自然也留给了岳怀音一份。
分完点心,素素便往前头去,却不知她刚走开不久,小姐就打开房门,将点心扔了出来,屋顶上的野猫看见,猛地扑下来叼走了。
这一幕,刚好叫陈大娘看在眼里,她端着簸箕拿着扫把,悄悄地退开了。
客栈里,小晚和张婶一道给二山准备衣裳,知道他七月就要动身去京城,虽然京城什么都买得到,合身的衣裳和鞋子,还是自家准备一些备用着的好。
除了夏日的单衣,还有冬天的棉袄,都盼着他这一去中了举人,投在京城哪位高官门下,一年半载后上了殿试,夺个状元衣锦还乡。
飞针走线之间,婶子笑道:“晚儿,你很不待见岳姑娘呢,素素不在也罢了,素素在时,越发明显,旁人瞧着,好像是故意冷落她。”
小晚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要把鞋垫子给二山缝得厚厚的,张婶按住她的手说:“晚儿,道理婶子也懂,自然也站在你这一边,可有时候,做人还是要圆滑一些。有的人,你要看清她的性情,宁可得罪真小人,不可得罪伪君子。或许,她本来还客客气气,你这样对她,反而把她激怒了。”
“激怒了她,她就能光明正大地惦记别人的丈夫?”小晚反问张婶,“非要人人都和她做朋友吗,我要是不乐意呢,而她是我的什么人,我要哄着她让她开心?要说她救了素素和陈大娘,这份恩情我不会忘的,但这是两回事。”
婶子摸摸小晚的脑袋:“我家内掌柜,可真了不得,我和你叔还总担心你耳根子软心肠好,容易被人骗。”
小晚目光直直的,带着几分恨意:“我来了客栈,遇见叔和婶子,遇见相公和二山,我才知道这世上有好人。昨天要不是我们三人人手不够,来不及把叔和二山找去,我根本不想让那些人帮忙。青岭村那么多人家,那么多年,就从来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我说句话,更别提那些婆娘在那女人面前搬弄是非,看着她打我娶乐。婶子,我在来这里跟你们过好日子前,每天见到的都是这世上最丑恶的嘴脸,最歹毒的人心,那么多人啊,怎么就没有一个好人?”
“小晚……”
“不过我现在想明白了。”小晚说,“除了那些撺掇那女人打我的,其他不管不顾不插手的,他们并不是坏人,他们只是太冷漠,而我不能因为别人不帮我,就认定他们有错认定他们是恶人。相公说,我们开客栈是做生意,不管家务事,虽然我理不清这里头的话,可我觉得道理是一样的。这世上,就没有谁该为了谁做什么,自己的事,凭什么要别人来负责任呢?”
张婶怔怔地听着,捧着脸说:“我以为你整天开开心心的,脑袋里不会想这么深的事,原来你心里都明白?”
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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