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声才落,又从山上跑下几十个混身是伤,瘸腿歪眼的游兵残勇来。他们身上处处鲜血,有的直接叫血糊了脸,还有的破了腿伤了手,伤势残不忍睹,个个儿都在摇头:“太厉害了,血沉沙实在太厉害了,吾等实在打不过呀。”
“活着的还有多少人?”郭嘉问道。
“下山的时候属下数了一下,活着回来的顶多二十个。”
“血沉沙竟如此凶悍?”郭嘉将儿子放在地上,环首四顾,道:“剩下的人马再上一回,不战死不准回来,势必要将路给老子突开。
你们连区区几个山匪都对付不了,居然连梁清都能被俘虏,老子要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不用说,这意思是山里有山匪堵着路了,所以金吾卫过不去山。既金吾卫过不去,李越不过带着百余侍卫,又怎能过得去?
如今可不是置气的时候,夏晚见两列至少数百金吾卫瞬时集结完毕,出村子往山里而去了,上前问郭嘉:“分竟谁人在此做山匪,怎的连金吾卫都打不过他们?”
郭嘉回过头来,黑披衬着白肤,白皙如玉的脸上挂着强作镇定的笑:“不过区区几个山匪而已,只是头子难对付些,就是当年纵横黄河沿岸的血沉沙,不过你放心,便拼着死,我也会开出这条道来,叫你和甜瓜能顺利过山。”
从始至终,他不曾看过她一眼,目光只在甜瓜身上。显然,上一回在当铺的后院里她明面上表示拒绝之后,郭嘉也死心了,此时待她,比陌生人熟悉那么一丁点儿,又没有为亲人或者夫妻的压迫感,他待她淡淡的,她看他,也不过积年的旧人,旅途之中,夏晚倒是觉得格外舒服。
第80章
血沉沙,就是截了北齐人的商队,叫夏晚阴差阳错之下没能去北齐,反而去了红山坳的那个水匪。不过,李燕贞开始于黄河岸剿匪之后,他就躲到了山高峰险的六盘山里头,做了个逍遥快活的匪大爷。
夏晚依稀记得,人们说起血沉沙,她小的时候就说是个四十多岁的悍匪,如今十几年过去了,血沉沙至少也有六十岁,一个六十岁的老匪,竟有如此凶悍?
她急着过山去长安,当然就着急。眼瞧着回来的那些金吾卫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满身是伤,促声道:“那血沉沙也不过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难道你的金吾卫们竟打不过他?”
郭嘉道:“说是匪,便是一帮人,盘踞于米岗山,他们一样有将有帅,不止血沉沙一人的。”
夏晚随即反问:“那你就放任他们去送死?五百金吾卫,我瞧着回来的顶多二三十人,余的全死了?”
郭嘉垂了垂眸子,显然也格外忧心:“不必管他们,咱们吃饭。”
回头,他对着甜瓜又是一脸的笑,毕竟这是自己的儿子,他笑的脸上那褶子都格外动人:“大伯听说你要来,特地打了两只野兔子,叫人烧来给你吃。须知,兔子跑的快,吃了兔子肉,你的腿脚也会灵敏很多,跑的更快。”
甜瓜本来觉得兔子可爱,舍不得吃兔子,一听吃了兔子可以跑的快,当然高兴,拽上夏晚的手,就准备要去吃兔子了。
红烧的大块兔子肉,浓油赤酱的裹着,里面还有脆口的蘑菇,竹笋,火腿等物,满满一大锅子,就着一碗白米饭,果真格外的有味道。
夏晚解了面巾,叠好了握在手中,这才开始吃东西。
见郭嘉另递了一只兔腿过来,她并未拒绝,却也挑在了一边儿,自己挟了块竹笋回来下着饭。
“为何还要戴着面巾?”坐在对面,他也挑了块子笋子放在她碗里,轻声问道。
夏晚停了停楮,未语。她那双眸子里没了当初一眼见底的喜怒哀乐,仿如沉井无波,格外引人想要探寻,深究一番的醇和。
曾经那双眸子无论何时何地,眼中只有个郭嘉,如今他就坐在对面,她的目光便投注在他身上,也是空的。
甜瓜见娘不说话,也是为妨大伯难堪,道:“娘总觉得自己丑。”
郭嘉不曾见过夏晚满脸血疮的时候,也无法想象那会是种什么样子。她十四岁怀孕,生甜瓜的时候顶多也才十五岁。
那个年纪,女子盆骨都未长开,按理是不能行房生育的。
当初夏晚离开九个月后,有一回郭兴来找他,说自己这儿有个急病的病人,病入膏肓,非得拿人参吊命,必得借他一百两银子去买根老山参回来吊命,如今想来,想必就是当时的夏晚生产时凶险,才需要拿人参吊命的。
她和甜瓜坐在一处,时不时觑甜瓜一眼,摸摸他的额头,不像个母亲,倒像个大姐姐一般。
郭嘉记得在水乡镇的时候,她是个坐不住,躺不住的人,分明一天起早贪黑的忙碌着,等到她离开水乡镇的时候,还给郭万担和吴氏衲了七八双鞋,做的鞋垫子放了足足半柜子。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会变的这样娴静的。人常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她分明就是本性都移了,眸子始终在甜瓜身上,看他大口大口撕着兔肉,吃了一张油乎乎的嘴,顺手掏出帕子来,掰过他的脸,细细替他揩着。
这是营帐,门上也不过压着毡帘,郭嘉见夏晚只吃口蘑,似乎那口蘑对她的口味,挑了筷子才想送过去,河生闷头闷脑冲了进来,眼瞧着人家一家三口吃的正欢,郭嘉还在替夏晚布菜,回头给了自己一耳光,暗怪自己眼色不好使。
“何事?”倒是夏晚先问。
河生回过头来,吱吱唔唔道:“大少爷,派去的金吾卫伤的伤死的死,就只逃出来一个回来通风报信,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夏晚和甜瓜皆是一凛,目光齐齐投向郭嘉。
“咱们先吃饭,吃罢饭再说。”说着,郭嘉筷子上那块口蘑就放到了夏晚碗中。
长安路遥,路遇山匪,听河生这说辞,再想想方才所见那些伤兵,显然金吾卫所剩不多了。夏晚唤住河生,绢帕揩着唇角:“如今还有多少金吾卫?”
河生扫了郭嘉一眼,道:“二十五个。”
夏晚埋头,又去吃那碗米饭了。甜瓜都吃不下去兔子肉了,默默等夏晚和郭嘉都用完了饭,问道:“大伯,这盘兔子肉能归我吗?”
“不可,你吃了会积食的。”郭嘉立刻道。他以为孩子霸占了整盆的兔子肉,是方才没吃饱,像小时候的郭兴一样,独自一人霸着吃碗底儿了,心中还颇有几分不舒服:郭兴到底把他的儿子给教坏了。
甜瓜道:“大伯,非是我想自己吃,我想送给那些受了伤的金吾卫吃。”
郭嘉快速扫了夏晚一眼,原以为自己不注意时,她或者会看自己一眼,不料她一双眼睛就没从儿子身上挪过窝儿:“可以,想送就送去。不过他们是伤员,油腻不能吃太多,注意着些儿。”
一大盆的兔子肉,甜瓜端着就走了。
回过头来,夏晚深吸了口气,道:“我的甜瓜五天前还晕了一回,齐爷说了,徜若再不赶至长安找到血清替他治病,他的病情只会越耽越沉,怕就治不过来了,所以,我明天一早必须进山。”
郭嘉倒叫夏晚这一句给震住,她变的太厉害,虽还是那张脸,但因为常年戴纱,肤脂嫩弹可破,远比在水乡镇时细腻了不知多少倍,脸上每一处,都仿似最卓绝的玉师雕刻而成,牢牢盯住郭嘉,双眸中似要燃起火来:“谁能治得了血沉沙?”
“至少如今咱们只能等,若是明日依旧攻不破米缸山,我从关西大营调兵,来剿匪。”
她忽而上前,握起他一只手:“分明当初你有神力的,我记得有人说过,你在水乡镇一个人就曾退了北齐五千骑兵。”
曾经瘦巴巴的小姑娘,也许因为这些年不曾干过农活,一双手远比在水乡镇时柔软,可也有力,在这账子矮矮的行军帐中,捏起他一只自从不执斧后,就细致无比,再不曾生过茧的手,凑在了餐桌的烛台边。
郭嘉犹还记得头一回,她浅浅的抽泣。她不停的说,好,行,都随你。
如今的夏晚,妩媚,凌厉,一双眼睛仿如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少奶奶有所不知,咱们少爷……”河生就在帐外,忽而出声,不合时宜的,拳头打着手心,啪一声响:“非得来那么一下儿,才能有神力……”
“河生!”郭嘉一张冷玉白的脸瞬时从脖子红到头发梢子:“滚,给我滚的远远儿的。”
他那只手也瞬时灼热,想要挣开夏晚的手,却叫夏晚反手一把捏住:“真的?”她的目光肆意大胆,从他的眼睛扫到鼻子,扫到他唇边时,微舔了舔嫩乎乎的唇瓣儿,再往下一扫,就扫到了他的袍面上。
随着她目光抚过,茹了七年素,不,应该说生来统共就沾过几回荤的小和尚立刻昏头胀脑,斗志昂扬。
一把甩开郭嘉的手,美人侧首,修长的脖颈像羊脂玉雕成的笔管,衽口处浅浅一点美人涡,半嗔半怒,一双眸子里倒是浮起一层氤氲的欲色来:“骗人,我不信。”
沙沙软软的嗓音,也许她没有惑他的意思,可这嗓音着实撩人,仿如狸猫的尾巴轻嗓着喉咙,郭嘉仿佛溺水太久,呛了满喉的水终于凫出水面的旱鸭子,仰着脖了伸吸了口气:“此刻,此刻我就从关西大营调兵来,踏平米缸山,咱们就可以走了。”
“死鬼。分明你的毒都解了的,兴儿都说了,你吃了解药病就好了。男子不比妇人身体弱,所以你完完全全好的。”夏晚咬了咬牙,又抬起眸子里,两眼的探究:“还是你只要跟女子还好,就会有神力,反之则没有,你有多少日子不曾跟女子欢好过了?”
外面的河生还未走,又叹了一气:“少奶奶有所不知,咱们少爷在长安,可是住在庙里头,庙里那有女子给他欢好?”说着,他又嘿嘿笑了起来。
“河生,信不信老子一拳捣死你?”郭嘉随即暴怒,脖颈上的血管剧烈的蹦着。
夏晚齿咬着唇,也是真急了,总算有点慌乱,有点水乡镇时总是急匆匆的样子,红唇衬着白玉般的牙齿,弹出来又蹦回去,一下又一下,惹了郭嘉混身的燥火。
分明,他只是想借着血沉沙的名号在此哄她多留两日,带着甜瓜好好玩一玩,顺带也解开她心中的结,然后一家三口齐齐全全去长安的,不过他并不知道甜瓜的病有这样严重,徜若知道,也不敢开这种玩笑。
七年前那如山崩地裂一般的记忆,瞬间占据每一根头发梢子。鬼使神差的,郭嘉点了点头。
仰着脖了轻喘着的夏晚忽而捧上他的脸,随即就亲了上来。哆哆嗦嗦的唇,软糯糯的舌头,抚上他焦裂的唇,探进他眼看着火的舌头上轻轻舔得一舔,她道:“我帮你,你去杀了血沉沙,让我和甜瓜明日一早就过山。甜瓜是我的命,要是耽误了他的病,我自己提刀也要宰了血沉沙,还有你。”
郭嘉深吸一口气,随即攫上夏晚的唇,深吻了一气,狠狠吮了一口她舌间甜滋滋的口水儿,心说,操他娘的,干了再说……所以,应该叫彩蛋还是鸡腿来着,自己体会。
第81章
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上。
郭嘉汗毛根子都是竖着的,好比三军阵前,战鼓重擂,马蹄腾跃,他一柄铜斧在手,正准备策马疾出,奔入敌军阵中杀个痛快,却忽闻鸣金之声,硬生生的折马回营。
夏晚一把扯开了郭嘉的被子,慌里慌张就将自己裹了起来,忙忙儿的找着自己的肚兜儿,慌里慌张套到了身上,眼瞧着那点白底子的亵裤离了不远,于是被子裹紧了身子,一下下的够着。
甜瓜蹦蹦跳跳而来,撩起帘子就准备往营帐里钻。
紧急关头,叫河生给一把拽住:“甜瓜,你娘早都回村子了,这帐子里没人。”
甜瓜道:“胡说,灯都燃着呢。”
河生心说,大少爷的情趣,干这事儿竟有不灭灯的。
他道:“他也不在,去不远处那座大营里给伤员们瞧病去了,叔叔带你回村子,好不好?”
其实甜瓜刚刚就打哪儿回来,但他没见着郭嘉,不过这地方处处毡包,可能他从这条路来,大伯从那条路去了呢?
甜瓜虽说精瘦,打小儿还身子不好,但他精力极为旺盛,难得一日娘没有一整日的监视着他,又这种穷山旷野间的兵营兵帐,于他来说格外的好奇,遂道:“得,那我还是继续回营帐,去找大伯吧。”
等孩子终于走了,郭嘉凑前一步,捡起亵裤递给了夏晚。
夏晚于被窝里歪歪扭扭往身上套着衣服,不经意间扫了眼郭嘉,他是男子,衣着简便,此时已经在拦腰系腰带了。小牛皮的腰带束出一截窄窄的腰来,他似乎格外喜欢这种荼白的颜色,衬着肌肤细冷冷的白,这地主家的大少爷,神情中惯常有种冷漠的锐利,一笑又是满脸的痞态,夏晚小时候总喜欢在春日的傍晚坐在河沿上,看这大少爷在瓜田里干农活儿的。
曾经那么卑贱的爱和迷恋过的人,便死过一回,夏晚只要对着他,总有种从骨子里往外透的自卑。也不知这一回于他有没有帮助,毕竟他有没有神力,也不是夏晚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
她急匆匆套上了裤子,等系带子的时候却发现裤带不知裤带子不知去了何处,于是裹的熊一样,又满床的摸着。
“那天夜里,原本我只是想与梁清争个高低。”郭嘉转身坐到了床沿上,递了根五色布辫成绞花状的带子过来,这是夏晚的裤腰带。
夏晚盯着他那只手,细白的,书生的手,轻轻一拽,他就松了。
“我讨厌梁清总盯着你看,讨厌他一幅踌躇满志的样子。长安来的世家子,也许以为不必什么真心,不必付出什么,只要亮出自己的身份地位来,这边城的姑娘们就会对他们倾心一样。”也是年少轻狂,不想在自己心爱的姑娘面前丢人跌份儿,于是非得要将梁清一军。
然后,梁清把郭嘉的退兵之计告诉了李燕贞。李燕贞亲自来请,并承诺,只要郭嘉肯出战,就赠郭嘉一幅优昙波罗木的棺板,收敛郭万担。
优昙婆罗木,佛国名树,整个长安也唯有晋王府有一株。在李昙年失踪之后,李燕贞就把它给砍了,便砍了,也是极品的木料,相传以此木为棺,生人魂魄不必下地狱,也不必入净土,可直达西方极乐世界。拿来给郭万担做棺木,天下无极的尊荣。
郭嘉当时并没有答应李燕贞会随他参军,只答应他把敌人从龙耆山上引下来,毕竟他早答应过夏晚,从此之后,要带她到金城,做个平凡百姓的。
但等他从龙耆山回来,路经黄河边,就只看到她留在黄河边的衣服,和那只玉娃娃。她一个人历尽千辛万苦,逃开呼延天忠,从红山坳到河口城去找他,为了能找一张宿人的炕,能替他弄到一碗饭吃,还那么卖力的帮人干活儿,涮锅洗碗,最后却落得个跳河的下场,无论怎么说都是他的错。
“我从未想过要弃你而去,便你真是恶鬼罗刹,只要你活一日,我就伴着你一日。这并非假话,只要你给我机会,我自信自己能做到的。”郭嘉欲要伸手过去,穿过七年的岁月,一抚妻子的脸。
夏晚微微一躲,错开了。
毕竟已经过了七年,从一开始每夜每夜的哭,一心求死,到后来因为甜瓜才艰难的活下来,那其中的艰辛,郭嘉没有与她共同经历过,当然夏晚也庆幸郭嘉不曾见过她曾经的样子。于一个女子来说,容貌虽不是一切,但那是叫她可以站在曾经爱过的人面前的资本,更何况她还那么自卑。
她跳到地上,急匆匆系着裤带子。见郭嘉依旧在床沿上坐着,屈膝半跪在地上,握过他的手仰面问道:“可是依旧不行?”
郭嘉的皮孩子性格,方才叫儿子生生打断,还未尽兴,夏晚一双眸子扫在他身上,就像少年时那样,心里眼里都只有一个他。他骨子里那点痞性就掩不住了,缓缓欠腰,一只秀致的手慢慢比划着:“你又不是生手,好比兜头一盆水浇熄了炭,十五只桶子打水,我如今还七上八下着呢……”
夏晚叫他眸中的火焰吓了一跳,方才于她来说,已经算是要掉半条命了,她犹还记得临跳河前那夜,整整四回,到最后她实在熬不过去,也不知是睡是昏,连意识都没了。连怎么回的马大娘家都不知道。要真放任着他来一回,才能帮他找回神力,不是还得死一回?
忽而听着隐约一声孩子的呼唤,分明是甜瓜的声音。以为儿子在外受了险,夏晚来不及听郭嘉再说,起身就往外跑。
郭嘉本来没那个意思,但既然叫河生撺掇着上了,就想趁势再来一回,叫儿子生生给扰了,一拳砸在床沿上,便见河生贼兮兮一脸的笑进来了。
俗话说的好,老鸹狂要打破蛋,在河生看来,郭嘉笑的就像只正发狂的老鸹。
第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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