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哼着这一曲《秦王破阵乐》,忆及李燕贞,想想他这些年四处征战,虽说性子爆躁不驯,但身在战场,从不曾私下为自己经营过什么,兵权说交就交,将令说领就领,从无怨言。
想到这里,李极侧首在夏晚耳畔道:“朕明日一早便发一道诏令,诏你父王还朝,可好?”
夏晚自然大喜,正准备起身谢恩,便听殿外忽而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便有个妇人持剑对准自己的脖子,闯了进来。
这妇人一身粗麻布衣,披头散发,惊停了一众乐师,踌躇着步伐走到大殿正中央,两只厉目冷冷盯着皇帝,极为沉重的,就跪到了大殿中央。
这是周皇后,卸去凤服,粗麻布衣,还以剑自逼,难怪无人敢阻拦,让她直接闯进了大殿。
“赵明月为了能够匡扶前朝,勾引我的承业,最终还害死承业,皇上一不追究凶手,二不为承业报仇,还扫走本宫的凤座,把她膝下的孽障安排在本宫的位置上,您如此昏庸无道,黑白不分,就活该叫赵明月那个贱婢爬墙,通奸,给您戴绿头巾。”
李极收了笑,寒着脸道:“你个老虔婆,胡说八道,明月何曾给朕戴过绿帽子,又何曾与人私通过?你是皇后当的不耐烦了,想让朕废后。”
周皇后顿时冷笑:“本宫敢说这话,自然就有的是证据。”
说着,她回头,沉声道:“把人给本宫带上来。”
明月公主死了整整二十八年了,老一辈伺候过她的宫婢,除了上一回那个名叫方晴的老嬷嬷,已经全部死的干干净净,李极想不到还有什么人能证明明月公主曾经与人私通过。
直到皇后那所谓的证人自殿外缓缓走了进来,连夏晚都愣在当场:居然会是她?
皇后那个所谓的证人,居然是原本该跟郭旺在一起的,她的大姨母陈蓉。
第111章
陈蓉今日的衣着妆扮,又有些别出心裁。
她都四十多岁的人了,穿着件素面白绫衣,纯色的白绫长裙,上面套着件青碧色出风毛的小比甲儿,还梳着少女才会梳的双垂髻。这是大魏后宫里宫婢们的妆扮。
她甫一进门,孔心竹直接靠到了梁清之母,玉华长公主的怀中,拍着胸脯就开始喘粗气了。她也是个急冲冲的性子,顾不得皇帝都还在殿中,指着陈蓉便吼道:“狐媚的下贱东西,勾搭完家里的勾搭家外的,晋王府的脸都叫你给丢尽了,你竟还有脸入宫来?”
面前的矮几上,高高的贡盘中呈着几枚巨大的安石榴,孔心竹捡起一枚就砸了出去。
砸在陈蓉身上,砸开绿皮,露出里面的白瓤子来,陈蓉躲也不躲,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她道:“奴婢奉皇上之命,离宫整整二十五年,奴婢老了,可皇上龙体愈发康健了,英明神武,还一如当年。”
老人都是喜欢别人夸自己年青的,皇帝坐于中央,脖子略略前倾,直到听陈蓉开口,才道:“你是当年长乐殿的侍婢?”
长乐殿,便是明月公主当年在宫中的寝殿。
陈蓉再往前爬了两步,双手奉出一只折扇来,缓缓打开:“皇上不该忘掉婢子的,您瞧瞧这枚折扇,就是您当年在净房外赏予奴婢的。这么多年,奴婢一直珍藏着,就如同皇上还伴在奴婢身边。”
净房是出恭的地方,也是宫婢们最容易叫皇帝宠幸的地方,所以捧恭桶的活计,于宫婢们来说,是个极有面子的差事。
李极其人虽说荒唐,但年青时尚还洁身自好,与明月公主相伴于长乐殿的那几年,没有再宠幸过任何一个女子,俩人就像平凡夫妻一样,说来也是怪,分明长乐殿侍婢个个绝色,可李极那些年连那些婢子们的样子都没有仔细看过。
唯独有那么一个,是在明月咽气的那日,李极因为极度的痛苦,也为了泄愤,在净房外拉了一个与明月公主生的有几分像的丫头宠幸过,不过事后他又觉得自己太荒唐,对不住明月,于是把那丫头赐给李燕贞做姑姑了,想来就是如今的陈蓉。
捧过扇子看了一眼,是他当年的东西。
他道:“你有什么话说?”
陈蓉道:“斯人已逝,奴婢本该隐瞒的,但是,奴婢不得不说,公主当年跟孔方孔提督有过往来,奴婢曾为她送过多份书信,孔方孔提督当年曾多番留宿宫,这皇上您是晓得的,此刻您去孔家搜,当还能搜出公主当年的遗物,比如肚兜,汗巾子来。”
孔心竹直接要疯了,指着陈蓉道:“你放屁,我爹一介武夫,常年征战在外,又岂会和公主有往来?倒是你,害死我母,还意欲嫁给我父,简直腆不要脸,贱妇,黑心的贱/婢,我此刻就要撕了你。”
若非夏晚拦着,孔心竹就要出去撕人了。
皇帝一脸戾怒,整个大殿中除了孔心中的呜哮,鸦雀无声。
本来,因为郭旺的努力,皇帝都想把李燕贞给召回来了,岂料半路竟会杀出一个陈蓉来,而且扯出来的这些陈年旧事,发生的时候世上都还没有夏晚这个人了,她连辩都无从辩起。
皇后冷笑道:“怪不得当初承业死后,孔方一个劲儿的上疏,要让李燕贞那个孽种继东宫之位,却原来,李燕贞的母亲与他两厢私通,本宫稳守栖凤宫,谨守妇德,又怎能斗得过个人尽可夫的贱人?”
皇帝依旧不语,看孔心竹吼的太厉害,忽而道:“马平,赏老三媳妇二十巴掌,叫她给朕滚出宫去,永不许再进宫。”
孔心竹还没反应过来了,马平已然招了几个内侍来,连扶带扯的,就把她给拖出殿去了。
事发的太快,而且孔心竹也不聪明,否则的话,这时候就该静悄悄不作声儿,把事情推给夏晚,由夏晚出面来替李燕贞辩的,毕竟如今整个宫里,皇帝最信的就是夏晚了。
孔心竹的一闹算是彻底恶化了事态。
皇帝默了许久,道:“马平,去把沈钰唤来,叫他拿朕的御令去趟孔府,彻搜孔方的宅第,但凡有与宫中相关的赏赐,物品,一概给朕呈上来。”
原本,给皇帝当爪牙都是郭嘉的事儿,他连郭嘉都弃之不用,可见是真的对明月公主的贞操起疑了。
毕竟李极穷及十几年,都未能走进赵明月的心里。那种若即若离的疏离,大概也是其后近三十年,李极阅遍天下美色,也忘不掉赵明月的原因。他付出了一切,可她什么都不曾给他。
徜若真的赵明月当初为了能让李燕贞继太子之位而跟孔方苟且私通过,于晋王府来说,就是真正的覆巢之祸了。
而陈蓉当初是差点嫁过孔方的,皇后敢把她带上来,那在孔府肯定就做好了手脚,只等着皇帝的人去搜了。
就在马平接了令,准备要去宣翰林学士沈辞时,便听殿中忽而响亮一声清唤:“皇耶耶,听孙女一言,您再做决断,可否?”
皇帝抬起头来,便见方才还是十二树钗钿的夏晚不知何时已卸去满头钗饰,连那公主的礼仪都脱了,换了一件月白面对襟胡旋袄,行至殿中,十二幅的裙面旋然漾开,就跪到了当廷。
二十多年前的旧案,真要想翻过来,绝没那么容易。
更何况还是通奸这种事,就好比往白豆腐上泼脏水,泼的时候容易,要想洗干净,那是不可能的。
周皇后自头一回看到容貌绝肖于明月公主的夏晚,就恨不打一处来,几回想要让人伸手到百福殿教训上她一回,怎奈皇帝护的死紧,她的人连百福殿的门都够不到。
终于夏晚卸去了公主的行头,跪到了地上。她给不远处的刘嫔使了个眼儿,便是想让刘嫔在言语上先僖落夏晚几句。
刘嫔算是皇后的一把利剑,随即便道:“算年姐儿识相,早早就把礼服给脱了,须知徜若明月姐姐真的曾做过那般事情,谁知晋王府一家上下又该拜谁做祖宗呢。”
在坐的嫔妃们侧首的侧首,帕子掩唇的掩唇,全都极为暖昧的笑了起来。笼罩在这座宫廷之上,犹如阴云一样三十年的明月公主,终于要叫皇后给扫掉了。
夏晚埋头给皇帝深深一叩首,再抬起头来,本是想直接跟陈蓉撕破脸的,听这刘嫔着实聒躁,随即侧首,道:“听闻刘娘娘的家祖道学渊源极深,您这般着急,何不召您父亲入宫,叫他掐上一卦呢?”
那刘嫔的父亲是个道士,叫刘昆仑,平素和杨喜结伍,替皇帝炼仙丹的,但因为炼出来的丹吃死了两个小内侍,还叫郭嘉给捉了现形,最近正悄悄儿躲着呢。
刘嫔不期这初初入宫的公主如此狠毒,竟一语就戳到自己心窝上,生怕她再提两句,皇帝要忽然想起她爹来,吓的一缩首,就躲到了很不受圣宠的,安贵妃的身后。
夏晚跪在哪儿,也不作声,就那么垂着眸子,默默的跪着。
皇帝此时的愤怒,可不像是夏晚再撒撒娇,或者掉两滴金豆子就能哄得顺的。
在座看好戏的嫔妃们再度失笑:一而再,再而三的拿皇帝的恩宠意气用事,也有不灵的时候,这晨曦公主再矫情下去,只能是徒惹皇帝厌恶而已。
“皇耶耶的身边,曾有过一个给事中,名叫陆冠吧。”夏晚忽而说道。
皇帝还不曾说话,陈蓉忽而回眸,两眼满是不解的,盯着夏晚。
夏晚亦回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皇耶耶之所以信任郭六畜,就是因为郭六畜像陆冠一样勤勉,谨慎,于朝事上一颗公心,无论在外有任何私事,从不曾马虎一丝一毫的公事。孙女说的可对否?”
陈蓉也怔住了,陆冠只是她当年在甘州时,相好过的一个年青人而已,但那厮始乱终弃,不过自己也死了,她不知道夏晚提陆冠作甚。
夏晚道:“陆冠伴在帝侧,勤勤勉勉将近七八年,是皇上曾经用的最顺手的人,但忽而有一日,他居然像一只恶狗一样发了狂,在太极殿大吵大闹,最后还差点把皇上都给咬了,捆回家三日后就死了,孙女说的可对否?”
李极对于陆冠印象深刻,是以点了点头。
夏晚再笑:“皇耶耶大约不知道,陆冠也曾是这陈蓉的入幕之宾,而陈蓉原本是欲要嫁给他,在他中进士之后同赴长安的。
谁知陆冠为官之后,便断了与陈蓉的往来,转而,把结发妻子夏氏迎到了长安,长厢厮守。陆冠于金城出发时,陈蓉拦路,曾说,我陈蓉在被第一个男人抛弃之后,便于佛前发毒誓,凡始乱终弃于我者,终要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一个都不能饶过。
而后,陆冠执意要弃陈蓉,陈蓉于是赠了他一只狗,说自己十年间尽心尽力,花银子供陆冠科举,却遭他始乱终弃,真可谓人不如狗也,毕竟给狗喂上几年食,狗还会忠诚于主人呢。后来,那条狗疯了,再接着,几年后陆冠如疯狗,也就死了。”
顿了顿,于这疏高阔朗的大殿中,只系着件素衣,裙摆如芍药般盛开的少妇人面如姣月一般笑的明媚,对着皇帝露了个半揶揄,半嘲讽的笑:“皇耶耶您可是第一个始乱终弃于她的人,她不曾放过陆冠,叫他像条疯狗一样死在御前,如今怕是来讨您的债的呢。”
第112章
皇帝默了许久,召过马平来,问道:“陆冠当年死于何疾?”
马平能在御前呆的久,当然就是因为他的办事得力,就这会子,他已经把御医署的署官杨喜给召来了。
杨喜随即奉了曾经的诊疗记录上来:“回皇上,当年经臣等会诊,陆冠确实是死于犬疾。”
这么说,夏晚说的就是真的了。
皇帝站了起来,负着两只手走到夏晚面前,低头看了夏晚许久,道:“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是皇耶耶的修为不够,才有今日的乱事。”
酒色权欲蒙心,这老皇帝居然还能说出一句谒言来,也能于瞬间悟出陈蓉此来的目的,也算是难得了。
夏晚随即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谁叫皇耶耶您是举世无双的英雄呢?”这话说的有点儿挖苦,又有点儿揶揄,就是寻常民间的孙女对着祖父时的撒娇之言。
今日韬光养晦的太子并不在场,东宫就唯有李昱霖和文贞两个。李昱霖随着皇帝渐开的容颜,于坐中也是一笑:虽说当年太子抱走李昙年不过是其私心作祟,可只凭她今日的一番话,就可以想象,当初若是她不被送走,今日的东宫也许早就完蛋了。
可惜了的,又娇美又聪明,像朵水灵灵的月季花一样的李昙年不是他的亲妹妹。
李极再怎么不羁,再怎么强势霸道,其脑子是清醒的。
若夏晚像孔心竹一样,只一味的攻击陈蓉,说她的浮萍浪事,丑化了陈蓉的同时,势必要带出她的亲娘陈姣来,这于已死的陈姣来说,也是一种抹黑。
而她才二十出头,又不曾经过当年事,也不可能直接为明月公主而辩。恰此时,夏晚想起陆冠来。因为霞妞的关系,夏晚对陆冠一直都颇为观注。
她到长安之后,听闻陆冠得了疯狗疾而死,霞妞成了个孀妇,还正准备要去看看了霞妞了,岂料陈蓉就找上门来了。
从陆冠说起,不过短短一席话,夏晚就彻底动摇了皇帝对于陈蓉的信任。
“年姐儿,你血口喷人,我何时给陆冠送过什么狗?”陈蓉道:“皇上,李昙年是在撒谎,奴婢与陆冠也不过萍水相逢,他始乱终弃,是他负了我,我何曾给他送过什么狗?”
“这多简单的事儿,把陆大人府上的未亡人夏氏请来一问不就知道了?”
其实陈蓉给陆冠送没送过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陆冠是叫狗咬死的,而霞妞和夏晚同是红山坳的人,陆冠死后,她一直居于长安,前些日子孙喜荷还烙了一锅子酥油合子前去看过她。真要把霞妞请来,霞妞也只会向着夏晚,一口咬定陈蓉送过狗。
陈蓉彻底叫夏晚给弄懵了,她本是个柔弱妇人,跟着李燕贞,给李燕贞做姑姑,李燕贞看上了她的妹妹,不肯要她。
于是她又转而去勾搭孔心竹的父亲孔方,谁知也叫他睡过就抛,一个又一个的男人,贪尝她的肉体,过后又弃之如蔽,好容易在将老时找到个郭旺,谁知又叫郭旺始乱终弃的赶出来,投到东宫门下,本以为此举可以一举打击李燕贞,打击郭旺和夏晚,孔心竹,打击所有她恨的人,却不料夏晚不过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改变了皇帝的想法。
她捧着胸口,心痛到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年姐儿,咱们本是一脉所生,你这是样血口喷人,是要遭报应的。”
夏晚瞧着比她还柔:“姨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您又是何必?”
陈蓉扑腾着还准备往皇帝身边爬,不停叩着头,叫着皇上,忽而却叫身旁的周皇后拉了一把。周皇后也不说话,紧攥了攥陈蓉的手,眼中闪过一抹祈求。
五十年的夫妻,叫周皇后无比的了解李极。
这种事情,就要趁着他的盛怒和疑心来诈,一诈不成,等李极回过味儿来,再往前就是南墙,要撞死人的。
所以,这时候周皇后恨不能陈蓉立刻消失,只怕才能平息了今日的事情。
好在李极今天并没有暴跳如雷,指着陈蓉,他道:“此婢背主,欺君,污蔑朕的明月,拉出去,剐于午门之外,以警宫中还想伸不该伸的手,对付年姐儿的,别有用心之人。”
那个别有用心之人,说的自然是皇后了。
也不知皇后对陈蓉曾许诺过什么,陈蓉居然悄无声息的就叫人给拖走了。她也不过周皇后一颗棋子而已,一生算得上凄凉,就这样悄没声息的,死了。
此时欢宴自然进行不下去了,皇帝临出门时,送至丹陛处,他缓缓止步,年近七十犹还挺拔,略瘦,明黄色的背影在宫灯的照映下竟有几分凄凉。
第7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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