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少羡这几年发病次数多了, 常常将自己当作姐姐长乐郡主, 一人分饰两角, 只声音都是他自己的, 叫人觉得可悲又可怜。可搁到眼下这情形,就非常急人了, 然从屋外头传来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
“我的爷, 您怎么挑这个时候发病!”玉竹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原本是想敲昏了事可偏偏被他察觉了, 闹得一个逃几人追,屋子里乒乒乓乓动静越来越大。
“皇上, 实不相瞒,阿妧如今还未痊愈, 时常把自个当她那弟弟,发作起来谁也不认还容易作出伤人行径,是拦也拦不住, 臣怕冲撞了”
“不管阿妧什么样子, 朕都不会计较的。”景和帝也是听见了里头的动静,神情上涌的心疼不似作假, 阿妧那孩子长得精致乖巧,脾气却大得很,不像平阳王妃倒是像他暗下了眸子,示意平阳王道, “卿家无需多虑。”
平阳王心中苦笑, 还怎多虑, 一发现就是欺君的罪责恐是连累满门,可若是不打开电光一闪间门却从里面开了。
来开门的是玉竹,脸上还有被指甲刮擦过的血痕,“王爷,五娘刚发病当奴婢们是要阻她去救七郎,一通打砸的,这会儿好不容易安歇下。”她那把两人调换说辞竟挑不出错。
景和帝是随着平阳王一道进门的,一进去就看到了满地狼藉,以及其他几个婢女身上可见伤痕,倒真应了平阳王同那婢女的说法,阿妧她
平阳王同样也看到地上的,险些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皇上”
“阿妧怕是要怨上朕了。”景和帝幽幽叹息了一声,说这话的同时看向平阳王,何尝不是也有怨呢。
“皇上言重。”平阳王见提及这话题屏退了屋里侍候的,余下惯是侍候的玉竹打发去了里头照看,一面道,“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及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七郎,是他自己的意愿保家护国,臣为此感到骄傲,臣这一双儿女,都是臣的骄傲。”
“是啊。”景和帝也忍不住感慨,“当真是虎父无犬子,当初你家七郎站出来,不看好的人居多,甚至还有居心叵测之人暗中攒说闹得人心惶惶,却叫一次次的捷报功勋打回了脸,是个好样的,好样的。”
平阳王脸上也不掩骄傲,可也在想到的同时又心中发胀发疼,那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女儿,恨不得好生呵护着,怎料到会有这样坎坷经历。
直到良久,他才哑着声道,“都过去了。”除了这句,旁的也没什么可说了,君臣二人相对无言。
然从里屋却传出细弱呜咽。
“阿妧?”这一声是景和帝唤的,并往声音传来的地方前进了一步。
平阳王听着那声音不对劲,亦是追了一步,就看到从珠帘后走出一人来,一袭水红色月华裙,及腰乌发垂落散下,若柔软云缎,纯粹相撞的颜色衬得那裸露在外的肌肤白得透亮,一双杏眸澄澈,正直直望着来人。
“臣女参见皇上。”她盈盈福身,轻薄白纱覆在面颊之上掩去了大半面容,只余了眼睛露在外头,又冲着平阳王唤了一声“父亲”。
“阿妧你——”平阳王是当真意外,没想到自个担心的人就这么出现眼前,简直就是个偌大惊喜,险些难以自持。
“父亲,我没事。”苏回是同平阳王报平安,看到父亲眼底的激动,知道是自己身上这身惹得缘故。“我又让您操心了。”
“阿妧可好些了?”景和帝有些狐疑看着她蒙着脸,“你的脸”
“回皇上,臣女发病会控制不住抓伤了脸,怕惊扰圣驾。”苏回恭敬答道。
景和帝想着女儿家好面,看着那一双杏眸不改,未再作他想,“伤在脸上非同小事,得好生看着,莫留下疤痕,太医院那整这个有一套,回头朕让人送些膏药过来。”
“谢皇上。”
苏回回完,就见景和帝定定凝视自己,心兀的一慌,然面上却仍是镇定超脱。随即就听到景和帝落了幽幽一声叹道,“阿妧长大了,也同朕生疏了。”
“”苏回一时没想好怎么回,场面落了尴尬宁静。
“罢了罢了,你同你父亲一样都是个不会说话的,不用勉强,就这样挺好的。”他说着停了停又道,“有时候在你身边说假话的人多了,有个说真话的难得了。”
“皇上”
苏回掩了掩目光,弯身跪下,“臣女斗胆,想问皇上两个问题。”
“阿妧”平阳王稍是意外,不过仍是选择站在女儿身旁,应对上景和帝投来的目光。
“有什么想问的,你且说。”景和帝隔空虚扶了一把道。
“元葑皇后当真是病故?”
苏回这问题可谓是非常大胆了,这一问惹得景和帝眉眼深沉,未有言语。她稍是一顿,“皇上若是不想答亦可,臣女更关心的是第二个,当初南召派来使臣议和,来者何人?”
其实这两个问题能归到一处去,恰是元葑皇后的死令呼和族耿耿于怀,结下深仇。南召与大梁屡屡发生冲突,到最后以这种惨烈方式结束战争,都与那息息相关。
景和帝注视着那一双澄澈透底的眼,不带任何色彩,竟有些像当年追随自己时的她,只是多了信任崇仰,他一晃神,那一丝光亮又倏地沉暗下,敛尽了情绪浮动,“朕知道你的意思。”
“外界传言甚多,但无一是真的,朕没做对不起呼和的事,但,朕亏欠了元葑。”他顿了顿,“故当时南召派来的是呼和将领来议和休战,朕便同意了。”
那一瞬,苏回很想说些什么,不过被平阳王悄悄拽住了,“皇上,臣女莽撞,望皇上恕罪。”
景和帝深深看了他一眼,瞥过苏回时沉吟片刻,方启口道,“世事难料,且难强求。阿妧,沈崇曾拒过一次出任议和使臣,拒绝的原因是为你,说不想将来连见你一面都难却
“”
景和帝最终摆了摆手,示意平阳王勿用相送带着人离开。
在华丽马车驶离平阳王府后,一抹颀长身影出现在对面巷子的暗影中,长身玉立,蒙了阴翳。
不费一刻,从平阳王府飞快跑出一抹纤瘦身影,衣裙翩飞,若明艳蝴蝶展翅匆匆奔向隔壁苏府。
“大人,小的刚刚照您的吩咐去传达了话,可跟平阳王说苏夫人受了重伤快不行了不大合适罢”沈牧摸不着头脑跟在沈崇身边,只觉得主子似乎对于平阳王府和苏府都关注异常,眼下更是奇怪了。
沈崇一眼不错的凝着苏府闭着的大门,眼前似乎还是那道身影,连崴脚的地方都一致,试探一击即得,苏回,苏回,平阳王妃便是姓苏,苏回的意思是,她回来了——
意会的刹那,眼底的炙热几乎难以压制,心头一片滚热,那连梦中都是奢望的人竟还好生活着一贯没有情绪起伏的人,此刻历经狂喜眷恋伤怀,大起大落之下竟是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阿妧回来了。
可、她并不认自己。究其原因沈崇陷入沉默。心头千百种情绪滚压,最后仅仅汇成一句压抑至极又晦涩至极的喃喃自语。
“回来就好”
正是此时,却忽而响起一道熟悉声音,颇是意外,“子阆?你怎会在这?”
第63章
“殿下。”沈崇面向来人, 拱手作揖的一刹已经将所有情绪收敛尽, “苏神医未在府上, 看来殿下同臣一样都白跑了一趟。”
跟在他后面的沈牧在心底暗暗诧异, 心说主子压根都没叩门问过怎就知人不在府里,然却一点没敢表现在外, 对上六皇子扫过来的目光心头莫名跳了跳, 不知是否错觉,总觉得这位殿下方才那一眼颇具威慑。
“看来是我运气不好, 昨个来也是没人。”司马琰笑笑,“不过今个多了你, 是真巧了,可是身体又”
“臣身体无碍, 不过家里的不放心,特意叮嘱过来瞧瞧。”
司马琰颔首,晓得那位姑姑的脾气, “也应当的。”
“臣还未谢殿下前些时候照拂, 臣能恢复那么快也是多亏了殿下的药。”沈崇又道。
“你我交情又何须这般客气,这些年在外我也挂心父皇身体, 总下意识寻一些难得药草,因此结识不少药商,这次兹阳疫情突发能得以抑制这般迅速便是多亏了他们。”
“殿下仁心,亲赴救济, 仁心仁德乃大梁之福。”
司马琰笑睨着他, 像是看破什么又不说破, 最后索性拉了人去茶楼喝茶畅聊。沈崇跟随,只在离开之前慢了一步余光里扫过那扇紧闭的大门,唇角微抿起,弯起一个弧度很快泯然。
天边不知何时飘聚了乌云,不多时即下起雨来,入春以来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浸润万物。时间久了,雨滴沿着屋檐滴滴答答垂落成了细密雨帘,将站在美人靠前的两道颀长身影衬得模糊。
“近来母妃身子有些不大爽利,又要瞒着父皇没惊动太医院的,我才想着跟苏神医说一说谁料这般不凑巧。”
“苏神医每隔几日就要入宫为皇上复诊,殿下也不用急在一时,自是能碰上的。”
“说的也是。”司马琰说道完转向沈崇,“京城里都道一向善克制又冷清极的沈大人忽然对一人纠缠不休,引得全城轰动议论咳咳,龙阳之好?”
沈崇微微抽了下嘴角,“殿下莫说笑了。”
“可我当真是好奇的很啊。”司马琰显然不打算放过他,反而道,“就连我都感觉你对这位神医有些不一般。”
“殿下”
司马琰抱着胸,静候下文。
“殿下莫玩笑了,臣有喜欢的人。”后半句,沈崇说得坚定,嘴角那一抹无奈笑意转化,化作说不清道不明的眷恋与淡淡欢喜,仿佛是提及都能使得周身清冷消融。
司马琰看着他这一变化,眼底某些情绪变深,良久才哑着声音道:“斯人已逝”
“可在我心底,她一直未离开过。”沈崇笑意里泛起几许柔和。“这种感觉,殿下大抵不会懂,也不会有这一日,您和皇妃恩爱得令人羡慕。”
司马琰一顿,仿佛是想说什么被堵在了喉咙,喉结滚动又咽回去,淡淡哼应了一声算作应答。
“子阆”
“嗯?”
“你看这天可变得真快,刚才还是一番晴好,这会儿就下起雨了。”司马琰忽然牛头不接马尾的道了一句,略是出神望着雨幕。
“初春时节,当是这样,过段时日就好了。”
“过一段确是。”
候着来添茶的沈牧听见,只当他们是在寻常讨论天气,可又感觉不单是那么回事似的,最后一头雾水地又退了下去。并不知那里头的人话题转了某个严肃方向,且一谈就是良久
正在苏府里头换了一身衣裳出来苏回一眼也看到了外头稀稀落落的雨,停了一停打了个喷嚏才一瘸一拐地朝书房去。
没过一会儿,苏霓也来了,端来姜汤,进来就道,“就知道你不会好生歇着,在外头待了两夜,喝点驱驱寒。”
苏回看到她眼前一亮, “你来得正好,我正有思路捋不顺,你一块帮帮我。”她说着接了姜汤先赶紧喝了一碗,颇是不讲究样子,“打回来后事情就乱了,一桩接一桩的,昨儿我刚抓了一点线头,快捋捋。”
苏霓回身看一眼身边跟着侍候的,让她们退了下去,直到屋子里只剩下她二人才道,“嗯,你说。”
“呼和秘宝就是个幌子,当年元葑皇后确实陪嫁了不少,也跟呼和族守护的矿藏有关,但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到了其父亲一代已经所剩无几,就好比我父亲与我,出嫁必然是陪上最好的,却没想到最后会为此招来觊觎与暗算。”
“且不说元葑皇后究竟是如何死的,总之在她死后,那份呼和秘宝被侵占的传言叫嚣尘上,还有说就是大梁龙脉,得之可坐拥天下。”
“当时确实有人信的,安南史结合乌孙兵力几次发起攻势,最后被父亲剿灭,乌孙是一直没死心的。”
“后来乌孙三王子即是那乌孙夑”苏回提到那名字的时候忍不住心悸了一下,仿佛又看到那张狰狞的脸,下意识攥了下拳头平复心头骤然而起的情绪浮动,“不知从哪得知那传言是个幌子,才去的南召,恐是想打探消息,孰料最后赔上性命。”
“这一仗,平阳王唯一的子嗣继承殇,乌孙折损一位王子,呼和灭族,南召亡国,这一连串像不像是被设计好的,而我,我们,都像是旗子,一步一步照着那人的想法走到那一步。”
“可他没想到的大抵是你还能回来。”苏霓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寒,虽然知晓当年令阿妧生死一线的是出自旁人阴谋,为王权,为秘宝,却不想背后牵涉竟如此深。
“我势必要揪出那人的,这些争权夺势的人都有嫌疑,能部署那么久远对了,那个人,三年前来商议求和的是呼和将领名叫巴汗,而我同那些人都交过手,清楚敌我,从不知有这个名字的。”苏回说得有些快,“要么是这个人不是南召人,是人冒充,要么是化了名字的”
“不管哪个,都太说不通了。”
“非常了解南召的,呼和同大梁恩怨”苏回喃喃,“这样的人怎会轻易为人所用?”
“除非是为自己的主人效力!”苏霓接上,那一瞬陡然想到一人,声音都有些紧张发颤,“这些时日、咳、我接触世家夫人较多,也有说起的,说道摇光一直未嫁惹来闲话。”
苏回看了过去,自然看到她反应异常。“摇光怎么”
“摇光母亲亦是呼和族的公主,元葑皇后的侄女,非常仇视大梁。而,摇光当是呼和族最后一位公主,也是仅存的呼和族人,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别人了的话。”
她这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可苏回听了却是怔住了。
怎么可能呢
苏霓说完也像是被自己的说辞吓住,噤声了好一会儿,“我这是把你往沟里带了,摇光是贤王一手带大的,就是萧夫人去世时也还尚小呢,怎能积蓄那般仇恨,且有那等能力”
苏回抿唇,点了点头,“还有一位。”
“嗯?”
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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