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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节

    一共四道题,要在天黑之前做完,每道题至少一千字以上,时间非常紧张。
    方长庚也觉得很郁闷,这么多题,想要好好思考又能保证卷面干净整洁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这个时候做得快才具备了最大的优势,还好他每天练字,手速感人,至少可以保证不会因为这个拖累他的成绩。
    四道题也有难易之分,最后一道是关键,方长庚尽量挤压时间在午饭之前做完了前面三道,然后狼吞虎咽地吃完三个馒头,开始看第四道题。
    光是题目就足足有四五百字,看得方长庚头昏脑涨,非得缓一缓才能继续往下看。
    “皇帝制曰:朕祇举丕图,究惟化理,欲追三代,不可不求定论焉。夫三代之王天下,必有纪纲法度,然后可以治。而议者乃谓三代之治,在道不在法,岂法无所用乎?圣……夫法不徒行,名不苟立,古之人必有处乎此者,而后世获效之不同如彼,何也……”
    翻译一下,大致是要论证道与法的关系,算是一道中规中矩的题,很难答出错,同样也难以答得出彩。
    方长庚本想另辟蹊径,让文章有亮点,但思索了近半个时辰,想到圣训,想到宣子昂的遭遇,想到顾尚仁叮嘱他的话,再想到昭武帝的年纪以及近年的行事风格,方长庚只想到一个词——“稳中求进”。
    不得不说,昭武帝的几个儿子没有一个比得上他雄才大略,在昭武帝壮年时期,他是一个公认的激进派,大刀阔斧地改革,治贪腐,修法典,后来甚至开放一个埠口与洋人通商,让他的儿子们学外语……每一件都让天下人惊掉下巴之后佩服其高瞻远瞩,胆识过人。
    但他的后代不太给力,昭武帝不得不为这个王朝构筑更加坚实的壁垒,让他二十多年来的成果保留得更久一些。
    打定了主意,方长庚将思路捋顺了一遍,简单列了个提纲,然后开始在草稿纸上写。
    “臣对:臣闻人君之治天下,有体焉,有用焉。体者何?道是也。用者何?法是也。道原于天而不可易,所以根抵乎法者也。”道为体为纲,法为用为目。要使国家达到大治,道与法二者缺一不可,这是文章主旨。
    “……钦惟皇帝陛下,睿智聪明,根于天性,宽仁庄敬,见于躬行……涵养深而天理明,历阅久而世故熟……”夸皇帝几句。
    “臣请先以家喻之。今有矩室焉,父慈而子孝,夫义而妇听,其家道正矣……”以家法为例,由家引申至治理国家,道法并重,管理国家当以上至下。
    之后方长庚运用大量的历史事实来阐述道与法二者并用的重要性。例如汉后宋诸朝之所以不能比隆于唐虞三代,是因为他们未将过与法并重之故。至于当朝,“大诰申明五常之义。律令详著万法之条,养民有田,足国有斌,御暴有兵,禁奸有刑,大纲毕正,万目具举“,已达大治之征。若皇上还想探求道之“精微之蕴”,法之“制作之详”,则全在于皇上之一“心”耳,皇上若能“明诸心“,始终如一则今日之治完全可以超越唐虞三代。(引)
    挥挥洒洒两千余字,写完之后方长庚的手已经快握不住毛笔,手心都是汗。
    刚松了一口气,准备把草稿纸上的内容比着蓑衣格誊抄到答题纸上,他陡然注意到身边一道阴影,霎时出了一背冷汗。
    余光下那抹衣摆分明是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袍!
    方长庚心里直打摆子,好在手还稳当,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紧张似的,气定神闲地将答题卷填满。
    身边传来一声淡淡的“嗯”,若有似无,方长庚都怀疑自己是幻听了。
    这时一只拇指上戴着翠玉扳指,保养得很好但依旧能看出衰老痕迹的手伸到他眼前,翻到试题册第一页,上面有方长庚的姓名籍贯年龄等各项信息。
    方长庚觉得这个场景十分地熟悉,不就是以前监考老师常干的事么?皇帝也有好奇心,翻翻你卷子怎么了?要防底下的官员们和考生勾结作弊,谁敢防皇帝?他手里掌握着天下人的命运,就是他点贡生最后一名为状元,也没人敢说一句不是。
    这一刻,方长庚才对这个世界有了真实客观的理解,众生不平等,天大地大,皇帝最大!
    第105章 阅卷(三更)
    眼看外面天快黑了, 大殿已经暗得不得不燃烛, 昭武帝在看完方长庚的卷子以后就摆驾回宫, 在场的考生们终于不用分心观察皇帝的动向, 而是全神贯注地写卷子了。
    顾尚仁作为监考官,出于私心自然看了方长庚的答卷, 不谈内容如何, 这手“黑大光圆”的馆阁体也是考生中的佼佼者。只要他看到这份卷子,自然会利用他的权力将它呈上去,让皇上过目。
    在以权谋私这个问题上,顾尚仁和他的岳父徐修持完全不同,甚至是相悖的观念,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徐修始终不大待见顾尚仁, 认为他这样的行事风格和那些朝廷禄蠹没什么区别。顾尚仁同样对徐修的冥顽不灵嗤之以鼻,但他对徐修是尊敬的, 方长庚当初和他说, 道德是最强大的力量, 在当时触动了他心底的一根弦,也使得他对方长庚开始改观。
    可惜现实是现实,理想是理想,官场上到处充斥着权力拔河, 哪是简单一句话就能解释的, 等这小子经历过就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天真了。
    考完殿试, 弥封官将试卷收齐密封, 加盖礼部关防印。
    殿试不像会试乡试那么严谨,只需糊名而不必易书,所以一些有门路的考生就会事先探听有哪些读卷官,提前写好一个小作文呈递给其中一位或者几位,让他(们)熟悉自己的字迹,叫“送卷头”。
    这种行为履禁而不能止,昭武帝看得比较开,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他的观念里,只有给这些朝廷的顶梁柱们一点权力寻租的空间,他们才会为他做事,为天下人做事,他治理贪腐毫不留情,但同时也牢记“水至清则无鱼”这句古话,只寻求两者的平衡,而不会赶尽杀绝。
    这种想法对错先不提,但后果已经很明显了。
    方长庚对此不能说完全不知情,但他确实没想过让顾尚仁帮他在这种事上开后门,他内心始终厌恶作弊这件事,下意识不愿像其他人那样与官员暗通款曲。但从另一方面来讲,顾尚仁的行为无可指摘,大环境如此,他不可能去打乱这个“秩序”。顾尚仁在官场如鱼得水,必然是掌握了生存之道,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怎么和他相论,他只能坚定一点,如果以后自己能掌握一点点权力,他会坚守自己的原则。
    第二天,顾尚仁就与其他读卷大臣在文华殿批阅试卷。
    每一份卷子都要经过八位读卷大臣传阅,同时他们要在试卷背面所印刻的自己的姓氏后做记号,分别是圆,三角,点,直线,叉这五种,等级依次下降,得圆圈记号最多的是为佳卷。
    圈越多的就越靠前,满八个圈就是第一了。不过这里头也有很多门道,比如选首位时,其实一般而言有资格成为首位的前几名考生实力相差不大,非要比个高下是件很难的事,正所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总得想出个解决办法。
    所以内部的惯例是让吏部尚书推选的人为首位,除非另外的考生明显更胜一筹。
    总之阅卷工作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除了读卷大臣没人知道过程中发生了怎样激烈的争论和对峙。
    而方长庚这里一直平静地等待结果,直到沈霖跑过来和他抱怨,说文中有一个词写错了,如果阅卷时被发现,即便他会试得了第七,也必然要落到三甲,一场功夫都是白费。
    方长庚深知这不是一件小事,在殿试中最忌讳书面错误,同时这也是阅卷官们判卷时最省力的办法,只要有涂改,有错字,格式不对,立即打入三甲,没有转圜的余地。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合理,但仔细想想,官员最重要的品质之一就是谨慎,连这点都做不到,文章写得再好也没用。
    “读卷官里可有你认识的?”方长庚心里苦笑,前一刻还立志坚守原则,一碰到自己关心的人的事就立刻打脸了。
    沈霖仍十分烦躁:“认识倒认识,但也只是提前打过招呼,不知道他肯不肯冒这个险替我遮掩。”一张卷子要经八个人的眼睛,只要被其中一个找出错误,他就完了,除非那位能帮他用笔改掉,或是替他圆场。
    “既然这样,如今你急也没用,还是等吧。”方长庚无可奈何,心里替沈霖感到可惜,不过这种事很难说,就看沈霖这回运气如何了。
    “只能这样。”沈霖长叹出一口气,“对了,你知不知道,有一帮落榜的举人好像正准备联名上书,要弹劾魏大学士和宣子昂。我知道你和宣子昂认识,他对此可知情?”
    方长庚一惊,沈霖来京城这么多年,早就有自己的交际圈,平时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和渠道,如果连沈霖都知道了,这事难道要闹大?
    “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这样的心胸肚量,难怪中不了试。”方长庚心里明白多半是这些人嫉妒宣子昂,想拖他下水,其实是成了魏昉死对头手里的利用工具,得不到任何好处,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沈霖冷哼一声:“有什么奇怪的,世态炎凉,自己过得不好就见不得别人好,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方长庚听得后背微微发寒:“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至于作弊完全是子虚乌有,就算捅到朝堂上,一经对峙,皇上自有明断,应当不会有事的。”
    沈霖摇摇头:“谁知道呢,皇帝的心思是天底下最难懂的,只要他想保魏昉,宣子昂就不会有事,他要是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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