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蒋存第一次清晰的意识到,自己这个少将军,与真正的武威将军之间的差距。
读书已是一般,再没有强有力的臂膀,又如何替云浮撑起一片天呢。
他手上力道不收,反倒无意识地更用力了些。
掌下筋骨如铁,那是他的父亲由战场上拼杀出的强健体魄。
大延的武威将军穿着长袍时倒也像个书生,但绝不是个仅在帅帐中运筹帷幄的儒将。
蒋堪闻言沉默了一会,回头看向长子:“便是来年考了进士,也不得耽误了武艺。”
“是!儿子明日就加倍操练。”
偏将军房茂想起自家文不成武不就的小子,再看看自觉非常的蒋存,只觉得牙酸:“好了好了,先生还没到呢,老蒋你怎么就先教起儿子了。”
蒋堪挑眉,瞥他一眼,虽未说话,却藏着无尽嘲讽。
在好友发作前,蒋堪又转向长子,蹙眉道:“还真准备把你老子的手捏断不成?”
蒋存讪讪放手,摸了摸鼻子。
当看到不远处穿过花枝拐角,漫步走来的人影时,他才回身向着众位大人,抱拳朗声道:“小侄一心惦记着刘小先生将至,竟忘了向各位叔伯通禀。”
“与刘小先生一道来府上做客的,还有她在路上相识的一位秦公子。”
他压低了嗓子,用只有周遭众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还望叔伯们记着方才的话,一会不论见了谁,都不要太过惊讶。”
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栋梁们捻须点头笑应的动作,全在透过黄昏的霞光看清来人面貌时,僵在了原地。
不要太过惊讶?
方才就该让这小崽子的爹好好治治他!
***
向着正厅走去的刘拂,在听到蒋存的声音后,偏头望向秦恒。
正逮住小太孙闪躲的目光。
刘拂失笑,向着对方拱了拱手:“我也不知这个‘小先生’的名号是哪里传来的,秦兄切莫取笑。”
秦恒抬手掩在唇边,轻咳了声:“云浮小小年纪,能赢得众位大人的赞许,实属难得,我又怎会取笑与你呢?”
若不是他的笑意没能被完全遮掩,仅凭温和如旧的声音,刘拂竟难看出丁点不对。
学着秦恒的样子清了清嗓子,刘拂疑惑道:“厅中竟不是武威将军的兄弟?我听蒋二哥唤他们叔伯,还以为具是蒋家的老爷呢。”
前面引路的老管家笑着回头解释:“禀小公子,房将军等众位大人,都是我家将军朝中好友,都是个顶个的好脾气。小公子不必紧张,只当自家尊长看待就好。”
“原是偏将军还有各位大人。”
刘拂谢过老管家后,又笑望向秦恒:“看来孤陋寡闻的仅我一个,秦兄你对京中之事,还是很熟稔的。”
“我……”秦恒哑然,摸了摸鼻子,“我到底是在京中长大,认识各位大人也属正常。”
“确实。”刘拂笑道,“秦兄亦是世家子……想来幼时文静,才没能与周兄等相识。”
秦恒干笑点头,呐呐道:“不好让各位大人久等,咱们脚下快些。”
不等老管家劝阻,他已携着刘拂的手,拉着她越过管家,直往正厅而去。
掌心的手指柔然如棉,光滑似锦,触感极佳。
秦恒手上微紧,挑了挑眉。
指腹柔嫩,竟没有文人常有的茧子,也不知云浮那一手铁画银钩的好字,是怎生练得的。
“云浮果真天纵英才,难怪各位大人会称你一声‘小先生’了。”
刘拂:???
不等她细问,两人就已走至厅前。
秦恒松开她手的同时,满含深意的目光已扫过众人。
他抢先一步,对着以武威将军蒋堪为首的十数位国之栋梁二三品大员们拱了拱手,行了个标标准准的晚辈礼:“晚生秦纵,拜见各位大人。”
工部侍郎的手刚抬起些许,就被一旁的工部尚书挽住了胳膊。
平南将军的腰刚弯下一点,就被他身边的偏将军狠狠在腰眼顶了一肘子。
大理寺卿震惊莫名张开嘴,不等吐出一个字,就被眼疾手快的蒋堪捂住了嘴。
强压住唔唔作声的大理寺卿,蒋堪干笑道:“秦公子不必多礼,既来府上做客,只当是自己家中一样。”
他话音刚落,就被房茂顶了顶后背。
当今宽宏太孙仁善,有些话却也不能浑说。
太孙的“自家”只有皇宫大内与各地行宫,他武威将军府若敢冠上这个名头,只怕哪日君王起了疑心,就是一桩大罪。
偏将军动作虽然隐蔽,可紧张非常不敢错过丝毫错漏,生怕被刘拂看出端倪的秦恒还是看了出来。
他脸上喜意微黯,连眼中星光都淡了几分。
少年人的心情瞬息万变,实在让人难以把握。
众位官员仍陷在受了太孙一礼的惶恐之中,只有与秦恒年岁相若的蒋存察觉到了不对。
蒋存看在眼里急在心中,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就见刘拂点了点头。
一袭书生长袍的少女樱唇微起,做了个几不可查的嘴型。
觅?迷?还是……
蒋存深吸口气,在刘拂眯了眯眼望向秦恒时,大着胆子从父亲的遮挡下走出,向着秦恒拱了拱手:“秦公子,家父与众位大人因为我们这些不争气的子嗣费尽了心思……”他尴尬一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窘迫,“是以见到云浮后,才会生怕哪里失礼,失了位好先生。如有不妥之处,还望你见谅。”
他余光所到之处,刘拂又轻点了点头。
“你们舟车劳顿,厅中已备好了茶点果子,不必客气。”
“蒋二哥急什么,总该让我施了礼,再进去闲话家常。”刘拂轻笑一声,缓缓一揖,“学生刘拂,见过各位师长。”
神态自若,不卑不亢,说是晚辈见长辈,却带着与平辈相交时的大气。
她直起身来,牵着秦恒的手,跟在众人之后进了大厅。
待落座之后,边与蒋存调侃谈笑,边捡着大人们年轻时的逸事侃侃而谈,不消一刻功夫,就将他们从惶惑中解脱。
连带着品茶不言的秦恒都放松许多,又有蒋存一同引着话题,逐渐谈笑风生起来。
刘拂偷瞄他一眼,心中松了口气。
皇太孙此时年岁尚轻,虽已跟着当今于早朝听政,但想来应是还对一众大臣怀着亦友亦臣的幻想,是以在发现偏将军的避讳时,才会那般低落。
所以她才会提示蒋存一个“密”字。
所谓密不可分,亲密无间,古今千百年,能与臣下情深义重的君王,不是没有。
特别在这个未来的君王,是大延仁宗的情况下。
刘拂轻呷一口香茗,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前世仁宗没有君臣相合的机缘,不代表今世没有。
第103章 姊妹
托了皇太孙的福, 刘拂与年龄并不相当的阅历与谈吐,并未引起这群宦海沉浮许多年的人精们的过分好奇。
能与皇太孙相交者,定有不凡之处。
而到了后来,在秦恒有意的促成下, 刘拂很快就与在心智上不过比她大上十余岁甚至更少的大人们打成一片。
在将军府的宴席上, 酒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最先倒下的, 是被群起而攻之的武威将军府少将军蒋存。
拾起飘落于地的纸箋,刘拂轻轻吹干上面略显潦草的墨迹,轻声念了起来。
她刻意压低的声音轻缓平和, 如六月的泉水般清透纯净。仅喝了两杯淡酒的秦恒一边听着, 一边阖上双眸, 似是陷入这片静谧美好之中。
见太孙如此,不论是真的用心在听的文臣, 还是听不大懂的武将,都安静下来。
刘拂的目光扫过最后一句, 略停了停。
方才清澈的嗓音略沉,一字一顿道:“苟纵心于物外, 安知荣辱之所如……”
秦恒豁得睁开眼睛, 坐起身看向扶案昏睡的蒋存。
一篇短赋, 到此结束。
不久前还互相敬酒嬉闹的官员们, 在刘拂停下后并没继续方才的玩笑,都像是定格了般,安安生生坐在那里,悄悄打量着皇太孙的神情。
但凡是个长了眼睛的, 都能看出皇太孙对蒋少将军的欣赏。
刘拂只当看不见他们的小动作,小心仔细地将纸笺折好,收入怀中。
去一旁取过两个干净的空杯,刘拂揽袖提壶,满斟两杯,行至武威将军蒋堪身边。
“恭喜蒋兄后继有人。”刘拂举杯,奉与蒋堪,“敬三哥的鸿鹄之志。”
秦恒看着那壮年将军与少年书生,心中感动莫名。
可这感动还未占满整个心房,就已被刘拂口中的两个称呼止住了
皇太孙嘴角轻抽了抽,端起面前的淡酒,一口饮尽。
早在推杯换盏间,与武威将军等武将聊的十分投契的刘拂,就已与他们称兄道弟起来。
也是因着这层关系,刚才蒋存被人灌酒时,她才没帮着拦拦。
明面上是被哥俩好的偏将军缠着不放,实际上,刘拂也有心让蒋存借着酒劲露露脸。
与周行方奇然等人不同,三年后的院试蒋存不会再参加,直接走武举的他想要挣得素来仁善的皇太孙的爱重,总要从多方面来才是。
仰头喝干杯中佳酿,刘拂借着饮酒的动作,偷瞄了一眼秦恒与其余大人。
不得不说,醉后的少将军果真才思如泉涌,字字铿锵有力,完美的将自己的人品心性表露出来,算得上一份上佳的投名状。
放下杯子的刘拂正胡思乱想间,就听武威将军道:“还要多谢贤弟。”
蒋堪学着文人的样子,拱了拱手:“若非过去三年贤弟敦敦引导,只怕阿存不会有今日的明晰。”
第9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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