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在后面,任由宗政清琪往酒馆、书肆以及街头小巷的摊贩那儿钻,之后的半天,他陪着他听了酒馆里的酸儒用隐晦的话语抨击现今宦官当道的现状,也陪着他听了街头小贩对现今生活的满意以及对未来的期望。
他看着他的眼神从怀疑,到深思,再到现在多种情绪交织的矛盾和复杂。
晏褚知道那个小男孩一直在偷瞄他,却没有如对方的意,即便是在听着那些酸儒对他的批评指着,面色依旧波澜不惊。
宗政清琪知道自己的心思,对方一定早就已经看透了,这么一来,小皇帝别提有多挫败了,他和那个男人比起来,仿佛还隔着无数座高山,他都怀疑自己有没有攀登到和他一样高度的那一天。
“你,哼。”
宗政清琪想问问对方,为什么百姓私底下议论皇帝锦衣卫的人就要逮人,而他这个东厂都督,锦衣卫实际上的主子被那些酸儒那般评价,却没见东厂的人有什么反应。
酒馆那么大的地方,宗政清琪不信东厂的耳目没有注意到这一幕,仿佛对于眼前的男人而言,他对外的名声,是好还是坏,从来不在他的关注范围内。
只是问题还没问出口,宗政清琪就有些后悔了,他和萧褚的关系,哪里和气到能问这种问题的地步,因此他收回了到嘴边的话,用一声傲娇的轻哼终结了那个还没开始的话题。
“老伯,给我两串糖葫芦。”
晏褚从荷包里拿出四文钱递到一个小贩的手里,从他扛着的靶子上,选了两串又大又红的糖葫芦。
这么大的人了还吃这样的东西?
宗政清琪在老农家的时候就没吃饱,现在逛了大半天,肚子早就开始唱空城计了,只是因为面子的缘故,不好开口。
糖葫芦是他从出宫的时候就盯上的新奇吃食,只是注意到围在糖葫芦小贩边上的都是一群四五岁稚气未脱的奶娃娃,宗政清琪自认为他已经是大人了,怎么好意思开口买这些小孩子吃的玩意儿。
现在看萧褚不顾形象,买了两串糖葫芦回来,不由瞪大了眼睛。
两串,总有一串是给他的吧?
宗政清琪咽了咽口水,眼神的余光不住往晏褚手上的糖葫芦瞟去,心里想着,如果萧褚非要给他,那他就收下吧,这可不是他嘴馋想买的,他皇帝的威严依旧保住了。
出乎宗政清琪的预料,晏褚将手里的两串糖葫芦都给了他。
“宫外的东西毕竟没有宫里做的精细,陛下尝尝味道就好,如果觉得喜欢,可以让宫里的御厨学着做。”
他眼神淡淡,仿佛那两串糖葫芦就是他随手买的一般。
宗政清琪顾不得计较那么多,面对着讨喜的糖葫芦,忍不住咧嘴大笑,好半响才发觉这样更影响他帝王的形象,赶紧把嘴捂住,左顾右盼,似乎是想看看刚刚那一幕被多少人看到眼里了。
两串糖葫芦,一串他自己吃,还有一串留给母后,说起来母后自从进宫后也有十多年没有出宫了,对于这些宫外的小玩意儿应该也是惦记的,给了她这串糖葫芦,没准能够让她开心一些。
虽然母后从来不说,可宗政清琪可以感受到,在那深宫之中,母后并不开心。
晏褚看了眼那个心情说变就变,得到了两串糖葫芦就很开心的小皇帝,完全无法将他和原身记忆中的那个在无数次磨砺后成长起来,杀伐果决,坚毅果敢的帝王联系到一块。
上辈子,原身和他,到底哪个更错已经说不清了,出于原身的立场,他只想杀光所有宗政皇室的人,包括宗政清琪这个他心爱的女人的儿子。
出于宗政清琪的立场,他当了几年的傀儡皇帝,眼看着大商江山因为原身的蓄意报复陷入水深火热,边城狼烟四起,所有人都想在中原这块广袤的疆土上分得一杯羹,天灾横行,百姓起义,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当机立断,诈死脱身。
原身扶植了新的傀儡,在他的操控之下,宗政皇室,渐渐彻底走向灭亡,同样的,大商江山四分五裂,群雄割据,原本和平的土地上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
等十年后,宗政清琪再一次出现在那时快完成复仇的原身面前时,他已经今非昔比。
也是那时候,原身才发现,原来宗政清琪没死,西北那个收揽了万俟一族在五六年前突然冒起来,接连打下几个小国的西北王,就是他。
在后宫之中,能够有本事帮他诈死脱身,而他又不会防备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深爱着,却不敢相见的女人。
在他和宗政清琪之间,那个女人,终究还是选择了她的儿子。
那时候的原身,因为陈年旧疾,身体早就不复从前,两人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多久,一边是枯败腐朽的旧朝廷,一边是士气正旺,民心所归的西北王,原身顺理成章的,就败给了宗政清辉。
在他上位后,重整朝廷,平定叛乱,收复江山,他花了又一个十年,处理原身留下来的烂摊子,再花了整整二十年,使得大商四海升平,八方宁靖。
史书将那一场动乱称之为庆宁之变,取成庆帝和靖宁帝国号上的两字,这一场影响了大商整整二十余年的战乱,被所有人铭记在心,而造成这场战乱的元凶萧褚,也成了史记当中被史官口诛笔伐的祸国奸佞。
在他死后,大商诸多群葬坟前都立有一个跪着的宦官雕像,每一个前去上坟的人都会朝那个雕像吐口水,扔烂泥,而这座雕像的原型,就是大奸臣萧褚,即便江山更迭,关于萧褚的故事,依旧流传在祖祖辈辈的口述之中,永生永世,都无法摆脱。
造成一切的元凶是成庆帝,而代替他承受所有苦难的却是黎民百姓。
在这个错误里,原身是无辜的,宗政清琪也是无辜的,他们中的一个承受了千万年的骂名,另一个成了千古一帝,却没人知晓在他成为傀儡的那些年,在他诈死的那些年,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只因为他生来流着的成庆帝的一半血液。
宗政清琪正吃着糖葫芦,就感受到了晏褚复杂的视线,这似乎是对方今天第一次流露出这样不受控制的表情。
他在看什么?
宗政清琪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只吃了一颗,酸酸甜甜甚得他心的糖葫芦,颇有些不情愿地将糖葫芦凑到晏褚的面前。
“这可是你给我的。”
宗政清琪小声嘟囔了一句,真是小气鬼,既然想吃,就自己再买一串呗,他又不会笑话他。
“就一颗。”看萧褚不动嘴,宗政清琪把糖葫芦又往他面前凑了凑,然后强调了一句。
“咔擦。”
咬破了外层的糖衣,里面的山楂微微泛酸,这样的酸度正好和外层糖衣的甜度相中和,酸甜可口,刺激着味蕾,让人胃口大开。
晏褚在小皇帝肉痛的眼神下如他所愿咬掉了最上面的那颗糖葫芦,似乎是怕他多吃,小皇帝在他咬下那颗糖葫芦后,就赶紧将糖葫芦串收了回来。
一起逛过街,一起分享过同一串糖葫芦,宗政清琪觉得,这一天的相处,他对萧褚这个往日里他恨之入骨的太监,好像有了不同的看法。
这样的改变,似乎也不赖。
“咚、咚、咚、咚……”
皇宫外的鸣冤鼓被敲响了十下,利来只有重大冤情要求面圣深渊的情况下,才会被敲响。
要知道从大商开国以来,鸣冤鼓就只响过两次,并不是天底下的冤情就这两桩,而是鸣冤鼓被敲响的代价,非常大。
当今天子可不是那么好见的,既然你有冤情要诉说,就必须证明你伸冤的决心。
敲响鸣冤鼓,只是伸冤的第一步,在敲响鸣冤鼓后,伸冤之人还得过“刀山”和“火海”,才能见到皇帝,诉说冤情。
“刀山”是由一千根尖利的铁钉拼成的钉板,每根铁钉长一寸,伸冤之人需要穿着单薄的春衫,滚过那长约三丈的钉板。
“火海”是由一堆燃烧着的炭火铺成的长路,伸冤之人得从“火海”上赤脚走过,只有完成上述两个考验,并且还活着的情况下,才能得到这个珍贵的面圣伸冤的机会。
也真是因为这样的挑战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除非有重大冤情,一般人根本就不会想也没有那个胆子敲响鸣冤鼓。
这个时候,宗政清琪正跟着萧褚回宫,听到鸣冤鼓被敲响,他当即就掀开马车的帘子,然后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对每一任帝王来说,宫门外这口鸣冤鼓被敲响都意味着有大事发生,宗政清琪怎么可能会不在意。
此时宫门外已经聚集了一堆听到鸣冤鼓响,跑来看热闹的百姓,宗政清琪还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穿过这些拥堵的人群,走到最里面。
“你有和冤情?”
守宫门的总管出来,看着那个拿着鼓槌,跪在宫门外的青年问道。
“草民乃前镇国将军晏昭南之子晏褚,我状告当今太上皇派人假扮流寇屠杀我晏家满门,诬陷我父亲叛国、谋逆数宗罪状,还请新帝,还我晏家枉死族人一个公道,还我晏家满门忠烈的先祖一个公道。”
周遭原本议论纷纷的声音忽然间全都停止了。
第262章 变态厂公
晏家?不少人都已经不记得那个二十三年前赫赫有名的家族了, 只有一部分老人尚且还记得关于晏家的事。
只是晏家的人不都已经死在二十三年前了吗, 突然冒出来的这个男人自称是晏昭南的儿子, 这一点可信吗?
最重要的, 对方告的可是太上皇啊,从来没有听说过百姓还敢告皇帝的, 这不是找死吗在场所有围观的人里, 可能要数小皇帝最懵了。
在皇宫之中,晏氏就是一个禁忌词, 尤其是晏昭南这个名字, 成庆帝每一次听见,都会大发雷霆,在晏家刚出事那几年,宫里因为这件事, 死了不少宫女太监, 久而久之的,就没人再敢提起这个名字和他身后的家族了。
因此在宗政清琪的幼年, 几乎没有什么有关晏氏一族的影子, 包括在宫学念书的时候, 老师们也只是将晏家描述成野心勃勃,通敌叛国的反贼, 然后一笔带过。
现在, 时隔二十多年, 忽然有一个人冒出来说他是本该死在灭门惨案中的晏昭南的长子, 还敲响了鸣冤鼓状告当今太上皇, 实在是太荒诞了。
不过太傅们的教导还是有功效的,至少这个时候,宗政清琪没有立马冲上去,质问对方。
“你可知道,敲响鸣冤鼓,想要面圣伸冤,是要付出代价的。”守门的总领对着那个跪在宫门外自称是晏褚的男子说道。
出了这样的事,他们也很头疼,对方在大庭广众之下状告太上皇,那么多百姓都听了去,要是有什么不好的影响,上面会不会拿他们这些底下的人出气?
可鸣冤鼓又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那么多人看在眼里,他们也不能不顾礼法,就把这个告御状的男人带走吧。
思来想去,还是拿“刀山”“火海”吓唬对方才好,只要对方怕了,后悔了,到时候他们再想点借口,传点流言把这件事应付过去就好了。
“我知道。”
可男人的态度,显然并不配合他们的想法。
“既然敲响了鸣冤鼓,我自然已经做好了滚“刀山”,走“火海”的准备了。”
男人的表情十分坚毅,他看着皇城的方向,“我忍辱偷生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搜集曾经的皇帝,现在的太上皇灭我晏氏满门,污我晏家忠烈英明的罪证,这二十多年,已经是我偷来的了,如果能还我晏家一个公道,就算要了我的命,那又怎样呢?”
男人显然已经将自己的生死抛之肚外了,一个苟延残喘,以复仇为信念的人,又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呢。
“镇国将军啊,我还记得他,当初他打退了西北夷族,骑着高头大马进京接受封赏,那时候他多威风啊。”
“我也记得,当初晏老将军走的早,朝廷的武将青黄不接,要不是当时的晏小将军横空出世,西北那一片,还不知道要乱多久呢,那一次他可是把夷族打的元气大伤,直到二十多年以后的现在才恢复点元气,据说西北那一片又乱起来了,要是晏将军还在的话,或许就没有夷族什么事了。”
“你们说那么多干什么,他本事高又有什么用,当初抄家抄出来的龙袍和通敌叛国的信笺还有假不成,他自己狼子野心,活着才是大麻烦呢。”
“呸,晏将军要是真有狼子野心,还能坐等着什么乱七八糟的流寇杀他妻儿,还能乖乖独身一人进宫赴宴,还不是他蠢,他笨,愚忠于皇帝吗,要是他真有反心,早该在太上皇召他全家进京的时候就有所防备了,还能死的那么突然,我看啊,所有的一切,都抵不过四个字,功高震主罢了。”
宗政清琪听着周围百姓的小声议论,拳头捏的紧紧的。
或许是因为对成庆帝这个父皇的不信任,他觉得边上那个说完功高震主这句话后,就自觉不妥捂着嘴隐没到了人群里面的围观者的话,或许是真的。
卸磨杀驴,确实像是他的父皇能够做出来的事,同样的,小心眼,也是他的特点。
虽说子不言父过,可成庆帝的为人,不论是从他作为帝王,还是他作为一个普通父亲角度来看,都是不合格的。
尤其在今天一天,听了百姓们言语间对他和对萧褚的评价后,宗政清琪对这个父皇,就更加失望了。
现在忽然又出了这么一桩事,也只是让他的失望变得更大罢了。
守门的侍卫行动很快,在众人议论的时候,就将尘封在仓库里几十年,都没有动用过的钉板拿了出来,摆在了城门前。
虽说尘封了已久,可经过简单的擦拭,那些铁钉在阳光下依旧尖利地吓人,隐隐冒着寒光,密密麻麻一片,看着就让人心惊,可想而知,当人躺在这钉板之上时,铁钉扎入皮肉之中,会是什么样的痛楚。
男人脱了身上厚实的罩衫,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毫不犹豫,直接躺下,只听噗呲一声,鲜血从他背后渗出,沿着钉板的凹槽缓缓流下。
胆子小些的,早就已经捂上了眼睛,捂上了耳朵,不敢再看再听。
“呜——”男人紧咬牙关,只是轻哼了一声,双手撑在钉耙之上,一个转身,露出背后一个个血洞,将前半身钉在了铁钉之上。
一瞬间,整个人就被鲜血浸透了,就连胆大的守城护卫都不忍再看了。
男人并没有停顿,这样的刑罚,停下来才是最要命的,只有不停歇,忍着疼滚过这三丈长的钉板,才有成功的希望。
而且因为铁钉比较密布的原因,这些伤看起来吓人,实际上当你躺在上面的时候,刺的并不会那么深,不用担心腹脏受创,可这疼痛确实难忍,很多人就是因为受不了这样的疼痛,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并且因为疼痛身体几个着力点不由加重力道,导致那些帖针越刺越深。
第25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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