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短苦夜长, 何不秉烛游。
少微翻身下榻, 止住了要跟上来的卷耳和桃夭,径自拎了两盏宫灯,漫无目的地走在这徒剩寥落的闲庭中。
穿过宫墙, 绕过回廊,饶是他对这座宫殿再熟悉不过,没了旁人指引,这般瞎转乱走, 终究还是撞了柱子。
少微自嘲一笑,猛地扬起手。
袍袖翻飞,华美宫灯重重砸在廊柱上, 烛火慢慢蚕食了灯纸,湮灭了最后一点朦胧。
这是场不公平的捉迷藏,他永远赢不了。
不知太子为何动怒,坠在远处的卫率赶忙上前,只听得那孤寂挺拔的身影说:“从今往后, 我所到之处、所望之处,每一间房屋,每一条走道, 每一个角落,都要灯火通明。你们不必为我提灯,亦不必为我引路,我想见的,自当得见。”
卫率怔愣片刻,跪地领命:“是,殿下。”
他看不清太子的神情,但仿佛从这一瞬开始,他所侍奉的主子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东祺宫从此处处通明,灯火彻夜不熄。太子殿下将要去的地方,沿途也都有宫人或侍卫先行,挂灯点烛,照出一条明晃晃的路。
旁人不知,只当是太子殿下讲究排场,或是不喜暗处。
有朝臣谏言说太子太过铺张,德行有损,皇帝听过就算,毫不搭理。他自是知晓太子有眼疾,这是他最疼宠的孩子,此番作为哪里算得上错处,况且随行的人多些,周围亮堂些,于太子的安危也有益,既如此,纵然多耗费些灯烛又有何妨?
端午节前夕,天气渐暖。
大战所带来的国库吃紧、灾民安置等问题均已逐步化解平息,皇帝的头痛之症近来也稍有好转,正是一派祥和安稳,因而此次端午节宫里想好好操办一下,让大家高兴高兴。
“听闻今日城外有赛龙舟?”少微伸展双臂,让桃夭给他穿戴繁复衣饰。
“有呢,早半个月就开始筹备了,这会儿该决出胜负了。”桃夭笑答,“说是去年没赛成,今年的奖赏翻倍,各地挑选来的龙舟队都积极得很。”
“那想必很热闹。”
“城里一半人都跑去淮水河边了,可不热闹么。”桃夭踮着脚为他理好衣襟,抚平肩上的褶痕,感叹道,“殿下又长高了些,真是越发丰神俊秀了。今日端午筵席,怕是又要有不少人动心思了。”
少微疑惑:“动什么心思?”
桃夭道:“当然是说媒的心思啦。殿下不知么,您现下可是整个长丰最炙手可热的如意郎君,多少闺中女子对您芳心暗许呢。”
少微拢了拢袖子,失笑:“你又晓得了。”
桃夭啧啧:“奴婢就是晓得,不信等端午节后再看,殿下的耳根子保准清静不了。”
少微不欲与她争论这个,见穿戴齐整了,便道:“我先去看看悯儿,你随我来,带上那竹编的小篮子。”
“奴婢遵旨。”
流华宫是再没有往日的悠闲了。
弥夫人给皇帝新添了个小皇子,院落里乳娘侍婢进进出出忙个不停,又有后宫妃嫔轮番前来道喜恭贺,着实让素来喜静的弥夫人费神了好一阵。
今日端午筵席,出了月子的弥夫人自然要去,小皇子也要露个面。这会儿弥夫人梳妆已罢,一袭浅色宫装衬得她端庄宁和,虽说体态略有丰腴,却不掩其如玉气质,一颦一笑间带着初为人母的温柔,在少微看来,倒是比从前更美了些。
侍婢通报了一声,弥夫人抱着孩子走到外间来。
孩子安安稳稳地睡在襁褓里,小脸白嫩嫩肉嘟嘟的,很是讨喜。
少微凑近了看:“怎么又在睡呢?”
弥夫人笑答:“殿下赶得不巧,悯儿刚刚吃饱,这会儿正犯困。”
少微点头,小心翼翼地戳戳那软嫩的脸蛋:“吃了睡睡了吃,宫里头就他最快活了。”
“悯儿好福气,能得殿下时常看顾。”
“我与悯儿有缘。”少微垂眸望着这孩子,“他一出生,我们便胜了,就连父皇也说,他兴许是我们长丰的祥瑞。”
皇帝的第五子,刚好是他们夺回落沙城那日降生的。
三月初九,酉时三刻。
那时洪水汤汤,万千将士血洒异乡,他们终于撞开落沙城门,置之死地而后生。
待大军归来,皇帝听闻此事,觉得颇为巧合,又见少微终日哀伤沉郁,惟独对这刚出生的幼弟十分上心,便准许他随时来流华宫看望,还让他来给这孩子取名。
少微说:“祥瑞有灵,当悲悯苍生,以令天下长安,取一个悯字如何?”
李延悯的名字就这般定下了。
少微对悯儿很好,当真是放在心尖上的那种好。
他示意桃夭把小篮子递来,里头放着尚衣司新绣的一对艾草香包,四角粽的形状,绣线里裹着金丝,一只绣着竹叶兰花,一只绣着瑞兽麒麟。他将竹叶兰花那只赠给弥夫人,又把瑞兽麒麟那只塞到悯儿的襁褓里。
弥夫人谢道:“殿下有心了。”
小篮子里还有些零碎玩具,陶响球、人马转轮、玳瑁盘、小陀螺……都是请有名的工匠做的,极为精巧,少微一股脑儿都给了这孩子。
弥夫人忍不住笑出来:“殿下,悯儿还玩不了这些。”
少微面颊微红,他以前从没照顾过这般幼小的孩子,也不知该送些什么,只得尴尬道:“唔,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弥夫人望着他,叹道:“都说皇家薄情,殿下却是个性情中人。殿下对待几位手足宽厚仁德,又如此疼爱悯儿,实是皇家之幸。我这深宫中人,不知殿下经历了什么,只愿殿下心中郁结早日开解,莫再惦记故人旧事,徒惹伤怀了。”
少微手指拨弄着悯儿的拨浪鼓,唇畔竟是牵着一抹笑意:“多谢弥夫人劝诫,然而那些故人旧事,若我不去惦记,还会有谁记得呢?便随我吧。”
时辰不早,筵席要开了,少微先行一步。
弥夫人送过他,轻轻拍抚着怀中婴孩:“悯儿啊,你要想在这宫中过得平安顺遂,只能倚仗这位太子哥哥了。你太子哥哥撑得辛苦,你以后可要听他的话……”
端午筵席果然办得热热闹闹,皇帝心情很好,难得多饮了几杯。
席上被提及最多的就是立下战功的太子和刚出生不久的五皇子,少微面上一派和乐笑言,与谁都应对自如,实则两杯雄黄酒下肚,已不知旁人在说什么了。至于五皇子,尚且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兀自睡得天昏地暗。
二皇子李延铮似有些心不在焉,近来他隐隐察觉到什么,却是有苦说不出,他那官居谏议大夫的外公今日甚至没有出席。三皇子李延晖面前已剥了五个粽子了,他早前心仪的姑娘嫁了别人,正难受着,除了吃什么也不想干。四皇子李延霖安静地坐着欣赏歌舞,只是脸上犹带病气,人看着又瘦了。
漫陶时不时瞪一眼远处的沈初,沈初消受不起,揽过坐在一旁的赵梓就去尿遁。秀陶几次要找那唯一比她小的弟弟玩,被她母亲拽住了没让。
少微放下酒樽,心里空落落的。
他忽然想起那年春节。
同样的万和宫,同样嬉闹的众人。可那人在暖阁里等他,于是他看什么都美,吃什么都香,做什么都快活。
原来少了那么一个人,便少了那么多意趣。
回到东祺宫,少微不肯就寝,执意要去暖阁。卷耳无法,只能匆忙添了暖阁里的灯火,好让主子看得清晰。
少微蹲在地上,目光凝于一处。
暖阁的地面砖缝中还嵌着一颗金豆子。那是他父皇赠予他的,被他和华苍玩打金珠时留在那里,当时他们想了好些办法也没有弄出来,说是就让它这么嵌着吧,左右不会丢的。
如此一晃,这金豆子竟是嵌了两年了。
都蒙上灰尘了。
少微不甘,想把它弄出来。他借着醉意,取来匕首一寸寸划开砖缝,将那两块砖生生剥离开,终于是把金豆子取出来了。
他用衣袖擦干净珠子,对着灯火照看。
眼一花,那圆润珠面上仿佛映出了两个人的脸。
少微忽而笑得开怀。
他自问:“打金珠,玩么?”
又自答:“玩!”
端午节后,果然被桃夭言中了。有数人来给太子说媒,说到了皇帝那边。
皇帝叫了少微过去,询问他的意思。
少微只说不娶。
皇帝问他为何,他说:“儿臣年纪尚轻,何必急于一时呢,父皇娶母后也没有这般早的。况且大战甫歇,百废待兴,儿臣哪有闲工夫儿女情长。”
“就你由头多,朕看你就是没个定性,不想找个人束着你。”皇帝数落了他几句,却也没有再逼他。
他们都觉得来日方长。
谁也不曾料到,这平静日子仅仅维持了三年。
太安廿六年,禁宫之内变故频生。
年仅十四岁的四皇子李延霖突发心绞痛病逝,皇帝大为哀恸,原先再三复发的头痛之症骤然加重,一下倒地不起。太医急忙施针用药,足足花了两天两夜才将皇帝救回。
然而经此一病,皇帝竟是无法自如活动了,只能终日瘫痪在床,偶有清醒之时。
少微临危受命,全权担下了朝政之责。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谁还记得,当年那个跳脱恣意的少年。
第38章 不知怨
待放下最后一本折子, 天已经蒙蒙亮了。
少微熬了一夜, 却不怎么困倦, 他理了理衣襟, 站起身来。侍从为他打开殿门, 初春清冷的气息令他打了个激灵, 卷耳连忙给他披上一件大氅。
少微说:“回东褀宫, 一会儿把悯儿接来。”
卷耳领命:“是,殿下。”
近来少微几乎把所有精力扑在了政事上,四弟下葬、卖官大案、各地赋税、涿州流匪……因父皇重病而引发的混乱, 令他在通政司足足消磨了半个月。
如今好不容易得闲,实在是有些想念悯儿了。
回去洗漱更衣后,少微正用早膳,就听外面一阵热闹。
“太几哥哥……”李延悯不肯让旁人抱, 着急地迈着小短腿往院里跑,他一听说太子哥哥要见他,饭都不肯好好吃了, 跟在他后面的侍女手里捧着一屉香米糕,是弥夫人让带来的。
少微迎了出去,笑道:“悯儿来啦。”
“太几哥哥……”李延悯奶声奶气地唤,张着手就要扑过来,不料袖子挂上路边的树枝, 一下把他勾倒了。院子里一片惊呼,立即有人上去扶起这位小皇子,心惊胆战地请罪。
李延悯硬是忍着没哭, 就那么委委屈屈地望着少微。
少微走过来蹲下,夸奖道:“悯儿真勇敢。”
李延悯完全不知谦虚为何物,闻言点头赞同:“嗯!”接着把头靠在他太子哥哥的身上,腻腻歪歪地要抱,“太几哥哥抱……”
少微抱起他,顺道查看了一番,没有磕到脑袋,小孩子身上衣服厚,也没撞到哪里,就是手掌蹭破了点皮,还有袖子划了个大口子。
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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