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伙散去后,贾公济方才皱起眉,拎着御赐的一双皂靴,暗恼:陛下这是含沙射影呀!不过,就算真触怒陛下,该说的话、该弹的劾,我也一句不能少。这才是言官本色。
正此时,一名文书前来,送上今日邸报。
每期的邸报册子,贾公济都要逐字逐句细读,毕竟是个极重要的朝廷信息来源。他翻了几页,忽然看到一篇祭文,看署名出自太子之手,祭的是先孝惠慈皇后。
贾御史本对东宫的学识与文采不报任何希望,谁料一眼看进去后,再也拔不出来。他一气呵成读完,怔忡半晌,张了张嘴,竟破天荒成了一枚哑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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邸报传抄至京师各个衙门,很快从衙门传至士绅生员,不少人读完潸然泪下,深受感动,勾起对自家逝去的严慈与亲朋的悼念之情,乃至自发抄录,诵读不止,渐又从士林流传到了市井间。
“《祭先妣文》,读过了么?没有?都去读一读,写得太好了呀!”
“奴家虽不识字,是请街头代笔先生读的,可奴家每一句都听懂了,不仅听懂,还听哭了……”
“不容易啊,刚出生不久就失去母亲,日日夜夜思念不得见,只能寄情于宫殿与遗物,谁料被一把火烧个精光,连个念想都没地方寄托了。”
“难怪一怒之下杀了宫人,原来是他们失职,才导致坤宁宫大火。我一个看守仓库的,元宵节照样老老实实当班,他们却敢偷跑去看灯,果真可恶。”
“什么酒后乱性,砍杀了百十个,满地尸体……原来全是谣言。一共就杀了三个,还是犯了大错的。”
“你没看官府告示,说那些宫人擅离职守,触犯宫规,对先皇后不敬,都给判了死刑。可见小爷杀的,本就是该死之人。”
“先生,还有《祭先妣文》的抄本么?恳请借学生抄录一份。”
“叙先皇后之慈,一波三折,跌宕生姿;表遗人子之心,杜鹃啼血,催人泪下。品品,好好品品,什么叫出于肺腑者,不求工而自工!你们都用心学,今日窗课,背诵太子殿下的《祭先妣文》,每生抄写三遍,明日来学堂时上交。”
仿佛一夜之间,邸报上的这篇祭文如雨后春笋,散播得满城都是。不少人争相抄录,书铺里的纸张供不应求,几乎重现了晋代洛阳纸贵的情景。街头也多了不少抄书人,只收取极其微薄的报酬,替人抄写本文,甚至是免费。
这些抄书人,以及茶楼、酒馆、客栈里的一些闲话人,日出后在城内各处出现,日落后……换上锦衣卫番子的青衣小帽,又回到了北镇抚司。
咸安侯府与奉安侯府里,自然也拿到了这份邸报,听闻士林与市井间对太子的舆论来了个大反转,把前面的万千铺垫,以及费了许多时间、人力、物力的造势,都做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卫演与秦夫人气得险些吐血。
而形同风烛的卫浚,得知苏晏被贬外放后又回京,还官复原职,就已经背过一回气了,好容易抢救过来。这次的事,家人更是隐瞒着,不敢叫他知晓。
秦夫人出了一计:亡羊补牢。赶紧派人去各地提塘官长的抄报房,在二次抄录时动手脚,把祭文其中一些词句改成大逆不道之言,传去各州府县后,引发地方官绅检举,叫太子吃不了兜着走。
卫演深以为然,当即派人前往抄报房。
谁料,各处抄报房门口皆有锦衣卫把守,他们的人混不进去,只得灰溜溜地无功而返。
令他们更加恼恨的是,这事还没完,对方一招之后还有一招。
京城最大的寺庙延福寺,正月二十做法会,趁着万千民众涌来烧香拜佛时,展出了三份珍稀的血经。
其中两份血经,来自已经坐化的高僧大德,陈年墨迹已化作赭红色。
第三份血经的墨迹却是鲜艳的殷红色,掺杂着微微金光,又全是以梵文写就,看着就格外有佛性灵光。
虔诚的信徒们与好事者不由纷纷打听,这第三份大藏本愿血经究竟来自何方神圣,能否请回去供奉?却被寺中僧人婉拒,说这份血经来自贵人,是特意供奉在佛前,为亡母祈福的,并非大师所写。
这份血经的主人是谁,成了个迷。
不久后,不知哪里泄露出消息,说血经出自当今太子殿下之手。
坤宁宫失火,太子自请前往太庙向先皇后谢罪,孝衣茹素,日夜不眠不休刺血抄经,唯求亡母在天之灵得以安宁,至今旬月仍抄写不绝,已容色枯槁,病体支离。
百善孝为先,孝道可以说是封建时代最基本的道德规范。不仅儒家提倡“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百姓们也朴素地认为,但凡事亲至孝的,总不可能是坏人。
一时间,太子至孝之名传遍京师,民间人人称颂,一如当初“御门击鼓雪师冤,惩恶除奸十二陈”的苏清河。
这回不仅卫演与秦夫人又险些吐血,就连身在深宫的卫贵妃也气得抓狂,辛苦布局化为泡影,又无处诉苦,只得狠狠责罚宫人来泄愤。
勉强平复了情绪后,她叫心腹宫女去给母亲送信,说前计未成,想见鹤先生一面,请他再指点。
秦夫人去找鹤先生时,对方正在院中石桌旁抄写着什么。秦夫人探头一看,可不正是那篇见鬼的祭文,旁边还有一张不知从哪儿来的梵文血经。
秦夫人忍怒问:“居士为何也在抄录此文!”
鹤先生边写,边说道:“我抄的不是祭文,而是敌情。”
“……怎么说?”
“此人善于操控舆论,翻手云覆手雨,是难得的攻心高手。”鹤先生搁笔吹墨,对着那张血经双手合十,“吾有劲敌,可喜可贺。”
第177章 君臣有如夫妻
太庙。
富宝死死拦住太子手中的匕首,哭求道:“小爷五指没有一块好皮肉了,让奴婢代替刺血罢!”
太子皱眉,夺回匕首,“这是供奉母后的经书,血里都是为人子的一片真心,岂能让旁人代劳。”
他把左手翻来翻去,五指的确无处下刀了,于是在掌根处刺出口子,挤了些鲜血出来,盛在砚台内。富宝哽咽着给他包扎伤口。
殿门被推开,苏晏走进来。
朱贺霖转头,眼底一亮,笑道:“你来啦!”
苏晏走到近前,示意富宝让来,他来包扎。富宝连忙擦拭眼泪,去旁边调朱砂血墨。
朱贺霖高兴地把伤手送到苏晏掌心,问:“外面情况如何?”
苏晏说:“都在我们的预计之内。现在京城百姓人人称颂太子孝决,上疏的言官们见民意炎炎,也不好显得自己逆了民心,故而偃旗息鼓了。”
朱贺霖冷哼:“这些人,上疏进谏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不进谏也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何尝是真的公忠体国?”
苏晏道:“这几次朝会,我不发一言只是旁观,将每个人的言辞与神态都仔细琢磨过去,感觉都察院与六科的言官们,成分复杂。”
“怎么说?”
“有真心为国为民的,有疑似讪言卖直的,有一腔热血容易被人唆使的,也有稳坐鱼台态度暧昧不明的。还有一些我怀疑是被卫家拉拢收买,混在里面煽动人心。
“不止是言官,勋贵中也有些人,与卫家暗中勾牵。毕竟卫家身后是太后这尊大佛,哪怕之前受皇爷的申饬,颜面大失,萎靡一阵子也就缓过气来了。那些勋戚出于身份,更容易与卫家结成天然同盟,一起去抱太后的大腿。”
朱贺霖想起皇祖母十几年如一日地对他态度冷淡,心里仍感到难过,但因为习惯了,并未将这点表现出来。他为皇祖母说话:“太后人在后宫,不涉朝政,平日也只是拜佛信道,偶尔召和尚、道士进宫说法。她对卫家宽容,主要还是看在卫家往日襄助先帝有功,以及她妹妹秦夫人的面上。”
苏晏颔首:“目前看来,太后的确不干政,顶多就是偏心、护短。皇爷孝顺太后没错,但对朝政的把控意识也很强,轻易不会让人左右决定。不过,太后不待见你,乐见——甚至是积极为二皇子的未来铺路,也是事实。”
朱贺霖知道他说的对,心里那簇难过的火焰也逐渐熄灭,凝成了一枚坚硬冰凉的种子,深深扎根在心底。
“老二还小,才十个月,刚会扶着东西走几步。”
“但皇爷还年轻。这才刚生了二皇子,卫家就忍不住了。再过十年、二十年,等二皇子长大了,有了一争之力,卫家的野心更是不可遏止。而太后到时又是什么态度,谁也不好说。”苏晏包扎好了太子的伤口,想要撤手。
朱贺霖却握着他的手不放,说道:“我知道,你这是提醒我,要未雨绸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放心,我不会再这么冲动了。”
苏晏笑道:“小爷明白了就好。”
朱贺霖有点沮丧,又有点不服:“小爷一直都明白得很,只是脾气上来控制不住。”
已经很好了。他才十四五岁呢,搁后世还是个初中生,正是荷尔蒙分泌旺盛的青春期,最叛逆中二的时候。想想自己初中时可不比他老实,别说抽烟装逼了,群架也没少打,直到高中才逐渐成熟起来。
苏晏感同身受地笑了笑,说:“以后会慢慢控制住的,这得靠修炼。小爷看看皇爷。”
朱贺霖嘀咕:“父皇是修炼成精的老狐狸,我如今还比不过。”
富宝吓一跳,细声提醒:“小爷,冒犯圣上的话不能乱说!”
“在清河面前,说什么都无妨。”
朱贺霖又转头问苏晏,“经书快要抄完了,我什么时候回宫?”
“不急,你就先住在太庙,等皇爷召你回宫。”
“可是我从养心殿的內侍处打听到,父皇并无此意,还说让我留在太庙静心。”
“……长本事了啊我的小爷,连圣意都敢刺探。”苏晏笑着调侃,“半年没见,个头见长,心眼也多了。”
“‘你的’小爷再不多长几个心眼,迟早又要挨蛇咬。”
富宝又叫:“哎呀小爷,不吉利的话也不能乱说!”
朱贺霖不以为意地挥挥手,“一边儿去,别插嘴。”富宝捂着嘴,退到殿内最角落。
苏晏抽了几下手,没抽出来,又担心扯痛太子伤口,只好让他一直握着,嘴里说道:“皇爷未必愿意你在太庙茹素受冻。罚你跪太庙,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也是为了磨炼你的心性。若要召你回宫,他也要找个合适的契机,得有人给他递梯子。”
朱贺霖充满期待地看他。
苏晏摇头:“别看我。这梯子不能我去递。”
朱贺霖想想,觉得也对,让苏晏去替自己卖面子、讨恩典,可不是送羊入虎口?父皇本就对他有不君之心,万一借机要挟:朕若是应允爱卿所请,爱卿准备如何报答君恩啊……不行不行,万万不行!
苏晏看他眼神就知道他想歪了,气笑:“脑子里跑什么火车呢?!我的意思是,这个梯子,得六部重臣、太子太傅们去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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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太庙,苏晏刚要登车,从马车后方转出个十来岁的小内侍,行礼道:“苏大人,圣上召你即刻进宫。”
苏晏觉得这人眼熟,多看两眼,蓦然想起是蓝喜身边的,名唤“多桂儿”。于是回礼道:“有劳多公公传谕。”
多桂儿一入宫就被蓝喜收养,朝夕跟随伺候,给他做奴仆、做徒弟、做孙子,将来也做他的守孝人,平日里自然也听到、看到不少关于苏晏的事,知道这位年轻官员极得圣上青睐,是万万不能得罪的,连忙自谦:“不敢当不敢当,苏大人叫我多桂儿就好。要不,随我干爷爷,叫我毛崽子也行。”
苏晏笑道:“多公公说笑了……行,行,我叫你多桂儿,别再作揖了。”
多桂儿这才直起了腰。
苏晏问:“方不方便透露一下,皇爷召我何事?”
多桂儿摇头:“奴婢不知。”
苏晏想了想,又问:“皇爷心情如何?”
“圣上心情,奴婢不敢妄自揣测,但看脸色,还是挺平静。”
苏晏心道,皇爷的脸色十次有九次都是平静的,说了等于没说。他也不多问了,直接登车。
太庙位于外皇城的端门右侧,距离内宫不算太远。马车没多久就行驶到午门外。苏晏换乘备好的轿子,跟随多桂儿来到养心殿。
坤宁宫在清理火场废墟,皇帝嫌相邻的乾清宫嘈杂,又搬回养心殿去住。
苏晏进了内殿,见景隆帝坐在罗汉榻,正拈着棋子沉思,炕桌上摆着一副围棋残局。
他刚要下跪,皇帝开口道;“免礼,过来。”
苏晏见皇帝专注看棋局,神情果然平静,仿佛元宵夜城楼上险些失控的一幕不曾发生,心里也把不准对方是什么意思,便有些犹豫。
皇帝用棋子轻敲了一下棋盘,“坐对面。”
苏晏看着罗汉榻扶手上熟悉的龙纹雕饰,就想起不久前还被压在皇帝胸前,趴着奏事的情景,不由得耳廓发热,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半边屁股挨在炕桌另一侧的榻面上。
皇帝示意他帮忙捡子。
再世权臣 第1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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