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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初歇,屋顶上的积水从檐角沥沥而下,滴在走廊外的大缸中。
在拂晓的熹微天光中,沈柒用刀鞘拨开半掩的院门,踏进了钟山陵庐。
——映入眼帘的,是满地横七竖八的尸体,连地面雨水都被染红,血海一般。
整个庭院一片死寂,如同废墟。
他身后的石檐霜惊道:“如何死了这么多锦衣卫?太子呢?”
沈柒皱了皱眉,用刀鞘将脚下一具尸体翻过来,吩咐:“搜身,找出腰牌。”
两名缇骑上前,将尸体内外搜了个遍,回禀:“没有腰牌。”
“看此人衣着打扮,至少是个千户,外出办事,不可能不带腰牌。除非……”沈柒眯起了眼,“他们不是真的锦衣卫。”
石檐霜接连问:“不是锦衣卫?冒充的?所以这是被太子的侍卫杀了?”
沈柒吩咐:“一个个搜过去,看能不能找出这些人真实身份的线索。”
北镇抚司中最精于侦缉的探子们当即开始对尸体逐个搜查,片刻后,果然发现了线索——其中一具尸体身上,戴着形状奇特的木牌子,上面有雷击烧焦的痕迹。
还有曾经装过诏书的空盒子、细颈黄金小酒瓶,也在泥水中被找到,一并呈给了沈柒。
沈柒嗅了嗅瓶中酒气,很肯定地说:“酒里掺了鹤顶红。”
石檐霜翻看着那个空盒子:“像是宫中用来传诏的盒子……里面的诏书呢?”
“诏书可能在太子手上。”
“太子……接完诏书,把传令的锦衣卫杀光了?”石檐霜大惊失色,“这是想造——”他猛地将最后一个字咽回去,为此打了个响亮的逆嗝。
沈柒冷笑:“未必。你看这个。”他给石檐霜看那枚系着细麻绳的木牌子,“这是雷击木,上面刻着保佑平安的咒文。据我所知,只有庆州一带的人,会佩带这种雷击木作为护身符。”
“庆州?”石檐霜边打嗝,边道,“塞外啊,这也离得太远了罢。而且庆州不是早就沦陷在鞑靼手里了,庆州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柒只回答了两个字:“卫家。”
石檐霜恍然大悟:卫家的庆州军!
——没想到,卫家投奔大铭二十年,竟还私藏了一支庆州军!
——派人冒充锦衣卫传诏,还带着毒酒,卫家这是狗胆包天,想谋害太子?
——谁给卫家的胆子,谁视太子为眼中钉肉中刺……
石檐霜打了个激灵,不敢再深想,将求告的眼神投向拿主意的上官。
沈柒眼下担心的不是太子,而是苏晏。
陵庐与南京城离得这么近,苏晏又与太子亲厚,这次的刺杀,会不会殃及到他?
沈柒握紧了拳头,下令:“你们以陵庐为中心,向周围搜寻太子的行踪。如遇敌袭,立即示警。”
缇骑们应诺后,分为几个小队,四散而去。
石檐霜见上官脸色不好,安慰道:“看尸体和打斗的痕迹,还很新鲜,太子一行人应该刚走不久,很快就能找到。”
沈柒正要开口,忽然听见一声尖锐的哨响。
不远处,红光如流星划过半空,是锦衣卫的信号烟火。沈柒当即翻身上马,抽出绣春刀,喝道:“敌袭——锦衣卫,随我迎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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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孝陵,具服殿内。
梅长溪听苏晏说完昨夜经历,出了一身冷汗。
“皇爷既然将孝陵卫交予小爷,就绝不会发出那样一份废太子诏,其中定有阴谋!”他断然道。
朱贺霖说:“所以我才想回京,亲自向父皇问个究竟。唯独就是少了一份召我回京的旨意,师出无名。”
梅长溪思来想去,把心一横,正待开口,殿外有人高声禀报:“指挥使大人,在山脚处发现了锦衣卫的队伍!”
锦衣卫?
莫非是昨夜那批人的援兵?
朱贺霖怒道:“这里是孝陵!他们还敢当着太祖皇帝的面,谋刺他的子孙不成!”
梅长溪抱拳:“殿下少歇,卑职这便去拿下他们,任凭发落!”
他转身出了殿门。
朱贺霖与苏晏在殿内等待消息。没过多久,又有一个传令兵气喘吁吁跑来,在殿门外禀道:“那群锦衣卫的首领,自称是北镇抚司同知沈柒,奉皇命来接太子殿下。指挥使大人难辨真假,故而遣小的来通报一声,请问太子要不要见一面?”
苏晏霍然起身,动作太急,袖子把桌面的茶杯带翻了。
朱贺霖怔了一下,起身道:“带他来见我。”
苏晏等不及,匆匆地想要出殿去,被朱贺霖一把抓住袍袖。
“急什么?辨明真假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朱贺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酸溜溜地说,“身为我父皇的‘爱人’,这么眼巴巴地赶去见另一个野男人,你觉得合适?”
苏晏恼羞成怒,用力拉扯袖子:“胡说八道!”
“哪个词胡说八道,是‘爱人’,还是‘野男人’?”朱贺霖反唇相讥。
苏晏气得想拿针线缝上他的嘴。
“我急着见兄弟还是见野男人,关你什么事,你有什么资格管我?”苏晏扯不动衣袖,口不择言地道,“你是我什么人,你管我私事!”
这下朱贺霖也生气了:“你说小爷没资格?好哇,我不是你什么人……我替我父皇管你!”说着硬把苏晏往椅子上拽。
两人拉拉扯扯几乎要打起来。
梨花吃饱了侍卫喂的猫粮,不知从哪个角落钻进来,在两人脚边绕来绕去,着急地喵喵叫。
“别在梨花面前吵架,看把孩子急的。”朱贺霖低声道。
苏晏:“那你先放手。”
朱贺霖:“我放手,你别刺溜一下跑出去!小爷不要面子的?”
苏晏:“……都说了是兄弟,这都一年半没见了。”
朱贺霖:“既然只是兄弟,十年没见也正常。你再这么护奸夫一样护着那个姓沈的,我就杀——”
苏晏恶狠狠地瞪他。太子被迫改了口:“——我就天天给他小鞋穿!”
来自未来老板的威胁,让苏晏泄了气,率先松手,叹道:“算了,不见就不见,我先去后面避一避。”说着掀开帷帘,径自去了旁边的侧间。
朱贺霖不意他这么干脆就放弃了,看着他的背影有点愣神。
这时,梅长溪领着一名锦衣卫首领走进殿门,抱拳道:“小爷,人带到了。”
朱贺霖转头一看,还真是沈柒。
他有意要拿沈柒撒气,便朝梅长溪点点头,示意对方先在殿外等候。梅长溪退了出去。
沈柒的靴子与衣摆沾满泥点,颈侧还溅上了些许血迹,像是刚经过一场恶斗。朱贺霖怎么瞧沈柒怎么不顺眼,巴不得他被孝陵卫狠狠收拾,便嘲道:“怎么,沈同知千里迢迢来南京,是来与孝陵守卫切磋武艺的?结果如何?”
沈柒没有回答,只用一双战斗后犹然透着血气的眼睛望向太子,明明面无表情,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好整以暇的讥诮,似乎以对方接下来的反应为乐。
他只说了四个字,果然使得太子面色大变——
“皇爷病危。”
“……你说什么?”太子震惊到失声,“这不可能!我父皇……我出京时他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病危……沈柒!你敢诅咒天子,这是夷三族的死罪!”
沈柒依然面无表情,又重复了一遍:“皇爷病危,如今宫中消息不通、政令混乱。十五日前,皇爷密召臣,交代以口谕——‘去南京,把太子平安带回来’。”
“口谕?怎么没有诏书?”太子反问。
沈柒道:“诏书早就发出去了,比臣动身还早七八日。怎么,殿下没有收到?”
太子听出了他话中轻微的嘲弄意味,咬牙发怒:“收个屁!收到个不知哪来的野鸡锦衣卫传的狗屎伪诏,要取小爷的命!”
被影射成野鸡的锦衣卫首领冷声道:“那不是锦衣卫,是庆州军。”
他把在陵庐搜查到的证据告诉太子,又接着说自己所率的锦衣卫队伍遇袭,与数百名疑是援兵的庆州军在陵庐附近干了一仗,最后将对方击溃了。
天色大亮时,他看见钟山上空升起狼烟,怀疑是太子的示警信号,便率队赶来救驾。
“救驾?”太子面色不善地看他,“你也看见了,外面黑压压的一大群,都是小爷的人马,不需要你救驾。再说了,你方才说的那些话,小爷一个字都不信——”
“——我信!”苏晏甩帘而出。
天知道他刚才听见“皇爷病危”,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迫使自己钉在原地继续听,没有立刻冲出来的。
朱贺霖转头看苏晏:“你听他的鬼话?父皇正值壮年,身体强健,怎么可能突然病危?我早知父皇一直对这厮心存防备,觉得他——”
“小爷!”苏晏打断了太子的话,“你到底是真的不信,还是不敢信、不愿意信?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原因,能让皇爷失去对玉玺与诏书的掌控之力?”
你呢?你信不信?朱贺霖想反问,但没能问出口。他不错眼地看着苏晏,脸色作变:“清河……清河你的手!”
沈柒一个箭步冲上去,托起苏晏的手。
手腕上被假锦衣卫捏出的青肿尚未消,指间的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苏晏下意识地张开手指,掌中满是碎瓷片,薄而尖锐的瓷碴子扎进血肉中,竟是硬生生握碎了一只茶杯。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手掌,想起刚才在帘后听沈柒与太子说话时,正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沈柒忙拉他坐在椅上,抽出一支匕首,将刀尖在烛火上烤过后,为他挑出嵌入肉中的碎瓷片。
“疼不疼,疼不疼?”朱贺霖一边从随身包袱里翻出止血药粉,一边连声问。
苏晏摇头:“不疼。”
他是真没觉得手疼。因为沈柒口中吐出的那四个字,已经把他的心在石磨里来回碾压了两轮,什么疼都被它盖过去了,哪里还能感觉得到?
怎么可能不疼?沈柒挑着碎瓷碴子,咬牙想。清河多怕疼啊,在他身上啃出几口牙印,皮都不曾破,也要哼哼唧唧叫疼的人,如今手掌都快扎烂了,怎么可能不疼!
苏晏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状态——
一方面是茫然的混乱,脑海中无数拖着微光的文字在纸页间飘飞,无数声音交织其中:
“皇上头疾恶化,怕是影响到双目视力,要失明了……”
“陈实毓对你说了什么?”
“近来头疾发作的确有些频繁,许是政务忙碌,有点累过头,以后多歇息……不必太过忧心。”
“清河不必费神安慰,朕如今是什么身体,自己心里有数。”
他痉挛般抽动了一下手指,换来沈柒紧张的一句“别动,越扎越深了!”
再世权臣 第28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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