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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权臣 第366节

    豫王睡意全消,轻手轻脚起身穿上衣物,出了寝室的门,对华翎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出去再说。”
    两人来到安置那个落水牧民的营帐,见军医已给人换好了新的绷带,便示意他出去。营帐中只剩豫王、华翎与躺在行军床上的牧民。
    这牧民年龄约莫二十出头,看长相是个纯粹的北漠人,开口时却是纯正的铭国口音。他虚弱地说道:“卑职是夜不收游骑,名唤歇阳,奉上官楼夜雪楼千总之命,以牧民身份埋伏于瓦剌境内打探军情。”
    “你打探到了什么?”华翎问。
    “楼千总命我务必面呈将军——阿勒坦调兵遣将,集结了六万户人马,不日便将挥师南下,直逼河套。”
    华翎睁大了眼睛,转头望向自家将军——六万户!北漠统计治下势力,均以户为单位,因全民皆兵,这六万户兵力能有十七八万人。
    根据哨探所报,阿勒坦统一北漠诸部后,麾下至少十五万户。这已是经过铭太祖、太宗与显祖皇帝的征伐,以及各部落之间自相残杀后,剩余的数量。
    倘若在更早之前,北成的鼎盛时期,能有四十万户,也就是除老弱妇孺不算,至少一百多万北漠骑兵,足以横扫整片大陆了!
    而如今的靖北军,加上黑云突骑也只有十万人马。
    大铭九边,各个军镇的兵力,从两万到二十万不等,然而在军队根深蒂固的“吃空额”现象下,估计这些数目里面还有不少水分。
    况且军镇兵力以固守长城为主,极少深入北漠腹地作战——这种数九寒冬天气,深入北漠也基本等于找死。
    也就是说,哪怕像大同军镇的李子仰这样,又能打,与豫王交情又好的将领,最多也只能起到后方支援的作用。这个季节若想进入北漠草原交战,靖北军只能孤军作战,连粮草可能都成问题。
    难道只能在漫长的边境线上守着,等待敌军的尖牙利爪不知在何时、何地出现,骤然突袭,撕裂防线吗?
    这显然不是豫王的行军作风。
    豫王冷静地问道:“可知兵分几路,主副将是谁,带了多少粮草?”
    歇阳答:“阿勒坦作为主将亲自领军,副将是他的一个哥哥。
    “瓦剌大军集结时分为左、中、右三翼,其中右翼是归降的鞑靼部;左翼整合了其他较小部落如往流、窝叶等;中翼是瓦剌本部。各翼均有领军的参将。至于开拔之后是否也分为三路,卑职就不清楚了。
    “另外,他们所携带粮草,仅是随身所供数日的量,没有辎重。”
    “看来北漠这次是要动真格的了!”华翎咬牙道,“不带粮草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走到哪儿,抢到哪儿,以战养战——他阿勒坦这是打算在我大铭境内过冬呢!”
    豫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可以以战养战,我们也可以就地补给。境内可以靠沿途囤积粮草的军堡,境外么……夜不收呈给我们的北漠大小部落、家族定居地与牧场的舆图,不会白画。”
    华翎点了点头,又道:“只要瓦剌军中的夜不收暗探不暴露身份,就能源源不断地传来情报,我们也就能知道他们的行军路线了。提前埋伏好,打几场狙击战也不错。”
    豫王问歇阳:“我瞧你完全是北漠长相,是如何暴露身份的?”
    歇阳面露惭愧之色:“卑职父母都是北漠人,早年逃难至大铭才生下的我。故而卑职空有北漠血统、会说北漠语言,却没有他们的习性……所以才露了馅。”
    “什么习性?”华翎追问。
    歇阳道:“真正的北漠牧民,是不会在冬季看见野地里走失的牛羊,仍无动于衷的——卑职那时急着赶路回来报信,没有去救陷在雪坑里的羊。”
    华翎一怔,似乎想不到露馅儿的原因,竟然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点。他不解摇头:“杀人时那么凶残,对牛羊却是温存得很……实在可笑。”
    “那是因为,对北漠人而言,牛羊是宝贵的财产,而异族却是与他们争夺资源的敌人——除非沦为他们的奴隶。”豫王解答道。
    歇阳身体还很虚弱,强打精神一气说了不少话,这会儿又开始陷入半昏睡状态。
    豫王叫军医进来照顾,带着华翎走出营帐。
    华翎问:“将军,何时出发?”
    “明日……”豫王仰头看天。今晚夜空漆黑一片,原本依稀的星子也失了微亮,仿佛有一层浓重的云将它们尽数覆盖,他低喃,“……天色怕不会好。”
    “那就再等一日?”
    “不能等。阿勒坦所率军队只带了数日口粮,意味着他将一路急行,直插中原。别忘了,北漠骑兵擅长长途奔袭,甚至可以吃睡都在马背上。”豫王当机立断,下令道,“黑云突骑立刻集结,随我北上。另派传令官带我军令,前往边堡调动靖北军,随后跟上,让他们沿粮道西行,于神木汇合。”
    华翎抱拳领命,正欲转身,又想起一事,问道:“那苏监军呢?是否派几人送他回边堡,或是送去太原军镇?”
    “边堡既空,谁来守他,靠那随行的三百锦衣卫?搞不好那些锦衣卫都已经在回京复命的路上了。去军镇倒是相对安全。但他这人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若是发现自己被远远留在大后方,定会想方设法赶来前线。”豫王笑了笑,“与其任他乱跑,索性就跟着我。纵然千军万马,我也会护他周全。”
    华翎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道:“那我去集合突骑。这些营帐都不带走,就按原计划,空置在此地。”
    豫王吩咐:“通知匠军,来此增设营帐,挖壕沟、设拒马,把营地规模再扩大一倍。”
    华翎知道此营地将军留有大用,逐一领命了,自去布置不提。
    主将一声令下,整个营地犹如巨大机扩,极高效地运转起来,黑云突骑们悄然而快速地集结,随军只带口粮、备用战马与军械火器,将所有营帐和辎重车等留置此处,轻装上阵。
    豫王回到主帐的寝室,见苏晏仍睡得香甜,不忍唤醒他,便在他耳后脑侧的翳风穴、风池穴之间微微一摁。苏晏瞬间陷入沉眠,如同被点了睡穴一般。
    把怕冷的苏监军里三层、外三层裹好,靖北将军抱着他上了战马,率数千名黑云突骑星夜开拔,向着长城外的河套荒原疾驰而去。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一座驻满兵士的营地便彻底成空营。
    天际云层越发浓厚了,隐隐可以看到波翻浪涌、不停变幻的形状。临近拂晓,不见启明星升起,却见本该逐渐透蓝的天色,竟变作了诡异的彤色,像覆上了一层不祥的红纱。
    荆红追勒僵驻马,远眺天际,直觉令他不由地皱眉。
    但他很快就转头重新策马,比起异样的天色,苏大人的安危与行踪更令他牵挂。
    ——说是与豫王去兜风,一两个时辰就回来,结果一去就是两日夜。
    天快亮时,荆红追忍不住担心自家大人的安危,决意要出城寻找,无论微生武等人再如何纠缠,也留不住他。
    他单剑匹马,只身沿着城外两人行路的痕迹追踪,可惜没走多远就起了大风,把沿途痕迹都吹散了。
    他只能边推测边走,走了不少弯路。好在最终还是找到了这处隐蔽山谷间的空地,看见了一座空荡荡的营地。
    荆红追策马进入营地,见有军队驻扎的新鲜痕迹,四下搜寻后,在主帐内间的行军床脚,找到了苏晏遗落的簪子,寝室内更有盛满水的浴桶一个,于是确定了此处便是两人曾落过脚的地方。
    他暗骂豫王狂妄放肆,把苏大人挟入营帐内做下卑劣之事不够,竟还带着大人随军开拔,不知去了何方。
    但好在,大军行进的痕迹比较明显,可以让他轻易地一路追踪下去。
    等再见到豫王,非给他一剑断尘根不可!荆红追冷着一张堪比雪原冻土的脸,携剑策马,追着骑兵队伍留下的蹄印疾驰而去。
    第371章 我会留下胜利
    阴山脚下的敕勒川,白草在寒飙中萧萧欲折。
    春夏时的苍郁草原现已成为一片白茫茫的荒野,连带着流过草原的和林河也冻成了一带坚冰。大军马蹄踩踏在河面上,铿然有声,蹴冰如蹴铁。
    过了这片草原就是狭长的瀚海沙漠,横穿沙漠进入云内平川,再往东南方向过黄河、入河套,大铭的边塞长城便近在眼前了。
    阴沉的云层上隐约传来呖呖之声,侍卫长斡丹挽弓如满月,一箭射出,扑棱棱掉下来一只青苍色的长嘴鹙鸧。他喜滋滋地拎着水鸟去献给主将:“阿勒坦!你看这只多肥,肚皮鼓得厉害,八成还能再剖出一条鲜鱼来!”
    年轻的圣汗正在马背上仰首望天,闻声并未回头,似乎对加餐不甚热衷。
    瓦剌大军从王庭开拔后,数日急行南下,翻越阴山,来到这片古称“敕勒川”的平原,一路上并不缺军粮——虽然备用马匹所驮的兵士口粮并不多,但他们随军赶了一批牛羊,边走边杀边吃,很能自给自足。
    路过大小部落定居地,便以黄金王庭的名义征缴马草。倘若到了铭国境内更简单,直接劫掠各卫所的辎重营与粮囤,不但数量管够,还都按门类打包好了,取用方便,抢了就跑。
    在北漠未统一之前,有些户口较多的部落还会反抗几下,但自从瓦剌大王子打着为父报仇的旗号,攻打鞑靼王庭,接连屠了几个部落后,阿勒坦凶猛之名传遍北漠,后来连赫赫有名的太师脱火台都折在他手中,诸部闻之无不战栗惊心。
    祭天大典之后,阿勒坦成了草原共主,是神赐的天圣汗,更是无人敢再撄其锋。
    如今又听说圣汗率大军攻打铭国,北漠各部更是欢欣鼓舞,哪怕过冬的物资再匮乏,见到打着神树图腾旌旗的大军,他们也会极力匀出粮草来上缴,以博得圣汗的青睐,期望将来论功行赏时,能多分得一些来自中原的物资与奴隶。
    阿勒坦收了粮草,派传令官口头褒奖这些部落首领几句,并留下半枚金牌作为将来分赏的凭证——他把苏晏当年在陕西改革马政时,施行的金牌制度直接搬过来,觉得还挺好用。
    当然如今北漠与铭国交恶,边境马市尽数关闭,铭国曾经发放的“老实配合、优先交易”金牌也派不上用场了。但离大铭边界较近的一些部落与边城,还是偷偷留藏了苏晏所发的金牌,做着一口饭两头吃的打算。
    对此阿勒坦心知肚明。中原有句话叫“水至清则无鱼”,只要这些部落乖乖缴粮,不拖他大军后腿,他也不会与之翻脸。
    “听说订立金牌制度的是个很年轻的铭国官员,又说是灵州的一个书生,叫……叫什么来着?”趁大军暂歇河边吃午饭,斡丹一边翻转着烤鹙鸧的树枝,一边上下抛玩半枚金牌,“对了,阿勒坦当时不就在灵州马市吗,应该知道他的名字。”
    因为服食神树果实,阿勒坦对灵州清水营的那段记忆变得十分模糊。斡丹这么一说,他脑海中飞掠过支离破碎的画面,伴随着不知谁人的只言片语:
    “的确萍水相逢,但印象深刻,忘是忘不掉的,能帮的忙也会尽量帮。”
    “你我本无缘,全靠我花钱。这笔交易若是不成,今后别说当不成回头客,相逢只做路人面。”
    那人似乎穿了一身群青色曳撒,策马踏着草叶而来,如清新的晨露洒在他面上,使得他脱口而出:“你很适合穿我们的质孙袍,很好看。”
    恍惚又是一座破庙,雨声沥沥,篝火熊熊。
    “是,阿勒坦,谢谢你请我喝酒。”
    “你有种特别的气味,很淡,有点像花草香,但又不是我闻过的任何一种花草。”
    “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摸一下你的刺青?”
    隔着厚厚的狐裘,胸腹间的神树刺青一阵阵烫热起来,仿佛有手指轻抚其上,带来酥麻的触感。阿勒坦以手掌捂住腹部,呼吸不由地沉重与急促起来。
    斡丹坐在他身旁,感觉到他的异样,笑着把烤好的鹙鸧肉递过去:“饿了吧?尝尝我烤的肉,这可是能把狼群引过来的手艺。”
    阿勒坦站起身,背对着他,在扑面朔风中深深呼吸。
    斡丹年方十八,但去年就有了妻儿,他娶的是鞑靼王室的庶女,瓦剌族里还有不少贵女对他投怀送抱。这厢他蓦然反应过来,坏笑着起身,用手肘撞阿勒坦的腰胯:“想女人了?今夜路过云内城时,城主会好好接待你的。”
    所谓“好好接待”,就是把家中妻妾、女儿都献出来服侍贵客的陋习。
    阿勒坦不为所动地道:“提前与他打个招呼,把我们所列清单上的物资送到城外候着。”
    “不进城?”
    “不进,继续急行军。”
    斡丹却觉得没必要这么赶,在城内外扎营歇息一夜,误不了战事,反正铭国摆在那里,又不会长腿走掉。
    阿勒坦叹道:“没有时间了,你不明白。”
    斡丹的确不明白,此次对铭国出兵,阿勒坦为何这么迅疾与决力,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马鞭在背后没日没夜地抽打着他一样。
    于是斡丹问:“阿勒坦,今年冬天我们真能打到铭国京城,入主中原吗?”
    阿勒坦的眼神沉了下来,流金瞳色中不再盛有草原的秋阳,而是被洪荒巨兽般凶蛮霸道的气势取代。他说道:“斡丹,这话若不是你说的,而是出自其他任何一个将领之口,包括副将胡古雁——我父汗的养子,我都不会轻饶,定会以动摇军心的罪名狠狠罚一顿鞭子。”
    自十五岁跟随阿勒坦,发誓效忠之后,斡丹从未受到过如此严厉的警告,几乎可以算是训斥了。
    他先是悚然,继而面上涌起愧色,低头行叩胸礼:“圣汗,是我错了。”
    阿勒坦缓和了语气:“我可以容忍你一辈子叫我阿勒坦,却不能容忍你质疑我的决意。因为质疑容易生出不满,不满生出异心,异心生出背叛……我希望你永远不要背叛我,斡丹,看在你父亲的份上。”
    这不是请求,却是真心话。斡丹霎时明白了阿勒坦的言下之意——“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我会善待你一辈子,别让我走到必须对你痛下决断的那一步。”
    斡丹咬着牙,重重捶了一下左胸:“阿勒坦,我知错了!”
    阿勒坦沉默片刻,继续道:“有件事,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现在告诉你。”
    斡丹屏息听着。
    “……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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