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上常服,遥遥望去,亦是个威严,持重的大家长。
旭亲王在拉他的衣摆,意思是想让他消气,勿要太给陈淮安以难堪。毕竟自己生的儿子,俩人真在大庭广众之下闹起来,总归是家丑。
而所有的人,也都在等着陈澈上前,不说抽陈淮安几个耳光,至少也得上前,俩人吵上一架。
如此场合,父子俩人大吵大闹,首辅家的丑事公诸于众,叫整个京城的达官贵人们好好儿看上一场热闹,笑上几声,骂上几声,多好。
便锦棠也是这样想的。
两辈子,她最怕的不就是这个,父不成父,子不成子,当众掐架,以致丑态毕露。
但谁知,晴空,古槐,浓浓的凉荫之下,风吹槐树簌簌而响。
襕衫落落的首辅大人站了起来,却是温默而笑:“罢了,人常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长江后浪推前浪。没有今日淮安一言,老夫终是愚钝不开的。
淮安,坐在那里听经就好,你所求的,为父准了就是。”
见陈淮安仍不肯走,他又道:“法师讲经既是,淮安,勿要任性了,给在座的叔伯们道个不是,退下吧。”
于是,致诚法师翻开经书,讲起经义来,而陈淮安对着大家一个躬礼,也默默退回了锦棠身边,默默听起经来。
这算什么,大家期待的打架没发生,吵架也没发生。
首辅就这样在儿子面前认了怂,服了软,吃了瘪?
没想到陈澈,竟是这样的首辅,儿子都欺到头上了,他居然也能忍气吞声?
满寺从僧众到香客,无一不摇头:“真没劲!”
锦棠握过陈淮安略显冰冷的手,低声道:“他也是个苦瓜瓤子,死了妻室就够伤心的了,今日是他为亡妻超渡的日子,你又何必如此欺他?”
陈淮安握着锦棠的手,亦是低声:“放心,我自有分寸。”
陈澈于他的恨意,来自于陆宝娟,来自于陈老太太,一众人对于余凤林的加害。
陈澈认为自己一生的悲剧,全起源于他。
毕竟徜若没有他,就不会有甩不掉的陆宝娟,陈老太太也不会为了费心竭力给他一个嫡子的出身,而谋害余凤林的性命。
试问,便是陈淮安自己,扪心自问。
徜若锦棠是因为陈濯缨而死的话,他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也绝对绝对,不会再给陈濯缨一丁点的关爱和怜悯。
但私是私,公是公,陈澈徜若连公私都不能分明,非得因为负气就坏了他苦心一年才谋成的局,那他就枉了叫陈淮安上辈子如走狗一般,忠心耿耿,待他的十年。
这一点,陈淮安还是能保证的。
便陈澈此时心痛又如何,气到恨不能亲手斩杀了他这个孽子又如何。
在大理寺是政绩,在河北也是政绩,便眼看就要到来的五夷来朝,亦将是淮南党的政绩。
他便再恨,作为一个圆滑而又精明的政客,是不会放弃这,能叫他青史留名的政绩的。
*
锦棠和陈淮安在龙泉寺整整住了三日才回京城。
这时候已然立秋,天开始转凉 ,也就不那么热了。
陈淮安在到京城的第一天,就接到了内阁所下达的,五夷来朝时的钦差一职,从现在起,他就一总儿的负责五夷来朝了。
关于袁晋兄妹,究竟炮制药材是袁晋一人的事,还是与袁俏两个一同携手,共同炮制了能够害死人的红参,陈淮安最近也一直在查这件事情。
不查不知道,一查之下,他才发现,袁晋此人了不得。
他虽只是个小小的,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但早在七八年前,就一直在为宫中,为黄玉洛源源不断的输送各类炮制过的,各类珍贵药材。
而照锦棠的回忆,在林钦死后,袁晋才是将来的神武卫指挥使,集兵权于一身者。
袁晋这厮,与陈淮安一般的江湖道义,油嘴滑舌,又还天生一张英俊的小白脸儿,在职位上吃拿卡要,卑鄙龌龊之至,是陈淮安两辈子最讨厌的一个人。
他越查,便越觉得此人身上大有文章。
*
炎炎暑日,锦棠一趟龙泉寺之行,脸上给晒的狠了,于是便涂了润泽,往脸上涂着,边涂,边看葛牙妹从秦州写来的信。
齐如意进来的时候,见锦棠闭眼在葡萄架下,脸上挂着两行子的泪,吃惊问道:“二奶奶这是怎的啦,还哭上了?”
锦棠吸了吸鼻子,笑道:“无甚,我只是想我娘了。”
这能够防晒的润泽膏子的方子是葛牙妹寄来的。
自打不经营酒肆之后,她便研习起了胭脂水粉。
这不,每每有个好方子,她立刻就要寄信给锦棠,一道儿分享。
康维桢除了在书院里教书,便是教葛牙妹写字。不过,葛牙妹在信中抱怨说:他又嫌我书的字儿不好,嫌我认字儿太慢,还不及芷堂和宣堂两个聪明,识字儿快呢。
两个弟弟,转眼都三四岁,该到开蒙的年纪了。
而念堂一心攻读,此时也到了考乡试的时候。
葛牙妹整整两年不曾见过女儿,思念成疾,便想着念堂一举能考过院试,然后有个秀才的功名,到时候,就可以替她到京城,看看女儿了。
康维桢听说之后,淡淡一笑,道:“便去趟京城又何妨?要去,咱们全家一起去。不过,那得是在,念堂能够考得上秀才的情况下。”
罗念堂的成绩在竹山书院,算得上翘楚了。
而曾经辞官归隐,誓不出山的康维桢,愿意为了妻子而重走一趟京城,葛牙妹又感动,又怕他要叫曾经的敌人们攻击,也是喜一重忧一重的。
末尾,葛牙妹又来了一句:娘生怕再怀上一个,又得拖延来京的时间,每每总是担惊受怕,倒是你,我的棠,娘如今再怀上,可不是什么喜事儿,你要怀上一个,才是咱们俩家的大喜事儿啊。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妙法莲华经》的解释,是作者杜撰的,不要信。
第185章 月下箫声
傍晚正是风凉时。
从这二楼的凉台上望出去,一轮明月,悬在一重又一重的瓦脊之上,弯弯的瓦脊像一重重的山峦,绵绵不绝。
遥遥传来箫声,吹的是《梁祝》,听起来格外的幽怨。
这是窦明娥在月下吹箫,便葛青章不在隔壁,她每隔两日,也要过来洒扫一回。
齐高高和骡驹两个正在一楼的院子里打水洗地,相互嫌弃。
陈淮安在忙五夷来朝之事,每天都在念叨,说葛青章不从河北回来,自己一人简直忙不过来。
而陈家,陆宝娟和陈淮阳,并老太太三个,依旧叫陈澈给圈禁着。
他可以让步,叫陈淮安还朝主事,但就是咬口不松,不肯把陈老太太和陆宝娟几个放出来。
这于陈淮安来说,简直仿如火上浇油。
毕竟他所要作的事情,一丝一毫耽搁不得,而他还得随时防着老娘和老祖母要死掉一个,毕竟无论谁死,他都得立马卸下差事,回家丁忧。
锦棠瞧他每日焦头烂额,也是急的什么一样。而她最近,也在忙着准备五夷来朝时要用的酒,一刻都没得松懈。
也就唯有这凉风习习的晚上,才能清闲片刻。
锦棠懒怠怠的站在楼上听齐高高和骡驹两个拌嘴,便听楼下有人唤道:“三嫂,三嫂可在?”
这是袁俏的声音。
锦棠瞬时清醒,与如意对视了片刻,终于还是应道:“我在,你上来吧。”
不一会儿,披着件黑斗篷的袁俏上楼了。
齐如意给俩人一人冲了一杯香兰,又切了几样瓜果摆盘,放到了二楼的凉台上。
她盯碰上齐如意看了许久,道:“这位妹妹倒是头一回见。”
如意揽过锦棠,笑嘻嘻的说:“人人都说我和二奶奶是亲姐儿俩呢,姑娘您瞧着咱们像不像?”
像是挺像,但就是齐如意太圆润了,珠圆玉润的,仿佛胀大了好几倍的锦棠,也没有她那般的灵气,目光瞧着呆呆的。
袁俏今儿穿着件交衽的青色纱裳,袖衽上绣满了各色蝴蝶,倒是别样的好看。
她一把握过锦棠的手,道:“我想三嫂也不想别人听到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您要是信我,就叫这丫头出去,俏俏有件极重要的事儿,要与你说。”
锦棠一直想不通一点,就是无论陈老太太,还是陆宝娟的红参,是袁晋炮制的,还是袁俏也有参于。徜若袁俏也有参于,那她可就不是表面上这样的天真单纯了。
毕竟她上辈子早早投梁,可以说是因为她的死,很多事情才会被压下去,永不能见天日的。也是因为她的死,陆宝娟和陈淮阳才能瞒下自己的罪,没叫陈澈给作弄死的。
是以,她道:“无事,俏俏你有甚话,就当着如意的面说。”
袁俏默了片刻,圆圆一双眸子深深的闭了闭,睫毛长长,倒是极好看。她握着锦棠的手略紧了紧,问道:“三嫂可曾听过,陈濯缨?”
锦棠欠着腰,一只手正在够只银签子,准备要叉一牙子蜜瓜来吃,听了这三字,银签子哐啷一声,从桌子上溜下去,溜到地上哐啷啷的响着。
是袁俏重生了,还是这世上,真的已经有一个陈濯缨了?
否则的话,这个名字,只该存在于她和陈淮安之间,没有别人能够知道的。
锦棠深深吸了口气,捡起银签子来,递给如意,道:“签子脏了,拿去洗洗,顺便再调味两碗杏仁茶上来,我要与俏俏两个吃。”
她转过身来,笑着说道:“听说你哥哥前些日子出任务时,叫城外的乱民划伤了脸,可好了不曾?”
袁晋成为神武卫的指挥使后,右侧脸颊上一道长疤,恰就是最近落下的。
按理,徜若袁俏也重生了,她肯定会避免这件事情的发生。
袁俏神色明显一黯,恨恨道:“那哪是流民,不过一群趁着流民作乱的匪屠罢了。也是可惜了我哥一张堪比潘安的脸,如今生生破了相。”
锦棠点了点头,确定这袁俏没有重生。
她于是又道:“那陈濯缨多大了,养在何处,与我有什么干系,你三更半夜的跑来,要说此事。”
袁俏依旧握着锦棠的手,一脸的凝重:“我匀匀儿的说,你也不要生气,慢慢儿的听我说明白了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可否?”
……
照袁俏的话说,还是她哥哥袁晋接到一项差事,她才知道的陈濯缨这个孩子。
锦棠旋即插问了一句:“那孩子如今多大?”
袁俏道:“约莫七八岁。”
锦棠心中一声阿弥陀佛,这不是前世的陈濯缨。她方才悬提起来的心终于一松,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那陈濯缨,原是预备着选来给皇子朱玄林做伴读的。
第1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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