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夫人面不改色,笑吟吟道:“我当然是区区一个侍妾,非但我是,这王府后院中的……哪个不是。”
关潜脸色一变。
***
关潜来到真珠院的时候,才进院门,一眼看见西闲立在廊下,身上披着厚厚的狐裘披风,正抬头打量笼子里的两只翎鸟。
关潜定神看了片刻,便从抄手游廊上快步走了过去,行礼道:“小舅母……”
西闲微怔,继而和颜悦色地说道:“小公爷还是别这样称呼我。”
这称呼有些太亲近了,何况认真算计起来,小公爷的正牌舅母,是王妃娘娘。
关潜愣了愣,然后道:“那、那我该如何称呼?”
西闲默默看他一眼,回身吩咐杞子奉茶,又问:“小公爷找我可是有事?”
关潜跟在她身后,望着那粉白色的织锦披风上的繁复纹路:“是。是关于张夫人的。”
到了内室,关潜避着人,小声把张素华先前跟自己交代的又同西闲说了一遍。
西闲听完,也不禁意外:“太子?原来……她竟跟太子有关系。”
太子府的周健,西闲也是听说过的,当初赵宗冕要找他,也是周健从中奔走,此人曾各去过苏府跟林府数次,的确是太子最得力的人。
可是在现在这种情形下,张夫人主动承认跟周健之间的关系,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到底只是单纯的“亲戚”,亦或者还有别的一层原因?
西闲发现自己轻视了王妃“病倒”的这一信号。
关潜道:“她让我放了她,还说此后会立刻离开雁北到京城投奔周谏事去。”
西闲虽然天生敏锐聪慧,但毕竟不是高门大户的出身,没见识过太多尔虞我诈,只靠着通达的心思高明的智辨来明哲保身罢了,她更加不知朝堂上的种种玄妙隐秘的勾连。
在离开京城那天的金銮殿面圣,可以算是她第一次靠近了皇室权力中心的漩涡风波。
而此刻在距离京城千里之遥的镇北王府,西闲心中突然又出现了那天金銮殿上的场景。
高高在上虎视眈眈的皇帝陛下,看似置身事外实则推波助澜的太子殿下,不动声色却了然所有的文安王,还有在他们目光笼罩下的赵宗冕。
耳畔仿佛有轰隆隆的雷声,又像是那天给狮奴押回笼子里的雄狮发出的低吼,在耳畔回荡。
西闲出神的时候,小公爷关潜凝视着眼前的女子。
此刻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因为西闲明显地心不在焉,神游物外中。
关潜大概猜到她蹙着眉心在想什么,但那不是他最关心的。
他只是趁机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位林妃娘娘。
在来雁北的路上,因目睹了赵宗冕如何的纠缠,他本以为林侧妃是个轻佻放浪的性情,却没想到竟然大误。
直到西闲若有所思地回过神来,关潜仓促地一笑,转开头去。
目光乱扫之间,望见窗外挂着的金笼。
小公爷忽然道:“我最近一直在想娘娘所说的‘后宅女子皆都可怜,自相残杀’的话。”
西闲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一件:“哦?你觉着我说的不对?”
关潜摇头:“不是,我觉着娘娘说的很对,简直鞭辟入里。但是……”
“但是如何?”
“但是娘娘有没有想过,在那种情形下,自相残杀,其实也是自保的一种法子。”
西闲略觉意外。
关潜走到窗户边,望着廊檐下挂着的笼子,里头两只黄灵鸟跳来跳去,仿佛很自在。
小公爷道:“娘娘看这两只雀儿,给人养在笼子里,每天伺候食水,自然无忧无虑,但是,假如主人的食水供应不齐,或者主人只供应一份食水,娘娘你觉着她们会怎么样?”
西闲已经知道了关潜要说什么,心头隐隐地有一股寒气儿飘了上来。
她望着关潜的双眼:“人毕竟跟鸟雀不同。”
小公爷道:“自然不同,但是一样的道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鸟雀等的心思反而简单,只知道明面上的强取豪夺,但是人……人的心思千变万化,手段也防不胜防,自然比鸟雀更残酷许多。”
西闲竟无言以对。
关潜向着她笑了笑:“我对娘娘并无不敬之意,只是……有一些话不吐不快。说的太过了,娘娘别责怪我。”
西闲微笑:“你说罢,我听着呢。”
关潜踱步回来,忖度了会儿:“我先前跟你说过,桃城国公府人口众多,内宅的事自然也多,我见了好些,所以对这王府里的事,并不觉着奇怪。”
西闲不语,关潜道:“我想跟娘娘说的是,国公府我大伯那屋子里,曾有个姓葛的姨娘,她的性子……说句冒犯的话,也有些类似娘娘,看待什么事情都淡淡的,只是她没有娘娘这样聪慧。”
西闲默默地看着关潜:“然后呢?”
关潜继续说道:“她替我伯伯生了一个庶子,引得其他侍妾很是嫉妒,但她却从不恃宠而骄,且从不争不抢,最后……”
西闲好像猜到了什么,关潜看她一眼:“最后她死了,死的不明不白,府里的大伯也许只红了红眼圈,连一滴泪都没有流过,也没有谁问她为什么会死,而在她死后,那个小孩子就给大房夫人抱了去……那孩子还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许,大房会爱他如己出,只是他从此再也不会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又或者,大房夫人不待见他,那么……我想他的命运很快就会跟他的亲娘一样,无端端而来,静悄悄而去。”
西闲在关潜开口的时候就猜到了他的用意,她心平气和,只当关潜是个有心的少年,正“苦口婆心”地给自己上课,而她还能云淡风轻地听着。
但听到关潜说那小孩子,却不由怦然心跳,呼吸隐隐急促。
与此同时,腹内那孩子似乎隐约有所感知,竟好像不安地动了动。
西闲忙调整呼吸,让自己停止乱想。
此刻关潜向着那两只鸟儿吹了一声唿哨,引得鸟儿们上蹿下跳。关潜笑道:“假如只有一份食水,娘娘觉着,他们两个会不会先拼斗的你死我活。”
西闲望着这少年清秀的脸庞:“子非鱼。我不知道。”
关潜回头望着她,四目相对,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关潜才一笑:“好了,不说煞风景的话了。”
很好,西闲的手暗暗抬起在腹部抚过,也并不想再跟他说这个话题。
于是道:“小公爷,方才你提起的二夫人,你可想好如何处理此事了?”
关潜问道:“是了,没请教娘娘可有良策?”
西闲望着少年的脸,心中竟有几分不安,有一种直觉告诉她,不该再跟关潜说下去。
可是……西闲道:“最好的法子当然是什么也不做,等王爷回来自行处置就是了。”
牵扯到太子,已不是他们能做主的,关潜大可不必掺和进这件事里。
“这倒是个法子,”关潜道:“可……恐怕已经晚了。”
西闲皱眉:“什么?”
关潜平静地对西闲说道:“在我来的时候,下人向我禀告,说是二夫人已经在秋千院自缢身亡了。”
张夫人……死了?!
西闲双眸微睁,心湖动荡,有一瞬间的窒息。
目光一碰,关潜继续点头叹道:“我想,大概是二夫人终于醒悟了,她自惭所为,觉着没有脸再面对王爷跟众位夫人,娘娘,所以……”
“是、是你……”西闲不能相信。
她知道自己不该点破,但是就算她知道从高门大户里走出来的少年,未必会是一张白纸,可却也难以面对……小公爷竟能在一瞬间黑成这样。
明明张素华先前跟他求情,不惜表明跟太子有关,还以为关潜会放她一条生路。
没想到一转头的功夫,人已经没了。
面对西闲的问话,关潜不再狡辩,也没有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言辞。
他默默地看了西闲半晌,才说:“舅母,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她对舅舅说了什么。”
张素华跟镇北王所说的那些有关瑛姬跟西闲的话,王妃没有提,关潜自然也不会说,因为太敏感了。
关潜道:“假如你在场,你就会知道,那个女人是疯了的,她喜欢舅舅,所以憎恨抢走舅舅宠爱的瑛姬,不惜用那样的手段除掉瑛姬。但现在舅舅的心已经不在瑛姬身上了。”
“小公爷。”西闲想拦住他。
关潜却并没有停下来:“她知道舅舅喜欢的是你,只要她还活着,她不会恨王妃,也不会恨柳姬她们,她只会恨你。”
张素华会不择手段对付西闲,虽然西闲跟她无冤无仇,但只凭赵宗冕的心在西闲这里,她就已经是死罪。
这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是一个道理。
虽然西闲觉着简直荒谬,在她看来,像是镇北王那种男人,他的心从不会属于任何一个人。
早在以前在京城还素未谋面的时候她就已经笃定,这念头直到现在仍然鲜明而倔强。
但是有些偏执的人是无法理喻的。
西闲知道,关潜也知道,西闲缺乏对付这种人的经验,关潜却并不陌生,而且更杀伐决断。
就在做出那决定的时候,关潜又想起那夜,赵宗冕冷绝无情的脸色,镇北王讥讽张素华的那一刻,他知不知道,这个被他嗤之以鼻的女人是太子身边的人?
假如他明明知道,却仍是不动声色地让张夫人留在身边,欢天喜地宠了这么多年,他是怎么做到的?
关潜认为自己该重新审视这位“小舅舅”。
西闲却顾不得去想这些,她突然觉得腹痛。
第42章
关潜立刻发现西闲脸色不对:“你怎么了?”还要再问, 就见西闲双手护着腹部, 微微躬身, 关潜瞬间心惊, 忙上前一步将她扶住:“来人,快传太医!”
外间杞子等冲进来看了眼,忙又跑出去请太医,西闲忍着疼:“不碍事, 不要慌张,悄悄的去, 别惊动王妃。”
话虽如此, 在陈太医来诊脉后, 王妃便扶着侍女的手来了,脸色微微蜡黄。
西闲才要起身, 就给关潜拦下了,王妃也顺势在床边坐了, 道:“怎么听着传太医,是怎么了?”
这会儿陈太医立在旁边,垂手说道:“回娘娘, 是动了胎气, 不过……不怎么要紧。”
“好好的怎么会动了胎气?”吴王妃拧眉,不悦地问。
“这……”陈太医先前虽不在跟前, 但毕竟医术高明, 谨慎回答道:“请娘娘恕罪, 有身孕的人最忌大喜大悲, 而侧妃娘娘的身体本就有些孱弱,幸而性情和顺平宁,今日,也许是有什么事惹动了娘娘心绪……”
王妃一怔,转头看向西闲:“妹妹,太医说的可对?莫非是有什么事?”
西闲还未做声,关潜道:“这是我的不是了。原本是我一时嘴快,把二夫人自缢的事告诉了娘娘。”
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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