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方宁告诉陈婉琴她要去睡了。
陈婉琴是燕城航空大学计算机系的教授,第二天上午还有课。她给女儿在案头放了杯温水后,也回房间早早躺下。
过了一个多小时,就连书房都不再有方行健敲击键盘的声音传来。
方宁却依然没有睡着。
她躺在方继亭的床上辗转反侧,淡蓝色的棉质床单被压出一条条皱纹。
她伸手从床的另一侧取过方继亭的枕头,抱在胸前,把头埋进去,鼻翼一动一动地嗅着枕头的气味。
可是却什么也没有。
方继亭将近一个月没回家,就连枕套上洗衣液的味道也早散了个干净。
房间里哪里都没有他的气味,只有靠近书柜的时候能闻到一点油墨的香气。方继亭或许是因为成日泡在书堆里的缘故,身上也沾染了一点像是书香的味道,衬得他如同古时的君子一般清正雅致。只是这香味极淡,淡到几乎抓不住,让人以为是幻觉。
除此之外,方继亭的身上就再没什么别的味道了。
他没有喷香水的习惯,也很少流汗。
方宁睁开眼睛,巡视着方继亭房间里的陈设。
在眼睛适应黑暗以后,床对面那巨大的,六扇门的雕花松木书柜,天花板上简朴的圆白小灯……一切的一切,都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它们如同沉默的证人,静静地守候着少女不可为人道的心思。
是的,除了它们之外,再不会有人知道了。
内心天人交战,几个小时前和方继亭在电话中的对话开始在她的脑海中不断播放。
“有什么不能碰的东西吗?”
“没有。”
既然没有的话,她看一看也没关系的吧?
不会有人喜欢别人随便翻自己的东西,她也深觉起了这种心思的自己阴暗而卑鄙。
可是她实在太想他了。
她已经叁年没怎么踏进过方继亭的房间了。倒也说不上刻意回避,只是方继亭自从上大学之后,在家里待的时间便急剧缩短。频繁的时候两周回次家,忙起来就一两个月。再加上她自从察觉到自己的心思之后,就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就不再像小时候那么亲近。
起身下地时,她想起了班主任考前动员时半开玩笑的俏皮话儿。
“……高考最重要的其实是运气,也就是你们平时说的‘人品’。‘人品’是要攒的,所以回去这几天多做点好事,比如扶老人过马路之类的……“
照这样说,她现在打算做的,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事。
可即使真的会因此损失掉所谓“人品“,她也不在乎了。
方宁按亮台灯,迅速调到最暗的一档,又用枕巾在灯罩外又盖了一层,让光亮不至于通过门缝泄到屋外去。
然后她就着黯淡的一星光亮放肆打量起方继亭的房间来。
是昏暗和密闭赋予她这种放肆。
总体陈设和几年前相比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书柜被塞得愈发满了。
先前多是散文杂文,还有通史一类的。如今专业相关的书籍占据了半壁江山。
方继亭本科时的研究方向是南北朝的社会与文化思想,那些新添的专业书籍也大多与此相关,譬如《北朝社会的考古学观察》、《中古佛教僧官制度和社会生活》,此外还有《庾子山集》、《徐孝穆集》等文学选集。
她捡一本翻开,见“洞房花烛明,燕余双舞轻”,掀几页,又见“燃香郁金屋,吹管凤凰台”,随意读了几句,失去兴趣,便将书插回原处。
她先前倒是不知道,方继亭竟也会喜欢读这些轻放流荡、靡丽绮艳的东西。
转念一想,她确实对他所热爱的专业知之甚少。
她平时虽喜欢读书,却都是些小说和诗歌,尤其日本文学读得多些,历史书除了课本之外基本没碰过什么别的。
考古就更是一窍不通。在方继亭突然选择保研考古学院之前,她甚至以为这个专业就是合法盗墓。
说起来,方继亭到底是怎么走上这条道路的呢?
他选这个专业,全家人都觉得很突然。父母从小就送他去奥数班,后来又学了数学和物理竞赛,也一直读的是理科试验班。爸爸甚至早早就教了他一些编程思想,以为他会如同他的名字一样,“继承门庭”去学计算机。
再不济的话,学些金融经济也是可以的。总不该是史学这样文气又不怎么赚钱的行当。一个男孩子,去学这个能干嘛呢?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他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可他却对此事尤为坚持,在一番有理有据的论述,让父母明白他的决定清醒而深思熟虑之后,也就由他去了。
在方宁的印象里,那几乎是哥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表现出对某种事物的执着与在意。
这种在意甚至让她有些嫉妒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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