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心内再不情愿,婚事还是如期而临,楚瑜只好打起精神面对。她倒是很想像戏文里那些勇敢的小姐一样一走了之,可真要动手时又不敢了——朱十三这样十恶不赦又口蜜腹剑的人物,一旦知晓她逃跑,必然不会放过她的父母家人。
末了楚瑜只能选择承担。
成婚前夕,楚老太太将何氏叫去悉心“指点”了一番,何氏回来后气得半死,原来楚老太太非但不抗拒这门亲事,还让她劝说楚瑜牢牢把持朱府家业,若能趁机填补娘家些许,也算朱十三这做女婿的一片孝心。
何氏心内老大不高兴,虽不敢同老太太犟嘴,回来却对着女儿大吐苦水。她出身官宦世家,家底虽然没落了,也还有几分傲气在,之所以嫁给这不上不下的楚家三老爷,纯粹是看中国公府的清名,谁知因为一个外人的搅和,她对于婆家的美好印象都幻灭了。
何氏自己不看重财帛,同样亦这般教导女儿,因此楚瑜心里一直都是嫌铜臭气的,但今日她听了何氏的话却没太大感触。这几个月走亲访友,楚瑜渐渐已感到世风日下,多少世家贵族外表光鲜,内里其实过得窘迫不堪,反倒是朱十三这等人步步高升,过得滋润无比。
若月老一定要选择将她配给那人,楚瑜也只好认了,尽管心里暗暗鄙视,这老头子怕是瞎了眼,她和朱墨明明是天底下最不搭调的一对。
嫁妆箱子是早就备好了的,何氏却在要带去朱府的人手上犯了愁,她瞅着女儿道:“盼春望秋她们两个都还太小,自己都半通不通的,不然还是让李嬷嬷随你过去,若有哪里不懂的,也好帮你镇住场子。”
楚瑜笑了笑,摇头道:“算了吧,李嬷嬷伺候您惯了,只怕您离了她反倒不安生,况且朱十三纳我入门,哪里会认真让我管家,只怕也是当个摆设罢了。”
她一双剪水双瞳里露出凄凉之色,这一场不安的婚事,似乎让她心智成熟了许多。
何氏望着女儿稚气秀美的容颜,后悔不曾早早教她管家之事,原想着她年纪尚小,可以再缓个两年,等她几个姊姊都出嫁了不迟,谁知凭空生出这场祸事,眼下临时抱佛脚也来不及了。
兴许楚瑜所说亦是有道理的,那朱十三一个独身汉子,府里定有人替他操持家当,未必瞧得上这位新过门的夫人,倒不如静观其变再做处置。
只是这件事想想总憋屈得慌,何氏叹道:“若你哥哥在倒好了,他性子刚强,断不能容人欺负你去。”
何氏的独子楚蒙去年刚被送去西北军营,因他不好读书,何氏才想让他在武事上多加历练。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得男人有胆子出头。
楚瑜揉着一片绣花衣角,默默说道:“这天底下又不是光凭拳头说话,哥哥性如烈火,若触怒那人反倒不美。”
朱十三光看外表亦是翩翩佳公子,满京城的人还不是怕他怕得要命,可见以貌鉴人是不可取的——楚瑜想到自己初见那人时生出的些许好感,只觉得自己瞎了眼。
何氏何尝不知道无用,她也只能嘴上说说罢了,勉强露出一副喜容,她将女儿拉入怀里,“行了,别提这些不快活的事了,明日是你出嫁的正日子,凭它是喜是忧,人一辈子也只有这么一次,可别糟蹋了,再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总归是国公府的嫡孙女,凭他朱十三如何势派,总得顾虑几分。若你受了委屈,娘总得为你出头的。”
楚瑜抱着娘亲的腰身,哽咽得泪流不断,尽管未来一片昏暗,至少她还有真心待她好的家人,这一点,朱十三再怎么也比不过的——这无父无母的乞儿,活该没人爱他。
*
因成婚那日楚瑜的气色不是上佳,喜娘在她两颊涂了厚厚的胭脂,看上去活像红扑扑的猴屁股,倒把一个天生丽质的美娇娘弄得有几分滑稽。楚瑜也没心情叱责她,只恹恹的跟着媒婆上了花轿。
哭嫁是例来的习俗,但凡新嫁娘在去往婆家之前,总得先和家中的亲人哀哀告别一番。楚瑜亦是如此,但她又不同些,她今日的眼泪格外长久,像断了线的珠子,绵绵不断落到地上。
何氏亦觉得心酸,握着女儿的手牢牢不放,末了还是楚老太太等得不耐烦,硬生生将那只手腕掰开,让媒婆半推半抱的将楚瑜送上花轿。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楚瑜上了花轿,眼泪渐渐便收住了,或许是方才的情绪宣泄完毕,现在她没有离别家中的哀愁,有的只是对朱十三这恶霸的痛恨。
满街里锣鼓吵得震天响,送嫁的队伍十分热闹。楚家的亲戚也没这么多,何况并没有全来——朱十三纵然财多势大,毕竟根基菲薄,在这藏龙卧虎的京城算不得出色,而楚瑜毕竟有个国公府小姐的名头,当然称不上高嫁。何况朱十三的名声很不好听,若太过巴结了,倒跟上赶着卖女儿似的,因此她们宁愿避着点嫌疑。
楚瑜猜着长街上这些吆喝的人物多半是朱十三命人雇来的,反正他有许多臭钱,不摆阔反而对不起他的身份。只是他这种行为令楚瑜更觉恼火,楚瑜本就嫌这婚事丢人现眼,巴不得一乘小轿将她抬过去算了,谁知却是这样不堪的热闹,她听着聒噪不断的鞭炮声,只觉得羞耻极了。
朱府离楚家隔着一段不小的距离,楚瑜晕晕倒倒坐在轿中,猜测马背上的朱十三该是何等形容。因她有意赌气的缘故,适才朱十三亲自过来迎她,她也正眼没瞧他一下,但朱十三这人惯来没皮没脸,应该不会觉得羞辱,反倒还十分得意呢。
至少从今日之后,她便是他的人了。
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楚瑜也没觉得饿,只是不怎么有精神,喜娘搀她下花轿时亦是足下虚软,幸好不曾跌跤。
朱十三没有父母双亲,因此这拜堂的程序十分俭省,草草拜了一拜后,楚瑜便由众人扶着送入洞房了。
新房里静悄悄的,她已与外头的喧嚣隔开。朱墨还得应酬宾客,一时半刻估计不会进来,楚瑜有时间好好思量,等会该如何应付这位新上任的夫婿。
她决定不给朱十三好脸色瞧,他那样欺负她,还指望她笑脸相迎么?可是,可是……万一到了那一步该怎么办?每个女人总得经历那档子事的,成亲的前晚,何氏和李嬷嬷也都半吐半露的教了她一些必备的知识,楚瑜听虽然听懂了,心理上却没办法接受,她嫁给朱十三已经够委屈了,难道还任由他霸占自己的身子么?
但万一朱十三用强的怎么办?她一个弱女子,肯定是敌不过他的。想到此处,楚瑜又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该先吃点东西,总好过现在全无力气,但是话说回来,她就算饱食之后也未必是那人的敌手,朱十三看着虽不是健壮的那一型,身量却也十分高大,她哥哥出面都未必打得过呢。
这样胡思乱想之后,楚瑜终于下定决心:总之她不要让朱十三得逞。哪怕是踢他,咬他,甚至废了他的命根子,楚瑜也决不让他动自己一根毫毛。至于事后他如何暴怒,楚瑜反正已豁出这条命去,也不怕他追究了。
她经过这样周密的筹划,心里稍稍安定下来,但是等了许久也不见朱十三进门。外头的喧声笑语渐渐淡去,想必宾客们已开始离席,朱十三还有什么可忙的?
这人口口声声说要娶她,其实也不怎么上心嘛。楚瑜嘀咕着,困意渐渐上来,在龙凤烛台明灭不定的光晕里,她终于仰头睡去。
第5章
已经夜半时分,守在房门外的盼春望秋两人渐渐打起盹来,上下眼皮跟打架似的,牙签都支不住。正要靠着墙歇一歇,还是盼春警醒,看到一个身穿大红喜袍的男子向这边过来,忙推了推身旁同伴。
二人齐齐向朱墨屈膝,“姑爷。”
望秋余光瞥见,心跳险险漏了一拍,没想到这位新姑爷穿红色原是这等好看,先前只在楚府里见过一面,他身着月白袍服,虽然清俊,也和一般的公子哥儿并无二致。如今灯影烛光里瞧来,见他眉锋似墨,面如冠玉,神情也意外的温柔和悦,让人险险不能自持。
两人定一定神,总算忍住没有多看。
朱墨轻声问道:“夫人在房里么?”
“小姐……她今日太累,已经歇下了。”盼春犹豫要不要将楚瑜叫醒,姑爷已经来了,若不起身相迎,恐怕当她们楚家失礼。
朱墨一瞬间察知她的疑虑,摆手道:“不必了,我自进去看看。”
他推门进去,就看到楚瑜裹着一幅红绫被子端端正正躺着,连衣裳都未解开,两臂还紧紧抱在胸前,似乎生怕有人对她动手动脚。
还以为她多大胆子呢,原来也是怕的。朱墨替她将被角往上拉了拉,免得受凉。
儿臂粗的红烛仍未熄灭,照得内室里亮堂堂。朱墨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女子熟睡中的面容,白如玉,皑如雪,这样精心雕琢出的一张面庞,不知摸上去会是何等的滑腻动人,会不会如嫩豆腐一般。
朱墨勉强才按捺下手上的异动,他不敢吵醒她。好不容易将人娶到手,不能轻易就将她吓跑了,慢慢来,不用急,反正他有的是时间,总有一日,会让她心甘情愿做他朱墨的夫人。
朱墨款款露出一个温柔笑意,可惜睡梦中的楚瑜什么也瞧不见。她以往睡觉是很规矩的,但今夜不知怎么搞的,居然吧唧起嘴来,朱红涂泽的小嘴一张一合的动着,仿佛在品尝什么难得的美味。
是饿了吧?听说从今早起就没怎么吃东西,难为她还睡得着。朱墨小心翼翼的伸出一根食指,递到楚瑜唇边,想试探其反应,楚瑜先是吮了吮,继而便重重咬了一口,仿佛那是一块耐嚼的萝卜干。
朱墨吃痛缩回手,就看到指腹出现两排红彤彤的牙印,他也没生气,只对着烛光细看了看,见那齿印细得跟米粒似的,上头仿佛还残有女子潮润的气息。
这是真饿狠了,连咬人都没力气。朱墨笑了笑,将楚瑜鬓边一抹凌乱青丝拨到枕后去,这才起身离开。
楚瑜次早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了,明媚的太阳光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她用胳膊挡在眉间,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神情依旧迷惘,原想着眯一眯就行了,没想到会睡这么长。
想到此处,她忙低头看了看,还好,衣带都是整齐的,可见昨夜朱十三并没碰她,不对,他昨夜来过吗?
楚瑜根本毫无印象。
盼春望秋两人进来伺候她梳洗时,楚瑜便问起此事。
两人对视一眼,低头道:“姑爷昨夜留宿书房,并没有过来。”这是朱墨命令她们隐瞒的,虽说楚瑜是她们的正头小姐,但毕竟朱墨才是这府邸的掌家人,她们怎敢违抗呢?
楚瑜并未察觉两人的心虚,只在心底微妙的浮起一抹不悦:这朱十三可真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先前对她那样热络,如今才第一天过门就各种冷落无视,连洞房都不肯过来,楚瑜不禁有些自尊心受损的挫败感。
当然,往好了想也不算坏事。朱十三冷落她,她求之不得呢,最好一辈子别来招惹她最好。
漱了口,匀过面,楚瑜才淡淡问道:“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新嫁娘睡得太迟是会被人笑话的。
盼春提醒道:“小姐您忘了,您可不用给翁姑奉茶。”
倒也是,别人家的媳妇起早贪黑,只因要给公婆请安,楚瑜则完全免除了这种烦恼。她心内隐隐窃喜,但还是假作正经的问道:“姑爷呢?”
就算不用侍奉翁姑,朱十三是她夫婿,名义上的礼数总不能少。
望秋嘴快说道:“姑爷五更起便上朝去了,特意嘱咐咱们别吵醒小姐呢!”
楚瑜眼角抽了抽,她没想到朱十三还是个勤勉的臣子,倒比得她成了个懒婆娘了。想想也是,凭他朱十三怎样内藏奸姣,在皇帝面前总还是本本分分的,否则旁人也容不下他。
楚瑜想了想,又问道:“那姑爷可有说何时回来?”
两人面面相觑答不上来,她们也是初来府邸,压根还未摸清朱大人的日常作息。
要是朱墨迟迟不归,或者陪他哪帮狐朋狗友到外头作乐,那她岂不是得一直饿肚子?楚瑜已感到腹中咕咕叫起来了,勉强维持住脸色不变,让盼春到厨下问问,可有什么东西好垫垫肚子。
宁当饱死鬼,不做饿死鬼。就算要面对朱十三,也得先补充点体力才成。
幸好厨下已备好了鸭子肉粥,楚瑜闻见那清淡生津的香气时,心里不禁有些喜孜孜的。她喜欢吃鸭子,清蒸鸭,油煎鸭,四喜鸭子,八宝鸭子,她都喜欢,没想到这朱府的饮食居然很和她口味。
美美的用完一顿早膳,盼春倒了杯清茶供她漱口,趁便问道:“南嬷嬷她们已在廊下等候多时了,小姐可要接见她们?”
方才喝粥时楚瑜已听她说了大概,原来朱府的确有一位实际意义上的管家人,便是这掌管后宅的南嬷嬷,多亏有她的打理,朱府事务才能条理分明,井然有序。
楚瑜略一沉吟,就让盼春扶她去大厅,准备在厅中接见这些人物。
南嬷嬷是个有年纪的妇人,满头银丝交错,周身的气度却端庄可敬,见楚瑜冉冉过来,便领着众仆向这位新夫人施礼。
楚瑜忙将她搀起,满面笑容的道:“嬷嬷何必多礼,我初来乍到,还得您多指点才是。”
她听闻南嬷嬷本是宫里出来,机缘巧合才做了朱府的管事,自是不敢轻忽大意。
南嬷嬷见她这样热情,忙露出一脸谦虚笑容,“夫人太客气了。”
她暗暗打量着,见新夫人果然生得美貌,性子居然也不坏。先前听说朱墨要迎楚家六小姐过门,南嬷嬷可着实捏了一把汗,恐怕是个气质骄横的主母,如今反倒放心了。
楚瑜一面同南嬷嬷敷衍着,一面略带好奇的向后方离去,只见这群丫鬟小厮的相貌多参差不齐,可见朱墨并非十分重色之人,只是其中有一个格外引起楚瑜的注意:那是个身穿青缎背心的丫头,身形十分窈窕。
楚瑜望着她的时候,那丫头也正抬起头,一张妖妖调调的芙蓉面,唇不点而红,而在她那双水汪汪的杏子眼中,居然有几分敌意和戒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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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楚瑜原以为是自己多心了,但就在她望过去时,那丫头敏捷的垂下眼帘,反倒让楚瑜生出几分怀疑:若心思坦荡,何惧于与她对视。
初来乍到,楚瑜对朱府的一切都是生疏的,遑论这些繁杂人物,只这丫头的姿容格外出众,楚瑜才多留心几分。她在国公府就没见过这样的,楚家的规矩大,爷们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她父亲楚镇连个中人之姿的妾室也没有,更别提这等美貌招祸的丫头。
朱十三倒是个有艳福的,还真以为他是个痴情种子呢。楚瑜颦了颦眉,将心底那抹不快掩去。反正她也不是真心嫁给朱十三,他宠幸谁,招惹谁,都不干她的事。
简单点完花名册,楚瑜便让众人各自散去,独独留下南嬷嬷说话。
南嬷嬷还以为她借机敲打,主动提起交出府中权柄,谁知楚瑜却笑盈盈的道:“还是别费事了,我年纪轻,连府中的人都还没认全呢,就由嬷嬷您先管着吧。”
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管家这行还是新手,总得先学一段日子,若急着揽权,等于是自讨苦吃,若做得不好落人话柄,朱墨这贼厮又该耻笑她了。
不知怎的,她别的事情都很能忍受,独独不能让这出身卑微的小人瞧不起。
南嬷嬷还以为她假意推诿,直至再三劝过几遍,楚瑜仍不改初衷,她这才欣然接纳。
快到六月,天气已渐渐燥热,楚瑜和这老婆子磨了半天太极,好不容易送走她,已经出了一背心的汗,便让盼春倒杯冷茶来,顺便替她更衣。
换好衣裳,被她派去打探消息的望秋也回来了,贴在她耳畔轻轻说了几句,“……那丫头名叫玲珑,据闻是林尚书赏的,原说是作妾,不知怎的朱大人倒没纳她,只留她在府里做了个丫鬟。那玲珑丫头自恃美貌,心气儿高着呢,先前听说小姐你要进府,背地里没少埋怨。”
楚瑜不动声色,望秋所说和她猜测的差不离多少,只是她没想到朱墨连个妾室或通房的名分也没给此人,可见这男人的心要是狠起来,也真真无情到底——她当然不会以为朱墨是柳下惠那等正人君子,身旁放着个绝色丫头却心如止水。
罢了,一个奴仆而已,她还不怎么放在心上,就算朱墨再纳几房妻妾,她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何必呢?眼下要紧的是如何避免沾污这贼子的污浊臭气,同房是不可能的,她根本不会许他近身——想到这里,楚瑜又有些庆幸她嫁的是个孤儿,免于公婆施压,不然她就算有十分魄力,也逃不脱舆论制裁。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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