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胸口里热热的,涨满了许多难以名状的情绪,她并不想哭,可不哭似乎就憋得难受。
她拿起笔,摊开日记本,在很久以前“真的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下面一行写:
“蒋峤西亲我了。2006年11月1日。”
*
辛婷婷从南校区打来电话,说她中午在南校食堂听见有女生在骂林其乐,骂得好凶,许多人都听见了。
“你还瞒我,你还说你以前和蒋峤西没有早恋,你一回去他就开始追你了,天天接水,还翘课,现在南校都知道了,”辛婷婷的语气兴奋极了,“我今天晚自习还听你以前寝室的人讲,岑小蔓在本校厕所里狂哭,是不是就是被你弄哭的啊?”
林其乐解释道:“我、我不认识岑小蔓——”
突然手机一震,林其乐拿下来一看,是新短消息,来自蒋峤西。
“冯乐天给我打电话,他是不是喜欢你啊。”蒋峤西问。
林其乐说,他是我南校同学。
蒋峤西说,你怎么跟他熟的。
林其乐说,在南校的时候,只有冯班长和我说话,有时候我们一起去食堂,其实也不是很熟,他人很好的。
蒋峤西问,什么叫只有他。
林其乐没有回复。
蒋峤西说,你明天跟我来小白楼食堂吃饭吗。
这是十一月初时候的事。林其乐印象里的秋天,慢慢从群山的黄昏剪影,南校区的夕阳凋敝,变成了小白楼遮天的银杏树,变成蒋峤西转身看她时的一双眼睛。起初她不敢去,蔡方元跟她一起去小白楼吃饭,慢慢的杜尚也来了,有一天,余樵和几个校队的男生听杜尚说这里的鸡腿饭倍儿好吃,倍儿香,一大帮子人都禁不住诱惑。余樵大剌剌来了:“小学两年同桌,这饭不蹭合适吗?”
蒋峤西就一张饭卡,来的人越来越多,没吃几天就空了。他去充钱,到食堂一刷余额,两千多块,把打饭师傅都震惊了。
蔡方元拿着十双筷子说:“你这饭卡够继承给下一代了。”
来小白楼吃饭的大都是竞赛生,还有一些年轻老师爱往这儿跑。蒋峤西过去总一个人吃饭,要么就和费林格、岑小蔓一桌,他很安静,不说话,时不时有同学、学弟学妹拿着书来问他题目,他身边才显得热闹点。
现在,蒋峤西身边就实在太热闹了,全是人。余樵和杜尚聊天,聊着聊着一句群山方言突然冒出来了,校队几个人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蒋峤西在旁边突然接上一句,还居然接对了。
“樱桃。”蒋峤西在这热闹中说。
“嗯?”
“我想吃娟子阿姨做的枣面馒头。”蒋峤西偏过头,他好像很高兴,轻声讲。
林樱桃看他的脸。过去,林樱桃只在爸爸喝了一点小酒时才见过这样近似微醺的情态。可蒋峤西并没有喝酒。
“好啊,我回去和我妈妈说。”
到了第二天中午,林樱桃拿了她妈妈蒸的枣面馒头来,装在一个饭盒里,全桌的人一起分。她说:“是甜的!”蒋峤西手指上有洗不掉的钢笔墨水,他一边给身边站着的一个姓齐的学弟讲题,一边接过半个馒头这么干吃。
食堂门口突然有人叫道:“峤西!”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一桌,忽然之间静了。
林樱桃抬起头,她发现蒋峤西的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食堂门口,旁边还有学校的教务处主任,以及负责高二的几位老师。
蒋峤西坐在消失的笑声中,膝盖上摊开着学弟的书,手里还拿着学弟的笔,还有刚吃了几口的枣面馒头。他注视着自己的母亲,却一动不动,好似没听到她的话似的。
梁虹飞朝他们一桌看了看:“那位同学,你就是林其乐?”
林樱桃一惊,只听蒋峤西忽然从她身边站起来了。蒋峤西长得高,坐的椅子往后推,很刺耳的一声。蒋峤西一声不吭地绕过余樵他们一群人,走出去了,没有一丝一毫异议。
林樱桃下午上课时回过头,发现蒋峤西的座位一直是空的,没有人回来。放学的时候,她想了想,把中午剩下的一个没人吃过的枣面馒头小心放进饭盒里。蔡方元说他要去蒋峤西抽屉里借笔记,趁机把这个饭盒塞进里面去了。
*
杜尚以前特别心疼他妈妈,活脱脱一个大孝子。现在给远在娘家的妈妈打电话,语气里也难免多了几丝不耐烦:“妈,你不用管我了!我都多大了!我知道了!”
余樵过生日。林樱桃在他家厨房帮余阿姨摘蒜苔。余阿姨说:“男孩子长大了啊,就要自尊心了,不愿意被管,被说了,都要面子。”她说着,回头看了看门外的杜尚,发出一声不知是失落,还是好笑的慨叹。
林樱桃把摘好的蒜苔放进小筐子里:“可是他们还要余阿姨给他们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
“可不是吗!”余阿姨切着里脊肉,“明明什么都不会干,还是我们樱桃体贴,知道来给阿姨摘个蒜苔。”
这时从厨房门外挤进个人来,林樱桃没回头,从那个高度就感觉是余樵进来了。余樵从她们身后挤进来。
“妈,”余樵打开上头的柜子,边找边不耐烦道,“我那罐咖啡呢?”
“都要吃饭了你喝什么咖啡啊,”余妈妈把待炸的酥肉搅和好了,手在围裙上一擦,“别乱翻了别乱翻了,我给你找!”
余樵走出来了,他经过林樱桃身边,从她肩膀后面伸头看了一眼。“又是蒜苔。”他嫌弃道。
余妈妈说:“还不是你爸啊,非要吃!”
咖啡找出来了。余樵走了,外面热闹腾腾,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林樱桃把最后几根蒜苔摘完了,余妈妈说:“樱桃快洗洗手,出去找他们玩吧。”
厨房小,人和人怎么走都紧挨着。林樱桃走出厨房,看到余班长正在墙边喂缸里的小乌龟。杜尚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个毛笔,伸到咖啡瓶子里沾,正在拆开了的余樵的十七岁生日蛋糕上涂画。
秦野云趴在旁边撑着脸看,突然嫌弃道:“你画错了!这是足球儿!”
杜尚接着就被余樵推到一边儿去了。杜尚后知后觉:“啊?篮球长什么样儿?”
蔡方元在余樵屋里玩电脑,在里头摔鼠标:“余樵你这电脑该杀杀毒了啊!”
小表弟余锦在旁边奶声奶气道:“昨天刚刚杀过了。”
蔡方元喊道:“余樵!我介绍你一个新网站,你赶紧的,赶紧进来!”
余樵懒得进去了:“兄弟,我弟还小,你能不能别老拿我家电脑上黄网。”
蔡方元说:“我靠,给你庆祝生日,你到底来不来!”
林樱桃听到余阿姨从身后说:“樱桃啊!你再进来帮我个忙——”
林樱桃进厨房里,看到余阿姨递过来一个不锈钢笼屉:“把你妈妈做的枣面馒头拿出来,放到里面咱们热一下再吃。”
不知是不是因为厨房里热,蒸汽多,林樱桃低头把枣面馒头一个个码放在笼屉里,她忽然眼眶一热,眼泪都快要落下来了。
林樱桃拿手背蹭了一下眼,她拿碗接水,倒进锅里,然后把笼屉放上去,扣上锅盖。余妈妈从旁边感慨道:“樱桃怎么这么会,这都不用教啊?”
林樱桃对她咧嘴一笑:“我在家帮我妈妈热过!”
“哎,闺女,能嫁到我们家来该多好……”余妈妈说。
林樱桃走出厨房去了,她拽下撸起来的袖口,经过杜尚和余樵他们身边,转身进了更安静些的阳台。
她蹲在一盆盆花与洗衣机之间,一个人,拿手机给蒋峤西打了个电话。
却还是没有人接。
深夜,福州长乐国际机场。
机场一楼大厅,冬令营组委会的接待站还有不少工作人员值守着。来来往往的旅人中,时不时就有从全国各地过来参赛的学生。他们在家长、老师的陪伴下提了行李,乘车前往营地。
蒋峤西走下飞机,他背着书包,身边再没别的行李了。他走出了通道,先抬起头,瞧了一眼机场外那一排排地灯,从他脚下,一直延伸到天边。
走下楼梯的时候,他拿出手机,打开了。
“樱桃?”他问。
“你能接电话了?”林樱桃说。
“我到福州了。”蒋峤西突然说。
“福州?”林樱桃问。
蒋峤西走向了冬令营组委会的接待站,他把自己的证件拿出来,交给对方老师,然后单手捡起笔来,在一张表格上签字。他对手机里:“过几天我就回学校了。”
“你在那个冬令营了吗?”林樱桃问。
“嗯,”蒋峤西说,“就快结束了。”
他声音轻的,并没有带着什么感情,异常平静。
林樱桃没听懂。考试还没开始,什么叫“快结束了”。
“你在干什么。”蒋峤西问。
“我在余樵家,”林樱桃说,隔着阳台的门,能听到客厅里大家已经聚在蛋糕边了,林樱桃说,“我们在陪他过生日。”
蒋峤西咽了一下喉咙,在电话里也能清晰听到。
“樱桃,”他说,“明年你能给我过生日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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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注释:
*中国数学奥林匹克暨第22届全国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冬令营实际于2007年1月25日,在浙江省温州中学举行。因涉及到现实中的奖项名次,文中对比赛各方面均进行了虚构。
第38章
蒋峤西坐在冬令营驻地学校的报告厅里,心不在焉地听演讲。
校长、领导、专家轮番上台讲话,讲了快一个钟头了。台下坐着全国各省市选出来的三百多名学生。蒋峤西听见走廊上有人小声喊:“学长!蒋峤西学长!”
来人是本省领队老师的儿子,姓齐。他也是蒋峤西在实验高中竞赛班的高一学弟,这次是跟着他爸爸过来感受冬令营气氛的。
他一路钻过来了,到蒋峤西身边的座位上坐下,他小声问:“蒋学长,我们昨天没接到你,你几点来的啊?”
演讲结束了。齐学弟连忙鼓起掌来,他年纪小,有给大人们捧场的天性。
紧接着文艺汇演开始了。
舞蹈,小品,诗朗诵,完了又是舞蹈,是一轮又一轮的民族舞。蒋峤西坐在台下,瞧着一群群的女生上台去,裙摆翻飞,笑容妍丽。女生到底是和男生不同的,无论是身材曲线,还是一颦一笑,哪怕是回头望向他的一个神态。
蒋峤西不知怎么,想起林樱桃来了。
林樱桃小的时候,个子不高,长了一双樱桃似的大眼睛,叫人总想留意她的眼神,留意她柔软的发尾。无论是吃吃傻笑,还是号啕大哭,给蒋峤西留下印象最深的,永远是林樱桃无忧无虑的表情。
可当再见面的时候,林樱桃长大了,她的身体就像探出的花蕊,在花瓣的呵护下抽得越发长了。
蒋峤西在她身后,总忍不住想去观察她,观察她新生的腰线,观察她衬衣前面隆起的丰盈的弧度,她的腿抽长了,脚踝是纤细的,每次出现在裙摆下面,就让人无法再专心注意她的眼睛和神态了。这似乎是多少数学模型都无法还原出的奇妙变化。
“蒋学长,”学弟在旁边偷偷指道,“那个跳孔雀舞的漂亮姐姐在看你!”
蒋峤西从座位上站起来,十分不解风情的样子。表演结束,数学天才们开始依次退场。同省队的同学在出口处叫他:“蒋学神,看完考场一起去吃饭吧!”
齐学弟挤在旁边问:“学长,你紧张吗。”
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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