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趴在窗前,望着院中的雨景,也在想着自己的亲事。
她被叫去见了叶夫人。叶夫人看到她,喜欢极了,拉着她的手连连夸赞。临走前和周老太君和范夫人约定,端午那天,几家一起去春风楼蒋家定好的包间赏龙舟赛。
瑟瑟明白,这是有意结亲,让两家长辈相看的意思了。
可这件事前世并没有出现过。
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不同,心中不免有几分忐忑。
抱月从外屋进来,将青铜烛台上的烛火点燃,原本昏暗的室内顿时光亮起来,轻声问道:“二娘子,萧大人送来的东西您要不要看看?”
瑟瑟回过神,白天萧思睿赐的那个沉甸甸的匣子,因为去见叶夫人,她还没来得及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她点点头,抱月将萧思睿赏给瑟瑟的匣子抱到黑漆刻花圆桌上。
瑟瑟走过去打开匣子,眼前顿时金灿灿的一片,主仆俩一时都惊呆了。
萧思睿竟送来满满一匣子的金豆子。
瑟瑟顿时想起那回,她当着他的面,用金豆子来帮燕骏还债时他的表情,不由心中复杂:他也太纵着自己了。这是知道燕家窘迫,变着法子贴补自己吗?长者赐,不敢辞,这么一匣子的金豆子,他以长辈的名义赐下,叫她连辞都辞不得。
只是,他对她的好意,她受着着实心虚。
现在他当她晚辈,对她处处照顾,可都建立在他不知道她有前世记忆的前提上。若是哪一天他获知真相……瑟瑟打了个寒噤,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他现在待她越好,等到知道真相的那天就会越愤怒,得找个法子不着痕迹地疏远他才行。
这样看来,定亲的确是个最好的法子。只是这人选?
瑟瑟想到了蒋让。
如果抛却其它,单纯地考虑这桩亲事,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前世,她嫁了两次,都不得善终,今生早就下定决心要远离皇家,再也不要卷入那些纷争。蒋家清贵,蒋父一心教书育人,不理政事,蒋让性情温和,人品也足以信任,嫁给他,至少能求得安稳。
她外貌再天真娇憨,内心却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姑娘,还想着不切实际的情爱。夫妻之情,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要做到应该不算难?
外面忽然传来脆生生的叫声:“二妹妹……”声音戛然而止。
瑟瑟从沉思中回神,扭头望去,就见二嫂连氏拿着一把收起的伞,披着水汽,踏着木屐,站在内室门口,呆愣愣地望向里面。确切地说,是望向匣子里的金豆子。
这样一匣子东西,在燕家这样的人家,着实太扎眼了。
瑟瑟不动声色,随手将匣盖合上,起身笑道:“二嫂,你怎么过来了?”
连氏的目光依旧不受控制地往匣子上走,心不在焉地道:“好妹妹,我今日才知,你二哥这个没出息的,竟然动用了你的私房。”她定了定神,从怀中取出一个钱袋,递给瑟瑟,“他也忒不像话了,你能有几个钱?他不好意思见你,这里面是他让我拿来的二十两银钱,妹妹快收着。”
原来是为了这事。说起来,这件事是燕家的大隐患,今日连氏来得倒是正好,自己有些话正要对她说。
瑟瑟没有马上接,叫抱月:“把我妆匣中的那张契纸拿来。”当着连氏的面,将契纸在烛台上点燃,笑道,“这个放在我这里一段时间了,一直事多,来不及处理。二嫂今日来得正好,也算做个见证。”
连氏看着契纸化为灰烬,松了一口气,将钱袋子放在桌上,催促瑟瑟:“妹妹快收起来。”
瑟瑟漫不经心地了钱袋子一眼,好奇问道:“这件事,二嫂是怎么知道的?”见连氏没有马上回答,她又问道,“二哥知不知道嫂嫂变卖了嫁妆为他还债?”
连氏脸色一变,一下子站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瑟瑟叹了口气,招呼她依旧坐下,缓缓而道:“嫂嫂,你现在可以瞒着他偷偷为他还债,可你想过没有,你若再这样纵着他,他不吸取教训,反而会害了他。二哥若是知道了,只怕非但不会感激你,还会恨你。”
连氏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襟,声音有些发虚:“怎么会?”
瑟瑟道:“其实你心里也是明白的对不对?否则,你怎么会瞒着他?”
连氏怔住,许久,颓然伏到桌上,掩面道:“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连氏成婚没多久就发现了燕骥手头散漫的毛病。可燕骥是她的夫君,待她也极好,冬日暖脚,夏日打扇,画眉描唇;从外面回来,也会记得给她带个点心,捎朵宫花……桩桩件件,温存体贴,她一颗芳心早就系在他身上。
她出生富商之家,妆奁丰厚,有心贴补他一二。燕骥却心高气傲,不屑动用妻子的嫁妆,在外面欠下再多债,宁愿四处打零工,或抄书代笔,赚得一二,慢慢还债。
连氏的兄长有一次无意中碰见,告诉了妹妹。连氏这才知道这些事,此后就留了心眼,收服了燕骥身边的一个书童,将燕骥的一举一动都告诉给她。
她心疼燕骥赚钱辛苦,原本想直接帮他还债,却被他拒绝。后来就想了一个馊主意,假托有客商出高价雇人抄书,把这个活介绍给了燕骥。
却没想到,燕骥钱来得容易,手头就更松了,欠的外债反而越来越多。她渐渐有些填不满窟窿,不得不开始变卖嫁妆。
这件事,她一直藏在心里,谁也不敢说。没想到竟然被瑟瑟看出来了。藏在心里的苦闷不由倾泻而出,她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
瑟瑟心里叹了口气:连氏实在太过天真,她这么做,看似是在帮燕骥,实则是将两人都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前世,这件事终究还是被燕骥知道了。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妻子监视着,知道自己以为凭能力赚来的银钱其实是妻子的嫁妆,倍感羞辱和愤怒,和连氏大吵了一顿。连氏也在无可奈何之际,将所有的事情告诉了伯父伯母。
此后,两人的感情就彻底降到冰点,最后纵然没有正式和离,二嫂却一直住在陪嫁的庄子里,曾经恩爱的夫妻竟是终身不复再见。
而二哥的债务也终究被人利用,成了压垮燕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时,见连氏痛苦无奈的模样,瑟瑟开口道:“我倒有一个主意,许是可以帮二哥改掉这个毛病。”
连氏一怔,希冀地看向瑟瑟:“什么法子?”
瑟瑟附耳对她说了几句,她的眼中渐渐有了光,却有几分犹豫:“这样未免太委屈妹妹了。他,他大概也不会高兴。”
瑟瑟道:“以二哥的脾性,不下一剂猛药,怎么会改?”
连氏眼中泪花隐现,忽地倒头下拜:“此事若成,妹妹就是我夫妇的大恩人。”
*
雨收云散,明月当空,萧思睿送走天成帝,回了内室。
归箭轻手轻脚地服侍他换下官袍,一边禀告道:“小的今日将节礼送去了燕家,燕员外向小人打听,想知道大人何日有空?”
萧思睿微讶:“他问这个做什么?”
归箭道:“听燕员外口气,似是想宴请大人。”
萧思睿兴致缺缺:“这倒不必。”
归箭领命:“那小的就去回燕员外,大人近日都不得闲。”
萧思睿不置可否,自己动手将束发的玉冠解下。
归箭想起另一事:“燕二娘子给大人送了回礼。”
萧思睿眼皮都不抬:“我要她的东西做什么?”转身往罗汉榻上坐下,拿起一本兵书慢慢翻着。归箭过去拨了拨灯,抱着换下来的官服正要退出,忽然听到萧思睿的声音:“东西呢?”
归箭茫然:“啊?”
萧思睿的眼睛依然盯着兵书,皱眉道:“不是说有回礼吗?”
归箭这才反应过来,腹诽道:您不是不要她的东西吗?不敢怠慢,将从燕家抱回的竹匣子找出来,呈给萧思睿。
萧思睿打开看去,里面却是一个墨绿色的缎料扇套,上面绣了荷叶田田的图案,只是,显然绣工不怎么样。
归箭不由讶异:燕二娘子这回礼也太敷衍了。这种活计,休说他们家大人这等身份的,便是他和藏弓两个也不会用。
萧思睿盯着扇套看了片刻,却忽然笑了:“这是她做的?”
归箭一愣,答道:“二娘子没有交代,小的不知。”忽然想起,“倒是听燕家人说,这些日子两位娘子一直被拘着学针线。”
这便是了。萧思睿摩挲了扇套上的荷叶片刻,这么丑的花一看就出自她之手,用的花样子定是她自己画的。
归箭吃惊地看着他的动作,心中一动,将在叶家遇到国子监祭酒夫人的事告诉了萧思睿。
萧思睿正在把玩扇套的动作顿时停住。
第35章
暮春的暖风带着雨后草木的清香从窗外吹入,铜雀灯中烛火摇曳,将萧思睿面上的神情晃得明明灭灭。
他明明神色平静,似乎什么情绪也没有,归箭的心却一点点提了起来,大气也不敢出。
萧思睿忽然开口道:“这个休沐日有空。”
归箭不明所以。
萧思睿扫了他一眼。
归箭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您说的是燕家的宴请?”
萧思睿微微颔首。
归箭“啊”了一声:“可那日是谈指挥使娶媳的正日,您不是早就答应了谈指挥使一定会去的吗?”
归箭口中的谈指挥使指的是侍卫马军都指挥使谈大用,和萧思睿所任的殿前都指挥,以及另一位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段克己,分别率领禁军各部,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他的面子萧思睿倒不好不给。
萧思睿想了想:“谈家那边是晚宴,我到时再去便是。”
他并不想管瑟瑟的闲事,然而,燕家与国子监祭酒家素无来往,叶夫人却忽然上门,显然是受了蒋家所托。
蒋家的那个幼子,萧思睿其实还有印象,好像叫蒋让是?上次遇见,他也看出了对方眼中对瑟瑟的企图,如前世一样,他想要娶瑟瑟。
但他实在不大看得上蒋让。
前世,他调查出怀义县主陷害瑟瑟的真相时,蒋让刚刚说动父母,要向燕府求亲。却被他找上门,将怀义县主害人的证据丢到蒋让面前,让对方不要连累人,把这件事解决好再求亲。
他也知道这件事是为难蒋让,这种小儿女之事,涉及阴私,蒋让自然不好求助家族或友人,而区区一个太学生,凭什么能扼制怀义县主?可他就是存心想看看对方会怎么办。
想要娶瑟瑟,总要拿出点真本事来。
结果,蒋让知道瑟瑟落水的真相后,震惊不已,去找了怀义县主。后来,也不知他怎么和怀义县主谈的,放弃了娶瑟瑟,转而和别家定了亲。
蒋让的退让却只让怀义县主收手一时,考上进士科选择外放后,怀义县主不知发什么疯,再次设下毒计意欲谋害瑟瑟。
最后萧思睿还是亲自出手解决了这事。
没错,蒋让是真心喜欢瑟瑟的,可连怀义县主那个毒妇都治不住,叫他怎么能放心将瑟瑟交给他?
他既做了她长辈,自然也要为她的婚事把关,蒋让哪里配得上他的外甥女?还敢当着他的面邀请瑟瑟一起看龙舟!
他揉了揉眉心,忽然想起,问藏弓道:“上次让你定的太和楼顶楼怎么样了?”
藏弓回道:“已经妥当。只是……”神情迟疑。
萧思睿看向他:“说。”
藏弓道:“十五郎君定到了春风楼的包间,嫌小,知道您定的地方大,想跟您换一下。”十五郎君萧怀是镇北侯的亲弟,乔太夫人的幼子,和萧思睿关系素来亲厚。
萧思睿淡淡道:“让他有本事自己来和我说。”
藏弓讪笑:萧怀就是不敢对萧思睿说,才叫他探口风的。
*
归箭将萧思睿的口信带给燕家,燕家很快就正式下了帖子,定下了宴请之事。
等到了那日,天又淅淅沥沥下起下雨来。瑟瑟叫抱月支起窗子,一边用桃木梳缓缓梳着乌黑顺滑的长发,一边听着外面的雨声,慢慢平静着心绪。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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