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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宣玑猛地回过神来,一口把这四个字咽下去了,强行把话音一转:“啊……那个,话说回来,光是史书上‘面若好女’一句话,这ip就能再火五百年,演他的电视剧我都看过好几部了,分别娶了好几房玛丽苏,看到最后我都串了,到现在也没弄清他对象是谁。”
    “什么劈?”盛灵渊听得满头雾水,见宣玑那没正形的样,就知道又不是什么正经话,“他终身未娶,只有一位红颜知己随侍身边,女子闺名我不方便在背后说,不过不叫那个……那什么苏。等等,你们现在都喜欢给古人编排这种事吗?”
    盛灵渊说到这,欲言又止,脸色也忽然有点一言难尽,宣玑瞬间福至心灵,秒懂他在迟疑什么,连忙说:“放心,编绯闻的没拿您下毒手。”
    盛灵渊眼角跳了跳,表情更古怪了。
    “因为史书里说您这个……比较威武雄壮。”
    像托塔天王,砍人如切瓜。
    “嘶……一身正气,能屏蔽绯闻。”
    少女心一见您那张画像就得瘫痪,实在是蹦跶不起来。
    “你们……”盛灵渊少见地卡了下壳,无言以对了好一会,继而无奈地摇摇头,忍俊不禁,“行啊,多谢手下留情。”
    他这一笑,眼睛弯了起来,里面的冰就全碎了,提起被自己亲手处斩的老师,态度从从容容,就跟饭后闲聊自己高中班主任似的,让宣玑一瞬间有些怀疑起史书的真实性——既然武帝并没有长满脸横肉和大胡子,那……那些个什么“杀亲弑师”的传闻,是否也是后人为了哗众取宠瞎编的呢?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盛灵渊眯眼望向远方,听了这句问,眼角的笑纹忽然就平了。
    好一会,他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惊才绝艳,文韬武略,我从小跟在他身边长大,是他一手教出来的。死后很多年,民间仍在给他立祠堂,百姓把他当神,被我下旨禁了,胆敢刻印、描绘丹离者,视同谋反,夷三族。”
    山谷的风倏地阴森起来,吹得人一激灵。
    盛灵渊负手而立,目光投向远处的山谷,那里开始崩塌,这说明他的记忆正往更黑暗的地方滑落:“如果我没猜错,他当时应该就在这附近,他不会让我死。”
    宣玑悚然一惊,忘了敬语:“你是说……”
    “我以为自己是走投无路,揣着十二个为我而死的侍卫名牌,被追杀到巫人族,其实所有的险象环生,都是精心设计。”盛灵渊说,“世界上没有巧合的事。”
    世界坍塌到了他们脚下,宣玑一把拉住盛灵渊,往更深的地方掉去。他在阴谋诡计方面颇有天赋,听到这,心里已经浮起了整个事件的轮廓。
    人族虽然人口远多于妖族,但没有核心战斗力,人族里的修士不知道要修炼多少年,再加上法宝,才能勉强跟妖族一战,普通百姓则基本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一个小妖闹着玩似的就能屠灭整个村。
    当时,国都倾覆,皇族寥落,群龙无首,人们的全部希望居然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上,预言的主角才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他们唯一的机会就是尽可能地争取各种助力,巫人族至关重要。
    实力强大是一方面,还因为巫人族的咒,普通人也能使用。
    唯一的问题是,巫人族虽然友好,但从来不出东川。他们性情平和淡薄,没有争心,当年平帝高官厚禄都打动不了他们,更别说现在这帮亡国的丧家之犬了。
    而东川有群山、有天堑,有巫人族布下的大阵,与世隔绝,外面不管打得怎样腥风血雨,人家“躲进小楼成一统”,为什么要出来蹚浑水?
    威逼利诱都不行,那只能走第三条路——小皇子十岁,弱质孩童,穷途末路,巫人族再怎样也是人,不可能见死不救。
    只要这孩子踏上了巫人山坡,巫人族一只脚就被拉进了人族阵营。
    大人物们眼里只有利益,但少年还有真情,乱世里的真情是稀世利刃。
    原来史书上所有的一笔带过,都有机心万千。
    阿洛津选择了他要追随的背影,从那以后像变了个人。
    巫人族的年轻一代以他为核心,再也不能像先祖那样甘于平静,他们血气方刚,渴望在天地间留下自己的名字。
    六年后,人族终于“寻访”到了他们“走失”多年的小皇子,派人迎他回去。
    阿洛津和父亲大吵一架,义无反顾地带着反叛的年轻人们出走,奔赴一场平定四海的大梦。
    宣玑眼前闪过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片段,都不太美好,他们刚开始应该挺难的。
    十六七岁的盛灵渊正式继位,那时候他已经长成大人的模样了,除了过得太苦瘦了点以外,五官、身量其实跟眼前的男人没什么差别,但乍一看,却又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少年天子总是满身疲惫,除非见人,不然那脸可能就没洗干净过,他好像随时随地能拄着刀剑站着睡着,嘴唇上刚刚长出一圈绒毛,想起来就用刚砍完人的刀随便刮一刮,想不起来拉倒,也难怪在留下那么一张夜叉似的画像。
    但当他睁开眼的时候,那双眼睛里是有光的,坚如磐石地楔在风雨中,那是一双会吸引人追随的眼睛。
    宣玑问:“可是阿洛津这么个不靠谱的叛逆少年,怎么那么早就继任族长了?”
    他话音刚落,两人就落在了实地上。
    “啊……好问题。”盛灵渊轻轻地说。
    “让开!放开我!”阿洛津双目血红,三四个巫族青年一个没按住,被他冲了出去。
    “少族长,别冲动!”
    阿洛津刚冲出帐外,一匹快马就急刹在他面前,马停得太急,前腿高高抬起,差点把背上的人甩下去。
    马背上的骑士正是年轻的人族皇帝,胸口缠满了绷带,微微渗着血,跳下来时脚步踉跄了一下,死死地攥住马缰才没跪下。
    阿洛津一见他,满眼的红丝像是要滴下血来,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哥,他们胡说八道……是不是?”
    盛灵渊发青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他们胡说的!他们看我不顺眼,编瞎话来骗我!是不是?”
    盛灵渊倏地一低头,俊秀的脸像是被尖锐的痛苦划破了,他强撑一口气,咬紧牙关,哑声说:“半月……前,你寄回族中的书信途径川西……被飞鼠一族截下,信使被制成人肉傀儡,送入族中,族长……族长一时不查……阿洛津!”
    阿洛津晃了晃,颓然跪下。
    几千年后的老鬼盛灵渊同当年的少年天子同时伸出手,一个轻轻按住阿洛津的头顶,一个颤抖着拢过少年的后脑勺。
    “那天是过年,”盛灵渊对宣玑说,“巫人族的年节其实不是这天,但他们好奇,也好热闹,就跟来一起吃酒,军中没什么好玩的,酒过三巡,摔跤比武的都累了,有人开始击筑唱歌,有个小兄弟唱起家乡小调,边唱边哭,因为父母兄弟都已经死于战乱,他无家可归了。阿洛津听了半天没言语,晚上回去,头一次写了家信,托最信得过的人悄悄送回族里……连我都瞒着,事发之后才知道,他不想让我觉得他很软弱。”
    宣玑追问:“那这个所谓最信得过的人是谁?”
    盛灵渊低叹一声,双手拢回枯草袍袖中:“你猜到了。”
    阿洛津带着族人跟盛灵渊跑了,但他连人族的官话也不会说,乍一到外面,生活习惯也大不相同,盛灵渊要拿主意的事太多了,不可能天天跟着他当保姆,照顾巫人族少族长的事,自然落到了细致周到的帝师——丹离身上。
    “阿洛津说,丹离身上有些东西跟大圣很像,看见他就觉得亲切,”盛灵渊说,“于是跟着我一起叫他师父。”
    宣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丹离”这个人应该非常重要,不管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可是直到现在,他还没在盛灵渊的记忆里看到过这个人。
    第30章
    为什么?
    盛灵渊显然没有老年痴呆的症状, 所有的记忆细节都极有质感, 每个人的脸、行为举止都十分清晰, 到现在为止,少年天子身边的侍卫,重要的臣属和将军, 甚至阿洛津那里比较活跃的巫人,宣玑都眼熟了一大帮。
    可这其中,怎么会没有丹离?
    按照这位陛下的说法, 丹离应该和他、和阿洛津, 都应该很亲近才对。
    那会又没有互联网,不同框怎么亲?
    宣玑脑子里突然闪过某种可能性, 激灵了一下。他把手插进裤兜里,不动声色地问:“老族长死了, 阿洛津继任,这回彻底跟妖族仇深似海了, 所以巫人族正式倒向了你们。这是哪一年的事?”
    盛灵渊回答:“平帝三十一年。”
    武帝复国之后,才正式登基,改弦更张, 设立年号, 在此之前,人族沿用的还是前朝的历法。
    宣玑记得,“平帝三十一年”是个很重要的年份,根据史料记载,这一年, 少年天子十八岁,率滨各族、各部落前来归顺,散沙一样的人族凝聚在新的王者帐下。是九州混战中局面逆转的重要转折点。
    史料里只记载了发生了什么事,没说是怎么发生的,宣玑以前看到这段的时候,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在那个没有广告和媒体的年代,一个十八岁的小青年是怎么把人头拉得这么齐的——当代凡夫俗子连攒一局狼人杀都费劲。
    此时,宣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里头有个巫人族。
    巫人族神秘、强大、一直避世不出,他们突然宣布投入人族阵营,相当于一根风向标。其他部族看见了,以为这帮巫人有什么内幕消息,连忙一窝蜂似的效仿,唯恐自己慢人一步,分不着羹。
    如果这都是丹离一手策划的,那这位老兄确实是个值得一嫖的大ip!
    “阿洛津继任以后呢,怎么就从同舟共济,变成同室操戈了?”
    盛灵渊闻声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天际,天边一颗流星粗鲁地撕开夜空,朝地平线砸了下去,他俩身后的场景再次碎了。
    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
    走投无路时候是患难兄弟,做大做强了,当然就得分出三六九等来,这是自然规律。
    巫人族的咒术神鬼莫测,让人畏惧,阿洛津又是个不受委屈不吃亏的臭脾气,虽然不拘小节,但看得出别人防他,当然就不会主动往上贴。
    他从小被族人宠坏了,一下背负起深仇与全族,差点被山大的压力压弯了背。偏偏他还倔强得很,不愿意让别人看出自己的局促,每天强撑面子,久而久之,人也变得有些阴沉乖张起来,越发不好相处。
    至于人族,除了吃喝拉撒,独有的天赋大概就是告状和内斗了。
    有揣摩上意,往最歹毒地方捅的阴状;有大呼小叫,恨不能一头磕死在皇上脚下的道德绑架状,还有“拉帮结伙、一拥而上”念经状——致力于把少主念得耳根生茧,以后提起“阿洛津”,他脑子里自动蹦出十大罪状。
    “陛下,巫人族是我臣属之邦,那阿洛津族长与您没尊没卑,直呼姓名,这不成体统!”
    盛灵渊从小就是个笑面虎,只不过那时候还不会收敛锋芒,做派十分强硬,听了这等无理取闹的状告,笑眯眯地表示,朕大名又不叫狗剩,还算能拿得出手,别人要是愿意叫,朕也答应。
    “巫人族长贪杯好色,酒后出言无状,唐突功臣!”
    贪杯就算了,还好色?少年天子听得眼角乱跳,掐着手指头数,也没弄明白自家“功臣”里谁有“色”这玩意,只好委婉地表示“受委屈的朕来安抚,但你们不要趁阿洛津喝多了就占他便宜”。
    “有一巫人少年用妖咒伤了郑大夫之子,那阿洛津族长非但不主持公道,还口出不逊!”
    盛灵渊表示此事严肃处理,然后把闯祸的熊孩子和熊孩子头头阿洛津一起抓来,一人打了十个手板。
    “陛下,那阿洛津不服军令,执意屠城!敌已投降,此举非但有伤天和,落下这样的名声,日后再战,对方必与我鱼死网破,得枉送多少将士的性命啊陛下!”
    盛灵渊听见“屠城”两个字,终于从书简中抬起头,看着案前伏地不起的人族将领,他沉默了好一会:“把阿洛津叫回来。”
    人族将领以为这一回,被巫人蒙蔽的少主终于清醒了,满怀希望地抬起头。
    就听盛灵渊又说:“此事不要声张,对外……对外就说那守城的妖族诈降,预谋不轨,被阿洛津发现,以儆效尤吧。”
    人族将领的脸都绿了。
    “还有前来投诚的半妖,”少年天子心事重重地说,“朕应许过给他们庇佑,但……哪怕他们不被妖族接受,毕竟也有那边的血脉,他们要是来了,记着避着点,尤其别让巫人族看见。”
    告状的将领顿足捶胸,感觉少主是被巫咒迷了心窍,气成个球,鼓鼓地滚出去了。
    盛灵渊从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都得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强硬惯了,从来是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因此一开始,他并没有发现自己任性的偏袒会激起什么反噬,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丹离警告过我两次。”盛灵渊望着青涩的自己,有些出神,“第一次,他说我给巫人族的太多了,我没听,第二次,他说阿洛津对妖族太过偏激,战时或许尚好,将来战事平定,必有祸端,我想,杀父之仇怎么能心平气和,还是没听。”
    “但是妖族其实不是一个族,”宣玑十分理解地点点头,“本来就有飞禽有走兽,这里头有愿意跟着妖王打仗的,有一开始就反对的,有旷日持久打疲了、想回深山老林休养的,还有根本不被妖族接受的混血半妖——所以打到最后,反而会有很多妖族和半妖倒向人族这边。这些支持都是你们求之不得的,可是阿洛津受不了吧。”
    阿洛津长不大,他的世界非黑即白。
    “为了给投诚的混血半妖一个位置,我下令设十三司——也就是清平司的前身,此事是瞒着阿洛津的。可是盼着他不得好死的人太多了,转天就有人把消息泄露出去,阿洛津听说,居然从前线擅离职守,跑回来跟我闹。”
    “你答应过我什么!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过要帮我报仇,现在又和这些畜生把酒言欢?你这个骗子!”阿洛津确实被惯坏了,一直拿人皇当一起长大的小哥哥,即便嘴里跟着别人叫“陛下”,也都是类似过家家的心态,心里没当过真。对着兄长大呼小叫,顶多挨俩耳刮子,可是对着统领万族的人皇口无遮拦,那就是大逆不道了。
    盛灵渊对他固然是没什么脾气,但他要顾虑的事太多,在这个节骨眼上,人皇的尊严不能有损,不然以后队伍没法带了。只好当场拿下阿洛津,关了小黑屋,想等到夜深人静,他能短暂地从“陛下”的盔甲里逃脱一会,变回灵渊的时候再去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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