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崖沉思片刻:“叫人去给他们收尸,若有粮食不够的,就叫那处的人放粮。”
亲卫低头称是。
——
杨家村,村长家。
“哪里还有粮食?”杨嵘不停在屋内踱步,手里的旱烟点着,却一口也没去吸,他的几个儿子坐在椅子上,都不发一言。
杨嵘眉头紧皱,一脸愁苦,虽然是村长,但是他家也是要下地耕种养活自家人的,年年上头都要收粮,地里收成不好,不是每家每户都能分到好地,地分几种,上等田地是分给本姓人家的,下等的分给外姓人,再下等的分给外来户。
但一村人,有的交不上,别的怎么办?不可能等上头的来问罪啊。
只能他这个当村长的想办法交上去。
交给上头的事够了,但是本村根本没有存粮。
去年还不像今年,今年的税比去年的更重,去年好歹撑到了开春,今年显然是撑不住了。
杨嵘的手有些颤抖,旱烟落在了地上:“上头叫我们放粮……粮仓里哪里还有粮?”
不放,就是跟上头的做对,他们家就完了,放了,放谁的粮?放他们自家的?他们自家的粮食都不够吃呢?!
哪怕天天吃豆渣饼,也熬不过这个冬天。
没有足够的柴,买不起煤和碳,柴看起来易得,但前几年能砍的树都砍了,再往深里砍,就会碰到野兽。
杨嵘的大儿子说:“爹……要不我们……跑。”
杨嵘几个儿子都唯自家大哥马首是瞻,连忙说:“是啊,爹,没有活路了!”
大儿又说:“听说在高邮那边,只要能种地,就能吃饱肚子,不挨饿,也不受冻。”
“咱们跑到高邮去,上面的官老爷就管不了咱们了。”
杨嵘:“你们以为爹没想过?那你们怎么不想想,我们能一家人跑吗?杨家总共多少人?几百口人!这么多人,怎么跑?官老爷们都是瞎子!看不见咱们这么多人?”
“你们二叔公,三大爷,你们就忍心不带着一起走?”
小儿嘟囔道:“自家的活路都快没了,谁还管他们啊……”
杨嵘大吼:“荒唐!我告诉你们!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趁早歇了这些心思!我们杨家能有今天,就是因为家训!不管何时何地,杨家人都要拧成一条绳!只有这样,别人才不会来欺负,才能壮大,这世上还有人比亲戚更可信的吗?”
小儿从小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他是杨嵘的老来子,老蚌生珠,小名就叫猪猪,所以尤其不怕父母,这会儿回嘴道:“那总不能几百口人一起去死?那要不您去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出粮食,帮咱家渡过这个难关?”
杨嵘忽然没了言语。
粮食是农户人家的命根子,什么都能没有,却不能没有粮食。
杨嵘心里也清楚,他若是叫杨家人把粮食拿出来,第一个翻脸的就是他们。
“再说了,上回征兵,您不也想办法把我们哥几个留下了吗?”小儿说,“几个堂哥都去了,二叔家一个也没留住,心里说不定有多恨您呢!”
“指不定一听说这事,巴不得我们全家去死。”
杨嵘:“畜生!你闭嘴!”
小儿颇为不满:“我说的都是实话,您不乐意听,那您要听什么?听我说杨家人现在都是一条心,都听您这个当村长的,您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
“这话我倒敢说,您敢信吗?”
杨嵘气的喘不上气,一个劲的咳嗽,几个儿子连忙上去搀扶他,给他拍背。
大儿此时又说:“爹,猪猪说的虽然难听了些,但道理也是这个道理,您再想想。”
杨嵘拉住大儿的手腕,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这个已经长得高大健壮的大儿子,颤声问道:“老大,你也是这么想的?”
大儿:“……爹,征兵的事,几个叔叔家都恨透了我们……”
杨嵘共有五个兄弟,加上他一共有六个。
这五个兄弟各家多的有四个儿子,少的只有一个。
征兵征的是同姓,就是每个姓氏算一家。
前几年,杨嵘为了不让自己的儿子们被征走,年年上报的都是兄弟家的儿子。
走了以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逢年过节连个口信都没有,人怎么样也没人知道。
兄弟们恨他入骨,再好的亲戚,经过这样的事也会变成仇人。
可杨嵘还掩耳盗铃,自觉兄弟之间感情还在,只是一时半会儿绕不过这个弯,等这个弯绕过了,他们还是以前那样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的关系。
大儿说:“爹,您本来也就有私心,不怪叔叔他们恨您。”
杨嵘咳得撕心裂肺:“我是为了谁?我是为了谁?!”
小儿:“爹,您就是为了咱们这个小家!既然都是为了活命,怎么征兵的时候能为咱们这个家着想,如今却得想着全族了?”
杨嵘:“我是族长!”
小儿小声:“也没几个人认了。”
杨嵘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小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当年就不该生你!就、就算生了、也、也该在便盆里溺死!不用这把年纪了来受你的气!”
小儿:“爹,咱们正在讲道理呢!”
儿子们都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小的们听老大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更听大哥的话,而不是自己这个当爹的话,杨嵘知道自己是说不过了,没人听自己的,儿子们只是给他找一个台阶下。
杨嵘闭上眼睛,轻声说:“老大啊,听你的。”
“你本事大,以后多照顾兄弟们。”
老大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爹,我知道,兄弟齐心。”
杨嵘:“……哎。”
他把自己的兄弟们害惨了,已经没脸跟儿子们说这话了。
而濠州的不少乡镇,都在上演同样的一出戏。
孙德崖也想不到,这惠民,怜民的法子,怎么最后就变成了这样。
第96章 096
老百姓是不愿意长途奔波的, 在吃都吃不饱的情况下,更不可能找到代步的脚力, 马是军需, 百姓就算有钱也买不到, 牛也是奢侈品, 地主老爷家才有, 百姓赶路就靠两条腿。
濠州无数百姓纷纷踏上了流亡之路。
若是家里还有男丁倒还好些, 能拉一个木板车,女眷在后面推, 男丁在前面拉, 孩子们跟着车走。
若是家里没有男丁只剩下女眷的, 就只能轻装逃亡,衣裳是不带的, 就带一些干粮和火种。
而濠州出逃的百姓当中, 有男丁的十不存一。
官员们自然也发现了,派兵在出城的关口卡人, 不能放人出去。
女人若要出去, 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少点人消耗粮食也是好事,男人不行。
男人能种地, 能打铁,能当兵,就是身体孱弱的,也还能当辅兵, 总之处处都有用。
于是女人们出逃的更顺利些,她们聚在一起,互相取暖,朝着未知的前方走去。
杨嵘一家也被卡在了出城的必经之路,他们这些男丁被赶在临时搭好的围栏里,像牛马一样,周围全是兵,他们动也不敢动,就怕兵老爷把他们的头砍了。
他们坐在地上,周围的人也跟他们差不多,像丧家野犬般呆坐在原地。
杨家的女眷们在外头,一直没走,她们在等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
“兵爷,兵爷。”杨大的妻子哀求着小兵,这小兵和她的儿子差不多大,她膝行着趴跪过去,拽住小兵的裤腿,“我们都是良民,只是想出城看亲戚,兵爷!”
她给那小兵磕头。
小兵看上去不到十四岁,皮肤却异常粗糙,脸蛋上有不正常的红晕,他看着杨大的妻子,想起了自己的娘,于是小声说:“这是大人们的事,不会死的。”
杨大的妻子迷茫的看着他。
小兵又说:“……要么是当兵,要么是去做苦力。”
杨大的妻子觉得眼前的天都黑了。
无论是当兵还是去做苦力,都是一条死路,当兵回不了家,除非残了,但残了怎么办?家里养不起,还不是死。
去做苦力,就是干活干到死。
等杨大的妻子回到女眷当中,妯娌和婆婆都来问她。
“怎么说的?兵爷怎么说的?说什么时候放他们出来了吗?”
杨大的妻子人还恍惚着。
她婆婆骂她:“平时话比谁都多,怎么这会儿变成闷嘴葫芦了?你刚刚是不是没磕头?!你磕头啊!把头磕破!兵爷肯定就答你了!”
杨大妻子打了个哆嗦,她低着头流着泪说:“兵爷说了,说他们要么去当兵,要么去当苦力。”
女眷们一时没了言语,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发出了低泣声。
就连她婆婆,也再说不出一句话。
“我们怎么办?”
有女眷问了一句。
杨大妻子吸吸鼻子:“留下,或者走。”
她婆婆此时说:“你们走,我留下来。”
“婆婆!”
“婆婆,我留下,您跟着大嫂她们走,大嫂她们都有娃,我没有,我留下陪我家的。”
婆婆摇头道:“我老了,走不了那么长的路,你们听我的,把孩子们带走,好好养大,叫他们不要忘了自己的亲爹,你们日后改不改嫁我管不了,但这些娃流的事咱们杨家的血,你们不能忘了!否则我就是死了也合不上眼!”
女眷们抱头痛哭,只留下一个老婆婆,然后再带着孩子们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男孩们被打扮成了女孩,好在年纪都小,除非脱了裤子,否则等闲瞧不出差别。
杨大他们也在远远的看着,看着女人们哭,又看着女人们走。
杨嵘在一旁笑:“好在孩子们能走。”
杨四,也就是最小的儿子说:“我还没儿子呢!”
第1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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